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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时间

    心情如心电图般起伏不定,明白自己还有生命特征。

    山坡上的石头被一泻而下的瀑布激流不断拍打,变得圆润透亮。

    窗外的风景却是一栋栋排列分明的高楼顶端,天空的云朵不在视线里,留下一块淡淡的长方形浅蓝。深绿色的绸缎窗帘半遮掩着,室内寡白的清冷灯光像一根白蜡烛燃烧的微火,祭奠着一段记忆的失去。没有回忆,时间就这样过去。

    清晨起来,她背靠在床沿上,在思考什么,偶尔将手夹在大腿中央,用来取暖。天气不算凉爽,人为制造的空调设备散发的冷空气在室内流动,偶尔出现一种消毒药水的气味,红色疤痕带来的记忆形成受精卵,缺少开关,只能变成一条螺旋状的麻绳。

    那天。七月的某日,没有下雨。没有仔细观察天空是什么颜色,她活在自己的狭小视线里。没有养成具有生活仪式感的习惯,不能从身边的细小事物获得幸福感,这种能力她似乎缺失。

    风吹过皮肤的触感在那一刻不很明显。

    她在厨房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准备当做午餐。

    然后,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在路边停下来,四五个人围上来,他们用绳子捆住她的双手和双脚,勒出了血痕。她不断的来回拉扯,周围的人像是只是在欣赏一处风景,云淡风轻般的悠闲。车子开走了,在那之前她早有深深的不安全感。从未觉得岁月如此漫长过。

    她有病,精神不正常?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不想活了,可是只要她还能呼吸,还能吃饭喝水,她的身体机能还没有停止运动。她就必须得活着,即使如行尸走肉。

    那天是二零一七年七月四日,二十一岁的梦祭由于日积月累的不良习惯的养成而造成的性格孤僻,被他们强行拉上车送进了精神卫生中心。那几个大字像是红色符咒,联想一到夜间便有鬼魂出没。她只能忍受自我的单纯执念带给的恐惧,不断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鬼,要相信科学。

    从大厅押送到医院里面,又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禁,到了病区,医护人员这才放松了警惕。梦祭被收走了所有的随身物品,换上了一件难看至极的蓝白条纹的短袖上衣和淡灰色马裤,她问护士,没有换洗的内裤怎么办,她们只说,不穿内裤也没什么关系,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护士递给她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又来到等候室的时候,父母已经离开,他们没有说再见。梦祭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到了另外一栋建筑。坐电梯到了四楼的一个门口,医护人员按了门铃,护士开了门让他们进去,在楼道里等着手续完成。

    她当时头很疼,眼睛困得睁不开,脑子一片空白。两个油腻凶神恶煞的保安和尖酸刻薄的护士把她带到电梯口坐电梯到七楼,到了七楼过道,背后的铁门被重重的关上了,像个被人贩子拐卖了的儿童,只能任人拿捏。她在心中突然出现这种感觉。

    护士把她带到一间病房,指着一张空床让她睡下。她说,你的病号是708033。这是你的病号带,要带在手腕上,不要撕下来,撕下来了又要重新带上。她躺在床上,闻着枕头和被子上的奇怪味道,耳边充斥着其他病人的喊叫声,顿时睡意全无。她从床上坐起来,蹬上那双蓝色拖鞋趿拉着走到楼道,在一张铁质长椅上坐下。也不记得过了多久,护士走过来叫醒她,让她回到病房去。

    她不愿叫他们的称谓,这让她回到小时候,被人控制的感觉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好像身处在阳光灿烂的一天里,周围的景象让她觉得陌生,远处的高楼大厦,蓝天白云,是没有历史的记忆所透出的陌生感,她没有这个过程,总是提心吊胆,无暇用心体会身边细小的一切,包括自己日渐毫无血色的面容。无能为力的心情,只是活在虚幻里,不能拆穿真相。又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奋力挣脱出海面,结果又被人一手按了回去,不断重复在垂死边缘的挣扎。当医院的诊断和现实的证据都指向自己是疯子时,你凭什么向世界证明自己没疯?在世界的强大面前,你是微弱的少数,你哪有力量来坚持相信自己?

    那天是刚进精神病院的前几天,

    她叫她黎雁,

    她问她住院多久,

    十三天了,至少关三个月才能出去,进来了不关那么久别想出去。

    医院没有镜子,没有通讯设备,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家属进来需要医生同意,一个月见一次。表面井然有序,其实混乱无比,头也不洗干净,脸也不洗干净,真的是一个神经病呢!

    她精神失常了,生活已经不能自理。

    她说,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

    没有原因,无缘无故就被弄进来了,就是因为无缘无故,才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从那时候,梦祭时常觉得寂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能够完全相信的,除了一张身份证,实在不想再和他们有来往,讨厌到何种程度,就是一看见他们,觉得生存的意义没有了,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以当做透明人一样,就算有交集,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后来她突然在某时明白,一个人无论怎么受折磨,也是不可能变成一个神经病的,他只会变成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思想麻木的人,被现实打败,最后不断被人嘲笑,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的命运,没有任何人买单。他不再反抗,只能承受不公平的待遇,没有期限。

    两年前无意之中在微博上看到的这句话,永远不要去试探人性还有别人对你的真心,那只能证明你的愚蠢。

    她时常觉得,那些相似的情节里得到的只有难堪,重复的感受时时刻刻上演,仿佛在地狱里轮回,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失去意义,即便有意义,也只是在人性的边缘徘徊,如大多数人一样,她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在她还是单纯少女的时候,得到的只有难堪,每一种感受都是粗俗的,令人鄙夷的,内心阴暗的人希望她痛苦,童年的时候没有朋友,少年的时候没有青春,青年的时候没有金钱,中年的时候没有回忆,老年的时候没有意义,她没有享受过,每时每刻无论想做什么最终都会被打回原形,就算生命中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也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吗?有些事情真的很无奈,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权利已经丧失,失去了一切资源。

    这个年代还有非法拘禁吗?应该没有了吧?大概是七个月,二百一十天的光阴,五千零四十个小时,度日如年,整天在一个小房间里面走来走去,期间还被强行灌药,电击,被保安殴打。

    护士经常哄骗病人,要听话,要乖乖吃药,不然就用绳子绑你。或者给你打麻醉剂,让你没有力气。

    那一层是不断被铁门隔开的楼层,一边是稍微大点的活动室,几排铁质座椅,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穿着蓝白条纹的精神病服的病人们在一间空间有限的小格子走来走去,来回兜圈子,什么也做不成。

    进去第一天医生和梦祭聊了几分钟,她说的全是实话,而他说的全是假话。后来才明白的。医生给梦祭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并被强制喂药。治疗手段包括被绑在床上,强制喂药,扎针,做电休克治疗。

    医生给她开药,吃了之后头晕,特别想睡觉,持续了大概半个月。护士说一定要到睡觉时间才能睡觉。坐着也不舒服,站着也不舒服,躺着舒服点,护士只说不能不遵守规则。医生给她开了心理医生方面的咨询课,有次,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心理医生,她也只说,如果你真的想睡觉,那你坐着也是能睡着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想睡。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的缘故,所以梦祭每次的平和都隐隐带着不安的预感。突然加速的心跳发出预告,升腾而起的绝望感从胸口贯穿大脑。与世界的隔离感骤然降临,恶狠狠地切断她与事物的所有联系,把她打成离群索居、茕茕孑立的无助小孩,逼着她对抗着全世界汹涌而来的恶意。我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的,你越想证明自己没病,只会让别人更加确信你真的有病。

    楼层的另一侧是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过道,没有阳光,充斥着一股阴冷的凉气,感觉像太平间。过道两侧排满了房门,每个房间放着四张冰冷的白色漆皮钢架床,只有一扇窗户透进来的狭小天空。

    后来医生又给她强制性做了MECT,这是一种针对重度抑郁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患者和有极危险的伤人倾向患者的治疗手段。一进精神病院,不管你什么病就先拉去做电击治疗,电十几次以后看似病情缓解了,其实只是失忆了,许多记忆都会丢失,梦祭的很多记忆都没有了。和她一起的一个女孩做了两轮MECT,起码二十多次了,根本不见好,不仅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和伤害,病还越来越重,变得胆小多疑反应迟钝。

    梦祭被软禁了七个月,相比之下,黎雁在精神病院呆了二个月就被放出来,已属非常幸运。黎雁没有病。她之所以被父母怀疑有病,仅仅是因为没有工作,选择离开丽都老家独自在BJ生活,成为一名工程师,并与心仪的男友同居,而不是如父母所愿跟邻居家博士儿子结婚,然后住在他们家隔壁。在她父母眼中,这便成了有精神病,叫来四个大汉,很可能是医托,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她的记忆在梦里回到从前。

    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学校,她又开始内心焦虑起来,那种茫然无措的时刻,每分每秒都在上演。讨厌学校,不是因为不想读书而讨厌,而是不想被人嘲笑而逃避。

    活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没有办法,要么忍受,要么辍学。

    十岁开始,她第一次有了孤独的感觉,放学回到家里,屋内空无一人,今年她已经十四岁了。在镇上中学读初中二年级,长得不漂亮,身材也很胖。为此,她经常遭到同学的嘲笑。老师对她也极为不重视。

    不过是所有学生中的一个,成绩平平,很少说话,实在普通得没有什么特别。

    读书,就是来学校接受一下熏陶而已,听话,就是要听大人的话。

    形成自卑的性格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曾经有同学对她说,我觉得你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枯燥乏味的生活让他的内心充斥着焦灼与不安。

    也许是出于对自我的保护,他总是费尽心机地把自己包裹得结结实实。

    不管在任何时候出门都穿着套鞋,带上雨伞,并且一定得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伞装在布套里,表装在灰色麂皮套子里,他的脸看起来也装在套子里,因为他老是把脸藏在竖起的领子里。

    母亲外出务工,她与父亲一起生活,除了给她做饭,他们从不交流。

    去到学校,也只是上课下课,体会时间的交叉,没有意义,生活失去了乐趣。

    内心焦虑的恐慌让她厌倦,想要改变却又无能为力的压抑让她窒息。

    她了解,有些时间注定是用来虚度的,一旦打开不同的按钮,就会朝不同的方向发展,要么直线下滑到最低点,要么直线上升到最高层。

    她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高楼阳台上,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十年以后,出社会多年,这段漫长的等待,让她窘迫。

    在某些时间段内没有完成的回味,换了一个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天下午是梦祭进来的第二个月初,又有亲情绑架将自己的家属送进来,许多病人在围观,二十九岁,名字是清梅,刚刚生完孩子,体态有些丰满,几个保安将她的手臂反扣送了进来,她不断挣扎,护士们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然后对着她的胸膛一顿猛踢。随后他们用绳子把她勒进了13号病房。手脚被熟练地绑在钢架床上几天几夜勒得发白,不见血色。她能听见绝望的呼喊和物体碰撞所发出的噪音。这些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哭喊声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传来一阵阵呻吟。直到沉沉睡去。

    此刻语言已经变得苍白而且无力,如果你愿意原谅伤害你的人,那是因为他们害你害的还不够彻底。或者,在水面上抓住了一根浮木,为了生存选择遗忘。

    每天吃完早餐和晚上吃完晚餐是吃药的时间,早晚两次,一次五片。药片由护士统一派发,大家排队拿药,在药片旁边准备着小水杯,护士会亲眼盯着你吃下去,并要求张嘴检查。

    她佩服那些成天在走廊来回踱步的老护士。绝大多数时间,梦祭都蜷缩在床上发呆。老护士说:每次进来就看到你躺着。梦祭说:好。下次等你走了我再躺。不得不说,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说话傲慢,态度轻佻,口气嘲讽。所以每次她一进来,她就毫不客气地转过身去。她的问话她也嗯哦地敷衍了事。

    中午午睡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她背靠着坐在过道的墙面上,她和梦祭同岁,和家属吵架被送了进来,说是对她的惩罚。护士说她影响到了别人,叫她停止哭泣结果她哭的更大声了,几个护士围上来,准备给她打一针麻醉剂。她只能不断的抽咽。这种感觉梦祭也曾体验过,也许时时刻刻都在体验着,能改变的只有承受痛苦的能力,调节强度的大小。就算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别人还是要这样对你,不是因为你太差了,太弱了,而是因为欺负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夏去秋来,一转眼已经到了十二月,窗外的天空下起了秋雨,仿佛也只是海市蜃楼。清晨,房间内略微感到一阵凉意,大家排队领牙刷和挤牙膏,在拥挤的铁质水池里刷牙洗脸。病人们都穿上了厚厚的红色外套,一句话也不想说。

    每个礼拜一的清晨要抽血,千穗是和梦祭同住一个房间的女子,她是十月二十四日进来的,自从黎雁出院后,她们才有了交集。她已经进来四次了,老公在外地工作,自己因为有病没有工作,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照顾两个小孩,大的男孩在读初中,小的女孩在读小学。每次都住三个月,有时候住四个月。她说她讨厌抽血,被针扎的感觉让她养成习惯,如果以后发生类似的事情,她会重复这种感觉。有个护士给她胳膊上扎了五针没找到血管。她说她血管不好找,可以扎手背,她非要再试试,结果她直接在手腕上扎她,然后没有仔细确认就推药,导致她手腕子黑青两个多星期。她还问她说怎么你的血管扎都扎不准呢?她顶着怒火说,她说她胳膊不好扎,手背好扎,她不听,还来问她,只能说明她技术还得练。她居然说,你说这种话对你有好处吗?

    上午时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纹鼓起勇气试图问工作人员,我什么时候可以被放出去呢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早上好,你今天怎么样?工作人员没有等待她的回答,没有停下来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径直走开了。

    身边还有许多奇怪的人,有早上五点钟起来唱歌的,见人就打的,总恶狠狠瞪人的,满嘴脏话一接茬就对你破口大骂的。医生护士不仅不会保护你,还总想着法儿对付你,不配合吃药打针的一律绑起来,再不配合就叫保安。护士都是医生的耳目,她们在意的根本不是如何关照病人,而是如何给医生打小报告邀功,如何推卸责任,如何用暴力使你屈服。一周洗一次澡,饭菜极其寡淡,活动枯燥乏味,护士毫无责任心。

    春节前夕,她被接了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双眼开始出现一层迷雾笼罩感。变得越来越迷糊。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心灵已经变得麻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感觉。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几乎一个月不梳头,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每天除了上网就是睡觉,像一只动物一样生活。五元钱的水要花十元钱才能买到,有了资源也不会合理分配,总是变得躲躲闪闪,不敢见人。

    如果一个人总是活在痛苦之中,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逐渐变得习得性无助,感觉自己作为人的权利已经丧失。无论是身体上的又或者是心理上的,人生变得了无生趣,只想靠死亡来结束痛苦。

    我似乎是一条鱼,被人关在鱼缸里供人观赏,直到心灰意冷,那被刀片割伤的手腕,顺着手臂留下的血液,即将枯竭干涸。过了几个小时,从昏迷中惊醒,面对这个恐怖的地方,我内心不安。

    他们总是对她说,大家都是这样过的,难道你就不同些。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都是这么过的。每个人再爱别人都不可能胜过爱自己。打破原有的价值观就像手臂撞在桌角上关节骨头发出的酥麻感,让人难以忍受。每当看见那些狰狞式的装模作样和矫揉造作,持续二十六年之久,剩余的五十四年都将被过往的痛苦经历所折磨,已经变成一个死结。

    没有任何,

    解药。

    有人在拉我,把我往下拖,我只觉得往下沉,送到医院也没有用,世界上所有的外科医生都缝合不了我的伤口。

    我该走了,我太累了。

    殡仪馆那里一定有很多人在等我。

    他们在等着给我举办一个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