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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缘起(3):大隐于市

    这之后他便被胥吏领出了这座主阁。

    出去时下一个人正长揖而拜,是个年轻的青袍男子。孟灼因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的小吏,只听见背后那人朗声道:“不肖央独,东艮游民,见过大梁主事……”

    孟灼因心中一警,五仙庙中竟然还有别国的人,还是历来和大梁不对付的东艮。然而领路的灵台小吏仍眼观鼻观心,人偶一样,灯笼也没闪一下。

    交代了事宜,又下了封口令,杂役领着孟灼因从灵台听阁离开时,已是五更了,想着这一天真是吊诡。

    这时天接晓雾,灵台院中梧叶萧萧,这才入秋,却似有寒虫细鸣。细听才发觉是水滴声,那是灵台的更漏刻在一点点度量着光阴。其余仅是一片寂静。

    他们傍着夜间如同一块巨大墨玉的鉴池走过,天上星辰落在其中,仿佛地上铺开的星图棋局。

    如今不知不觉间已是隔日,然而那神秘阴森的麻袍人,那些“人贩子”,那位“陛下”,一切都还成迷,而他又已莫名其妙地成了灵台预备役,真是福祸难明,幽微难测。

    灵台的院子极大,遍植的是青桐,奇特的是正值仲秋,而一路曲折走来,有的桐树正抽芽,有的枝叶扶疏,有的繁花似锦,有的已零落一地落叶如织。人随其中,冷暖程度皆不同。

    这叫做阴阳迭代阵,以阵法引院中灵气流转,一时间四季俱现。

    这大概是当今灵台里最有灵的一处布置了。五灵衰微的时代,纵然是有着几百年底蕴、沟通天地的灵官们也无力维持古代的大阵,除了灵感较凡人敏锐,也只是观象授时了。

    便如那高台上正凝神转动浑仪,揆度星辰的灵台官员,天道没落,然而仍有人被自然理趣吸引,穷其一生浸淫道法,寻幽探密。

    孟灼因看着这空寂、清冷的一幕,这是浩渺天汉下深深的幽僻。

    不知为何,他虽拿着灵台的入学状,列国官场一律铁定的只进不出,却觉得此生他绝不可能这样静水流深、皓首穷经。

    孟灼因被这么送出官衙来,到长安街上时,天已经泛鱼肚白,鸡鸣第一声。

    ……

    五更天

    破晓的时候,天光一点点落在了南市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铺子上。

    洛京最繁华的市场,此时还未睡醒,那些珠光宝气、软红香雾、缡灯结彩处都寥落;兴旺的是最平常琐屑、鸡零狗碎、却长盛不衰的行当,柴米油盐酱醋茶,肉蔬锅釜瓶甑瓦。

    市井小民扫街的,摆摊的,推车的,寒暄的,欢喜的,忧愁的……一日之计在于晨,这班人就好像一群蜂,天还黑着就开始含辛劳作。这时候还没人吆喝,南市里这些小贩子都静默地等在黑暗里,筹措这新的一天。

    做买卖,三百六十行,虽说行行出状元,却不是行行能赚钱;但卖肉的,就是能赚钱的行当之一。循着腥味走,正是一个屠户的大铺子,那屠夫圆圆胖胖,可见油水养人。

    钱屠户正将那钉板上一条条新剖的猪肉、羊肉挂在棚子上,一个羊头一个猪头,悬在他的大脑袋前,随风相碰。

    这膀大腰圆的屠夫手却是灵巧,一手同时偷偷在钉案下空画着一个个符。那些肉眼不可察的水气,便悄然凝上了肉中;那悬肉的铁绳,几不可查地压紧了些……

    正暗度陈仓间,一只手伸来,隔空戳破了那水符。

    钱屠户劈头就是一句:“挡人财路不得好死!又是你个报丧鬼……唔?”

    可眼前哪里是那个讨人嫌的打更人,半明光线里,分明是个蓝衣青衿的俊秀少年,局促地举手:“一斤羊脊肉,赊账。”

    钱屠户眯眯眼:“得了,没人跟着你,这装什么呢?”

    孟灼因顿时如蒙大赦,这才有心奚落道:“钱师傅,你怎么还在这搞这‘注水肉’?多跌份啊。”

    “去,平白污人,不过多赚点地租,这哪是注水肉……我这不就是习惯了嘛……”

    “那骂莫师傅也骂习惯了吧?”

    “正是,老莫不也给骂习惯了嘛……你小子还有脸帮他说话——他两张‘嘴’骂我一个,我哪回不给他骂得狗血淋头……你小子,今天太阳要打西边来啊?五更天爬起来投胎去?”

    这屠夫说话跟蚱蜢似的,跳这跳那。

    孟灼因愁眉苦脸道:“还真差不离,都签字画押了,怕是要投个和尚胎了……等莫师傅来了再说吧。”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

    “铛——铛!铛!铛……”

    却见那薄薄晨雾间,霭霭天色下,走出一个身形矍瘦的人,手提着一面铜锣和巡夜灯,不见他击锣,却有五声锣响。黑衣服黑高帽子,面无人气,尤其是一对眉毛天生往下撇,带出一张愁苦相来,真不愧钱屠户骂的‘报丧鬼’。

    莫更人走近了,停下,抓了抓老脸,显然也因为见到孟灼因而困惑。

    “我岂止是摸黑来的,压根是一夜未眠,刚才从灵台出来呢……”

    省去细枝末节,一番始末讲完,天也已发白了,鱼肚里冒出个金眼来。

    “我想……你所说的这伙人贩子来头不小,我也听到上面有些风声,你千万别再趟这趟浑水;至于灵台,这……只能说是喜忧参半了,你若能待就待着,做个灵官也挺好;待不住,也还是只能待着了……”莫更人慢吞吞地道。

    这话丧丧的,孟灼因转而问,“暮先生怎么看?”

    莫更人嘴不动,腹部却发出声来:“小娃娃,我看他们是要抓你们引灵呐……说不准是要炼什么灵药。”

    “引灵?”今天莫师傅这肚子居然回应了,孟灼因抓紧着问。

    “你以为,你们这点小水珠,就算灵脉了?莫更人属金,却也不过让个铜锣自响,可上古的灵人,就算不能移山填海,也足可用灵气杀人了,而你却得被几个恶棍追得团团转。灵脉稀释自然是一方面,可更是因为天地间灵气这般衰微。我看那些小童,嘿嘿,幼童天灵盖上的骨头尚未闭合,称作囟门,不过也是有人想靠这天窍引灵罢了。”

    孟灼因迟疑道:“……暮先生是说,那名现身殿中、被称作‘陛下’的人,不是世上的人?”

    “嘿,老夫可没这么说过。这趟水混得很,既有灵官又有散修,还有那东艮的人掺和进去,你尚且不知道,暗中又藏着几只黄雀呢,哈哈。”

    暮先生答得偏了,孟灼因却不肯放手:“暮先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那用火的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小娃娃,就算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老夫却是一无所知……老夫只和你说,你可知道先天五国里,南离的图腾就是朱雀?”

    孟灼因再要问,莫更人的肚子却不再发声了。

    莫更人一张嘴说,肚子也说。一人分饰两角,嘴里那个自称姓莫,腹中那个自称姓暮。

    孟灼因刚开始觉得他是患了癔症,后来听着他腹语竟然也习惯了,还觉着这么分开来挺好的,上面那张嘴尽说丧气话、无用话,下面那张嘴讲道理、谈古今。毕竟世上人把自己嘴里的话分得清楚的也不多了。

    莫更人孑然一身,虽然穷困,却也是一张嘴吃饱全家不饿,领着公薪,养老也不愁。要打发着漫长的岁月,一人说两人话,真不错。

    钱屠户啐道:“老头儿,先别装神弄鬼,看看这小子脑袋上的伤。”

    这屠户身材虽是臃肿,眼却十分尖细,看出孟灼因额头上碎发间有道伤口。孟灼因自己都早忘了这在五仙庙殿门上磕出来的伤了,这下忽然提起,才觉出似有一点嘶嘶的疼。

    莫更人凑近了仔细打量他额头上的创痕,却不同往日里对各种病症信手拈来的样子。他看了又看,反而拧起哭丧眉,思索半天,口中喃喃,又转回去看,竟作势要去掰。

    孟灼因一惊,赶紧一蹲躲过去,“暮先生您干什么啊?医家望闻问切,您这怎么动起手来了?”

    钱屠户鼓着眼睛道:“你这报丧鬼这是踢到铁板了?瞧你那样,跟个两眼发昏的老头似的。奇了怪了,他这不就是个小伤吗?”

    “非也非也,这创面虽是不大,可是却不同寻常。一般来说,磕破皮肉,先是结痂止血,血不再外涌,才能由内而外,渐次愈合,然后血痂方落,”莫更人也是抓着脑袋满脸古怪,腹中出声,“严重者,结痂太慢,又受外部病邪侵袭,就会引发炎症,内里皮肉化脓,表面伤口红、肿、热,少则三四天,长则七八日,然后方能走上正轨……”

    钱屠户评论道:“可这小子既没血痂,也没发炎。”

    孟灼因自己小心摸起来,只觉得额上有一块不平整,如同累累鳞片。他看不到的是,他额上只有皮肉绽开、粉红的破损,其中细细密密好像窥得见血肉纹理。

    莫更人捞捞袖子似是又像伸手去抓来看个究竟,好歹是忍住了,腹中啧啧称奇:“你这伤口却像是,自己先从里止住了血,开始往外愈合了。真是叫老夫好生奇怪,这里头是个什么缘故?……为什么不出血呢?莫非是有经络阻滞,气血不畅?……你伤内可有灼痛之感?”

    孟灼因答道:“并无灼痛,仅有微微刺痛和麻痒,就像……”

    “就像肉快长好,掉痂时的感觉?稀奇!稀奇!创口不浅,外部没有结痂也没包扎,内里却自发好了……”

    钱屠户破天荒地听了这么久的医理,终于不耐烦道:“你这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你再扯这些没用的鬼话,还不如叫小子去那边仁心堂开几贴药算了。”

    “你这肥屠户,忒咄咄逼人!这天下的医者,能胜过我的,不过一手之数!这小小药铺,呵!小娃娃,你若想快些愈合,去称冰片、明矾各二钱,混上这里一点生猪胆汁,晒干研磨成粉,涂在创处……眼下要想不露痕迹,抹些去腐生肌散便好,只是记得及时擦了透气……”

    钱屠户已经要赶人了,他的生意快开张了。

    “深宫看纪算,灵台数甲子啊……好在你娘也不用靠你吃饭。”莫更人接道。

    “……做和尚倒不至于,灵台也从咱们这些屠户处买了不少肉呢,伙食差不了,清闲衙门,比莫老丧这敲锣的强多了哈,你放心去吧。我每天叫徒弟给你老娘送鲜肉去,少不了她吃的。”

    孟灼因心情复杂地和他二人道了别,往家走去。一个人的特殊只要不是天上地下独一份,漫漫人生,总能遇见同路人。比起世上凡人之多,灵气眷顾的人虽少,可这世上却也成百上千。而偌大的洛京,本就是一座贤愚混杂、泥沙俱下的古都。

    莫更人和钱屠户心性迥异,自打认识以来也不曾交心;一个注水掺假,一个每天收了班就过来抹了他的符,小打小闹,茫茫人海,也过了几十年了。

    他们大约都有些毛病,尤其是医术绝伦的莫更人,甘心隐逸在这穷街陋巷里。声名于他们,大抵真的比不过枝上晨间消散的露珠。

    ……孟灼因继续走在路上,已是天光清明,方寸灵台却未得几分清明周至。一个是世上玄奥的古老灵台,一个是乱如葛麻的心上灵台……

    他毕竟少年心性,走着走着就被闹市中表演杂耍的把戏吸引住了。

    那杂耍的人将火棍举在自己面前,忽地张口一喷,火焰簇起!那小伙计翻身吹出一条火龙,火龙摆尾,围观的人群都惊奇不已、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同时也喝彩不断。

    而孟灼因这才回神,只有自己没挪脚跟,于是便孤零零地被人群分了出来。

    不及反应,忽地不知是那杂耍的人忽地岔了气还是怎的,火焰兀地暴涨,又不受控制地乱拐,就要烧到最靠前的孟灼因身上!人群失色惊呼。

    ……只见那火焰忽地熄灭了,棍上变得湿漉漉的,散出袅袅松烟。

    围观的人都以为是那杂耍的人的惊险把戏,一时都爆发出雷鸣掌声。而那刚才喷火的人却惊恐地看着孟灼因,冷汗涔涔。

    孟灼因在这眼神下却浑身不自在,趁众人仍未回神,便匆匆走了。他从人海里挤出去,直钻到街上,还未来得及呼吸口新鲜空气,却闻见一阵馊味,紧接着便被来人撞了一把。

    那七弯八拐地走过去的流浪汉,疯疯癫癫、念念有词地,满是污垢的衣服把孟灼因的大半衣裳都抹黑了。

    孟灼因恼火地想叫住那人,却听他大笑着唱:“……一啄一饮,皆是前定,一言一行,皆是因果……”

    他忽感无趣,捏着鼻子认了,继续往家走去。

    欲知前事因果,何来这无妄之灾?欲知后事发展,灵台中又是何方境地?且听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