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方死方生 » 第九章 秀士

第九章 秀士

    元殊的训话结束后,孟灼因回到学舍。有了初见万声的前车之鉴,他开门前着实忐忑了一番,感觉在玩射覆的游戏,实在猜不透这房间内又会开出什么个神兽来。

    里头只有一人,见了他开门也是一呆。

    两人彼此打量着,那人乍一看是个矮矮的小胖墩,监生的衣裾去地一寸,这人却是直接曳地了。其实他未必有多胖,只是这身量太短,显得像个墩子。这人矮,脸也长得白嫩,淡眉大眼的,像个半大小孩,再加上他手中拿着的一块糕点,更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那人倒比孟灼因还慌,先搁了糕点,急急自报家门:“学友好,我叫徐文卷,扶风人氏,我虽然还未及冠,但你可唤我表字‘胜言’,不知道学友尊姓大名?”

    孟灼因窃笑,这小孩说束发年纪都勉强了,乍一看十一二岁,还谈及冠呢。

    “尊字不敢,在下孟灼因,祖籍南阳。”孟灼因说着,忽然觉得他眼熟——这不就是刚才听着元侍郎讲话,满脸泪花的监生吗?

    徐文卷满脸向往:“哇!你家在南阳?那你去过烟江吗?我可想去看看了,听说烟江和北方的织河大不相同,终日雾气茫茫,长年落雨,真的吗?……”

    “嗯,这不假,但我也已经到京城快十年了……初次见面,来日还请多多关照了。”其实眼前并非初见,孟灼因暗自笑道。

    “一定一定,不知孟兄贵庚?”

    “免贵十四,今冬便十五了,胜言呢?”

    徐文卷摸摸鼻子,道:“我虚岁十四,就是……我们还要继续客套下去吗?孟兄不如来吃块桂花糕吧。”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由笑起来,这份交情就算奠定了。

    一通交谈,孟灼因才知道自己这间地部壬子间原来全是插班生。历来七月立秋前灵台便拟好了新一届的监生名单了,此后再额外加入的,便都算作插班生了。

    历来有人的地方便有故事,就像自己是因为水灵脉被发现而被迫入学,一千个人有一千种难处,孟灼因对这些插班生各自的来由很感兴趣。

    像万声,似乎是因为犯了罪被邻居举报,不想被流放甚至砍头,就接受了朝廷编制到灵台入学了。徐文卷说他早上刚来学舍时,被‘打铁’的万声一瞪,吓得灰溜溜地走了,都没敢进来。

    “他犯的什么罪?”孟灼因闻言也有点犯怵。

    “私习天文,”徐文卷扒拉着指头道,“天文是帝王之学,民间百姓私自学习天文观星,被发现了就要送官,参加考试。考过了就得到灵台入学或者入职;没考过就要判刑,从流放到杀头不等。这人胆子忒大,竟然敢私学天文,是个狠人,这些星子有什么意思嘛真是……”

    孟灼因心想,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嘛。就是人生在世,爱好果然得慎重,没事瞎琢磨什么天文,惹火上身。像自己的爱好就无争无害……

    孟灼因道:“胜言,听你的意思,你似乎不太情愿来灵台?”看你今天哭得分外凄惨。

    徐文卷于是又倒了一次苦水,浸透了整个房间。

    孟灼因听得脑袋发胀,安慰笑笑,道:“看来灵台里诸人都算是各有苦衷,被迫进来坐这冷板凳了。”

    徐文卷却是摇摇头,面色古怪道:“这却不全是。还真有一些怪人,是削尖了脑袋非要到灵台来——我们这位同舍生,郑庸,他乃是去年秋闱京畿地区的解元。”

    孟灼因忽然打通了阻塞,一拍脑袋,“哦!我说这名字怎么熟悉,原来是我那长胡子夫子启蒙过的学生!他课上常拿此人来教训我们,说他十九岁已经是京畿地区的乡试第一,年纪轻轻就要入仕为官了,我们这些人十多岁却还在学训诂。可现在一看,他为何却进灵台来了?”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至极,就好像自己身边有个从小被夸到大的别人家的孩子,转眼却发现他长大了走了歪路,山羊胡子夫子不得惊得把他那长须给拽下来。

    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位舍友眉眼温柔,且面上总是春风和气,又懂得投其所好,相处下来极让人心生好感,徐文卷不禁滔滔不绝:“嗐,这只能说人各有志吧,反正我看得要口吐白沫的东西,人家好像津津有味。这个人本来应该今春参加春闱,但是因为守母丧,就按下此事,准备参加下次会试;可谁知道他夏日里私自去报考了灵台,还通过了。连我们这些外人都觉得可惜了这大好前程,更何况他家人呢?听传言他爹发现后发现后气得背过去,把他腿都打折了……说不定他是因此腿伤不便,今日我们才没看见这位舍友?不过他既然已经上了灵台的名簿,就铁定出不了了。”

    孟灼因闻言也是唏嘘不已。他又想起初入灵台那夜,看见星官在观象台上孤独地观测星辰的景象,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心境?

    这一整日下来,在监学里东窜西窜的,两个人都走得疲累,聊了会天,便都上床就寝了。孟灼因想到明天要上星象课,将课本拿出来翻了翻,没想到瞌睡虫竟然直从那一张张星图上的黑白点里钻出来,干脆也吹了灯躺下了。

    这间舍房外刚好有棵桂树,亭亭如盖,七月下旬,桂枝已缀了如玉的花苞,孟灼因觉得自己枕上都缠了似有若无的淡香,他卧着弦月漏进来的一点月光,一夜清眠。

    早上孟灼因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眼前晃过一条人影,徐文卷看来已经起了,端着个木盆从门外进来,像是刚打完水。乌黑的长发,素白的中衣,咦,徐文卷怎么抽条了?一晚上怎么就长高了……?

    孟灼因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正混乱着,忽听见呵欠声,转头一看,那边床上伸着懒腰的不是徐文卷又是谁?

    孟灼因整个人弹了起来,瞪大了眼,见了鬼似的看着眼前的人影。

    只见那人微笑,带着歉意轻声道:“是我吵醒你们了吗?真是过意不去……”

    徐文卷也醒了,呆呆地看着大早上的舍房里大变活人。

    但看那人,到真是个俊俏的白面书生,舒眉朗目,便是此刻披头散发、未着外袍,举手投足间也觉其风姿独秀。

    看来这就是那第四位舍友了。“在下郑庸,草字取凡,二位舍友,幸会了。昨夜初到此地,先去拜访友人,快落锁了才到舍房,两位已经熟睡,郑某便未打搅二位清梦了,还请两位学友不要见怪。”

    两人忙下床作揖还礼,“幸会,郑兄言重了。”

    他们不由好奇地看了看郑庸的腿脚,步履稳健得很,身姿挺拔如青松,这要是有腿伤,那天底下人大概都是瘸子了。

    郑庸对他们在想什么显然心下了然,莞尔一笑,大方道:“家父下手虽狠,但还是怜惜我这不肖子吧,我只是当时不便行走,其实三天便无碍了。”

    一下子被道破了心中所想,两人尴尬笑笑。郑庸已及冠,孟灼因和徐文卷便以兄长称呼他。甫一交谈,两人更是感到惋惜,这么个金相玉质的人物,怎么就偏偏脑袋进水,要到灵台来啊?当真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孟灼因和徐文卷刚进教室,就见靠窗一个学子笑着冲他们招手,两人走过去坐下了。那人晃着脑袋,笑脸盈盈:“小卷儿,好久不见呐,老远就发现你又丰腴不少……哎呦,这么个清秀的小公子又是师掾从哪儿拐来的啊?哈哈,幸会幸会,鄙人白庆宵。”

    孟灼因也还礼,徐文卷嘟囔道:“你少叫我小卷儿,不然我就喊你大元宵,这位是我舍友……”

    徐文卷和白庆宵算是表亲。白庆宵十七岁,这是在灵台第二年了,因为这门功课被评了下下等,才被打回来和他们新生一起重修。和徐文卷的腼腆不同,这人简直动若脱兔,一下子就在班上吃开了,和前后左右的学子一个个都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

    上课的铜铃响了,门外缓步走进来一位支着拐杖的老头儿。他一把胡须灰白相杂,长眉长须,到有点慈眉善目的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水镜片,穿着一身灰色深衣。

    教室里大都安静下来,白庆宵还在和徐文卷窃窃私语:“小徐啊,你来了我可高兴坏了,我白某人相信你会是那个和我作伴扫地的人……”

    孟灼因见那老头儿子拐杖一放,推了推眼镜,道:“老夫姓岑,今年七十又三,两眼花花,满手是茧;算术不会,名声不大,这不,只好被打发来教大家星象了。”

    白庆宵小声道:“别信,岑夫子自己要求不下讲台的。这灵台的课本都是他修订的——天学耆宿了!还说‘名声不大’呢。”

    岑夫子翻书的动作也慢悠悠的。只见他一手托着书脊,一手颤巍巍地揪着书页翻开,结果翻开一页,那一页又弹回去了,他便又去掀那一页,他就这么和那书页胶着!孟灼因真是服了!他是真想冲上去给岑夫子把那书扯开……

    白庆宵道:“翻个书纠结成这样,是吧!以前就有人忍不住冲上去把那书给他翻了。”

    孟灼因:“……”这书有什么罪额,饶了这书吧。

    “我看岑夫子就是故意的,他在想词呢。都是每年一成不变的说辞,他待会必定会先问三个问题……”

    这些灵台学子们多是子承父业,早就学过基础的星象了,此刻看着老先生这般拖沓,更加都各自无心听讲,乱哄哄地。

    “这门课要学基础的天文、星占,基于《灵宪》《恒先》“①”等天文诸书和各家星经。你们都看得见,天上有日月星;你要是再细心点,就发现天上日、月、星辰,都东升西落,四季星辰运转,每夜星空不同,周而复始。可这还够不上皮毛呢,你们开始学习星象前,还得思考得更深。‘三’是个好数字啊,天地人为‘三才’;日月星为‘三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岑夫子可算翻开了书,“所以,老夫今日就用‘三问’破题。”

    白庆宵朝徐文卷和孟灼因笑着扮个鬼脸。

    “大家好似都心猿意马,看来是已经胸有成竹,那老夫就请位学生来回答这第一问……”

    教室里二十来个学生,最闹腾的大概就是白庆宵在的这片,然后,孟灼因眼睁睁看着岑夫子走到自己这片,接着用他那本饱受折磨的书点了点自己的桌案,“这位同学姓甚名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