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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释天

    “……晚生孟灼因。”周围的‘白庆宵们’都开始静默地扮鹌鹑。

    “好,你接着第一问:天地是何形状?是圆是方?是扁是平?是动是静?”

    孟灼因懵了一下,这算是一问?这是许多问好吧!岑夫子您说算术不会,真是高估您了,您怕是掐手指也不清楚!

    岑夫子捋着他鲇鱼须一般的白胡子,道:“孟灼烟,你如何想呢?”

    这老先生的口音重的很,生生把‘孟灼因’念成了‘孟灼烟’。

    “……天圆,地平?”孟灼因答得很保守。

    他虽然答错了,岑夫子却显得很高兴:“‘圆则杌棿,方为吝啬’①,你说得倒是很符合我们平常所见的;可是,连早几千年的古人都不这样想了。你再想想看,远处地平之下过来的人,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什么?”

    “……是头。所以地不是平的,是曲的。”

    “不错不错,那你再想想,可有何改良之法?”

    “……那就,天圆,地也圆?”

    “可以。那你怎么描述阐发呢?”

    “……像两个盘子叠着转?……”

    岑夫子呵呵笑道:“其实,这便是解释天地的三大学说之一,‘盖天说’了。《周髀》有云:‘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各位想象一下,地像是一块倒扣着的盘子,我们头上的天像一张不能完全盖住地、又不停绕着北极点旋转的斗笠。太阳绕着这斗笠圆周运动,便有日夜之分;太阳随着这斗笠移动,离我们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循环往复,于是便有了春夏秋冬。孟灼烟,你说这个学说可好?”

    这么一来,大家听得倒都有些专注。孟灼因明白为什么岑夫子点自己了,合着就是看他一窍不通,来做个典型错误示范,再拨乱反正。

    “好,好得很。”他还能说不好吗?

    “你既然觉得好,那我问你,天是不是比地高?这‘斗笠’是不是悬在这‘盘子’上?”

    “……是。”孟灼因觉得岑夫子又在给他挖坑了。

    “既然太阳在天盖上,那你怎么解释,日出日落时,太阳先从地平线上升起一半?”

    孟灼因又是一愣。

    “呵呵,我们看到日月星辰出于地下,又落入地下,这难以解释。所以你怎么办?”

    “……”

    岑夫子大概很久没启蒙过天文知识这么空空如也的学生,大有兴致,笑眯眯道:“孟灼烟,你不妨再极端一点?既然天地都已经是圆的了?”

    “球,两个都是球……天是包裹在外的大球,地是中间的小球。因为地太大了,我们看上去发现不了地面不是平的。”

    “不差、不差!这就到了被科圣②完善的‘浑天说’了——‘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便同你说的一般。‘天转如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天空好似车轮旋转,星宿半数可见,半数隐于地下。”

    孟灼因也忍不住拍手道:“确实!真好!这就说得通了!”

    “呵呵,不急不急,滥觞而已。这‘鸡子’一般的天地,还有不少缺陷,以后我们再讲。现在你先继续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天自东向西左旋,那地是静是动啊?”

    岑夫子这么问,孟灼因却不想再当靶子了。每次按惯性思维都是错,他反其道而答:“动。”

    “你为何答‘动’?”岑夫子却没轻易放过他,见他一时色难,又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这么问了,才胡乱答的‘动’,分明本来没有仔细思考过?”

    孟灼因于是又思索一会,应对道:“非也。本来,晚生从平日所见,只觉得地是静止不动。但夫子这么问了,便启发了晚生不一样的思路。这就好像人坐在大船之中,只要风平浪静,也分不出船有没有行走;只因周围物品都在这大船上,一动俱动,哪里分得出?”

    岑夫子不由喜笑颜开:“孺子可教!正是如此道理,老夫就不妨再取譬于船。有两艘船行于水面,一艘快,一艘慢,那慢船是不是也可能觉得其实前面的快船没有动,而是自己后退了?这正是‘天左旋,地右动’的争论之源。”

    岑夫子道:“这问题已经争执了不下两千年,呵呵,请诸位翻到第三十八页。”

    北极天顶固定不动,灵台官员多观测南方星空,星图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以南为正向,再往左转即左旋,便是自东向西转;往右转即右旋,便是自西向东转。

    “是天动地动,还是天动地不动,甚至天不动地动?地又是左旋还是右旋?还是天地同向旋转,只是一快一慢,才使我们看到了左旋的天空?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呵呵,这问题还需各位以后添砖加瓦了……”

    孟灼因听得实在有些脑袋发晕,什么左旋右旋、动静相生。好在岑夫子终于把这问题揭过了。

    “灼烟,”孟灼因听得头皮一麻,但见岑夫子道,“你虽未学过,却答得不错,善用思考。但怎么这般少见多怪,平日里不曾好好留心过吗?日月星辰,悬挂其中,你怎能不好好认识这自己寄身其中的天地呢?”

    孟灼因讪讪道:“……夫子,我以前常听人说,莫学杞人忧天。”

    这话惹得教室里哄堂大笑,岑夫子不赞同地看看教室里这一班熊学生,“这可不行,入了灵台,可得日日和这些打交道的;天底下我辈不忧天,还谁忧天?”

    “罢了,你坐吧……其实这还有第三种学说,那便是‘宣夜’之说。这却是另辟蹊径,避开了这烫手山芋。怎么说呢?张横渠③《正蒙》有云:‘太虚无体,则无以验其迁动于外也。’……”岑夫子讲到激动之处,忍不住双手上下比划,“就是说,天空是没有实体的,‘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空中虚无一片,都是发光.气体,自由往来,互不干涉,根本不可验证天是否旋转;而天看上去左旋,只是因为地在自旋罢了。”

    已经摸熟了岑夫子讲课的尿性,孟灼因等着听这学说的缺陷,果不其然,岑夫子随后便道:“老夫虽是赞叹,却也只能望而却步,只因‘宣夜说’无法计算。‘浑天’能在包裹在外的天球上测度日月星辰,可‘宣夜’却没有相配的算学工具。”

    “天地结构,从来是无数人揣测,这三家之说可谓经典,但仍是纷纷扰扰,没能真说出个所以然,你们也不妨有自己的想法,以后再去验证。大道微明,我辈已经年老力衰,还得寄望于诸位前赴后继、勠力于此啊!”岑夫子持卷叹道。

    而孟灼因尚惊奇不已,心里回荡着那句自己早就学过的话,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此刻有了新的诠释。

    岑夫子讲了老半天,大约也口干舌燥,接下来两问倒是没再卖关子了。

    “第二问,日月与我们相距几何?怎么计算?”岑夫子道。

    灵台的日官、星官、灵官们,非但忧天,还要测度天、划分天。

    科圣《灵宪》中有云:将覆其数,用重钩股,悬天之影,薄地之义,皆移千里而差一寸得之。

    “也就是在两地立上两根高表,根据影子长度、两地到日下的距离,以勾股之法,算出日与地的距离。这便是‘重差’术。但其实此法早已过时。不过这是你们算学课的内容了,老夫在此给你们提个引子罢了,几年里你们还得学习《算经十书》……”

    “第三问,若由你来划分星空,你要怎么定?诸位请看第五十六页……”

    天上星星散乱无比,古人便把几颗星连缀在一起,组成形象,命名为星官。

    神州向来是以三垣二十八宿划分星空,三垣分别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垣位于天顶周边,天顶倾侧于北方,星空绕天顶旋转,三垣大部分星官全年可见。而距离北极更远的外围星官则只能在南方星空看到,随着时间推移,每个季节所见不同,根据星官排列组成的形象,将其分为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东方苍老七宿。一年之中,一夜之中,四神兽接连而出,盘踞在南方星空。

    岑夫子又捋起胡须,哼道:“老夫曾有幸见过外族的划分之法,把全天分为数十个不同的星座,凌乱得很,便于记忆罢了;远不及我神州星宿体系这般钩玄提要,条理明白。老夫先来给你们剖分一下,这些各个场景的意义。”

    “紫微垣在天顶正中,最是尊贵,乃是天帝的居所;而太微垣是天庭处理政事的地方;天市垣则是天上的集市,是商贾贸易的场所。

    “你往南看那苍龙七宿的下方——不错,现下这时节刚进黄昏,你们刚好还能看到苍龙,再过些日子,夜间它便落入地下,看不见了——那正是一处辽阔战场,有库楼,有将军,有骑官、从官、积卒,一片肃杀……

    “天上不止这一处战场,还有西方白虎七宿中,对抗西北蛮夷的战场,参星为天大将军,其下还有伐三星,表征伐之意,另有代表各种旌旗的星官……

    “天上也不只有皇家宫廷、干戈不断,人间各种都在天上有对应形象,你看那苍龙的尾部与北方玄武开头的几个星宿,相互凑在一起,就辟出一方世外桃源。有农丈人、天鸡、天田、狗、鱼、鳖,有杵、有糟糠、有簸箕,多安详的村居美景啊。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唯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④……”岑夫子讲起课来,眉飞色舞,老脸都生动不少,“儒生背《诗》,叫他抬头指指天空,却连那北斗、南箕、三星都辨不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这般浮于表面,脱离实际!……”

    孟灼因心想,这位老先生到真不吝是知之,好之,又乐之。

    “银河两侧,那更有说不完的故事……可惜我们也下课了,诸位,下回再见了,这几日晴朗,不妨好好看看这星空,晓得世界之大,星汉之灿,亘古如斯,人便也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