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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算学众相

    这日终于上了开学以来的第一堂算学课。

    太史监监生几门主要功课每年皆有一次大考,据考试成绩及平时表现评为上、中、下三等,而朝廷对优生予以嘉奖也是藉此标准。其中下等也便是不合格,来年还得重修。据说,历来令众多学子饮恨重来的一门功课,算学若称其二,便找不出个第一了。

    果真是凶名在外,孟灼因发现教室中氛围都为之一变。授课的算学博士还没来,也无人叽叽喳喳,各个笔墨纸砚齐全,低头簌簌翻书。不过这门课上倒不见白庆宵,只有坐在一旁的徐文卷愁闷地叹气不迭。

    不一会钟鸣,进来一个头戴儒巾、脚步轻快的先生,看上去年届不惑,动作利索,打开书便入了正题。

    “诸君幸会了,不才姓秦,这一学年的算学课便由秦某为大家讲授,多指教了。”

    秦博士一瞅这教室中众人,只见除去重修的,草草还有四十来位,“哎呦,师掾今岁额外多招了不少学生嘛。看来明年人也多了。”

    孟灼因只觉得旁边的徐文卷身躯僵硬了。秦博士这句不吉利的话一出,教室里更是鸦雀无声。

    “诸位安啦,秦某不为难你们——只要你们不为难秦某,”秦博士笑笑,扬扬书本,“今日要学《周髀算经》,算经十书中第一部,最古老最基础的一部。”

    秦博士指指讲台上厚厚一摞书,“这十书,只是算学基础;几年后你们还要学更加深奥的《数书九章》《测海圆镜》等等,所以十部算经我们并不全学。不知列位有没有预先看看?说是十书,其实赘余重复颇多。

    “其中既讲天文又讲数术的,《周髀》《缀术》,灵台诸生是必修的。《缀术》是十书中最是深奥,隔壁国子监算学只作为选修。

    “算学一道,‘理’与‘用’兼之。十书中注重应用的占多数,有《九章算术》《孙子》《张丘建》等,都是各类应用题集,方法术文。《九章》必修之外,你们还需选修几本……”

    “但这类算书,都是教人依葫芦画瓢罢了,看多了也是无趣。尤其是《五曹算经》之流,呵,五曹是哪五曹?”秦博士深恶痛绝道,“田曹、兵曹、仓曹、集曹、金曹,手把手教人分配田亩、调度辎重、谷物储藏、市井贸易、金银变易的计算,情景简单至极,不超过加减乘除,于算术上毫无新意、于道理上毫无建树!现在沦为那些算数不通的胥吏的‘肘后备急方’了。”

    孟灼因听见徐文卷在那幽怨地小声嘟囔:“……唯一一本我会的……”

    秦博士边走边说,随手敲敲一个重修的学子的头,哂道:“这些看多了,脑子容易变直。算学这门课,道理是本,本立而道生,明白道理就用得好。”

    秦博士走到教室墙壁上贴着的大白纸前,捉袖提笔写下:

    圆方

    勾股

    孟灼因又听见有人嘀咕“活像写丧报”,乐了。

    “咱们开门见山,今日先讲周公与商高的问答,你们熟悉的勾股术。诸位应该都已学过勾股术?”

    有学生前前后后地答:“学过。”

    秦博士随口道:“勾三,股四?”

    又有学生稀稀落落地答:“弦五。”

    “广五,修十二?”

    “斜十三。”

    “不错。《周髀》中的道理如今看来已经十分简单,你们本可自学。但首先,其中对数术在天文上的应用可谓开宗明义,盖天说、四分历法、日高、重差……其次,它又吝啬笔墨,言约古奥,‘商高答周公问’用一百六十八言就讲完了勾股,还包括着二人的一点废话;最后,年代已远,当时的不少错误,现在须得讲明白了。但会很快带过,主要时间会花在《缀术》上。第一节先读一遍来——怎么有的人书都还没翻开?”

    “昔者周公问于商高曰:“窃闻乎大夫善数也,请问古者包牺立周天历度。夫天不可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请问数安从出?”

    商高曰:“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

    秦博士道:“这里面讲‘圆’‘方’‘矩’,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画圆、方的工具。《周髀》中‘矩’则是指矩形。这段话里关键之处就是,圆可以转化为方,而方又能转化为矩形;天圆地方,天地万物都非圆即方。

    “《周髀》中,圆方相通之率,是‘圆径一而周三’,‘方径一而匝四’。于是,你们看看,圆周、方匝两者各自乘,相加,再开之,便是弦五!二,三,四,五,多圆满的一串数啊!真是妙不可言。”

    “妙……”那秦博士旁边的学子信口附和道。

    秦博士就板着脸道:“妙什么妙,古人的水平有限,这圆率是错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祖率,圆径一丈,则圆周约为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①]。比起三丈来,这一尺多虽小,你却不可小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所以这整部书用到圆率的,都要小心。”

    他念这一长串数都不带喘气的,听得一些学子两眼发直。

    “接下来商高所言便是勾股的证明之法,用的出入相补之法……”

    断断续续讲了一会,秦博士狐疑地看看这些神态各异的学生,又写起他那“丧报”:

    考校

    “牛刀小试一下,翻到《九章算术》勾股章。勾股最常用也便是测高深广远,半刻钟内你们解一下第五、六、七、八、十三问。答和术语[②]我特意分册了,不可翻看,随堂小考,一会就检查。”

    “五”今有木长二丈,围之三尺。葛生其下,缠木七周,上与木齐。问葛长几何?

    “六”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几何?

    “七”今有立木,索系其末,委地三尺,引索却行,去本八尺而索尽。问索长几何?

    ……

    “第五题,葛缠圆木……”徐文卷揪着笔头,心里慢慢地想。他十分有自知之明,都不敢去看别人写到哪了,只怕一见就被打击到心碎。

    但他想了一会仍是毫无头绪,干脆格物致知,就把笔搁下,在纸上撕起细长的一条边,开始绕着笔杆缠,好不容易缠到第六圈了,一个影子移过来,挡住了他桌上的光。

    徐文卷吓得手一抖,笔杆就掉到桌子下了,骨碌滚到了孟灼因边上,还没抬头,就听见秦博士忍俊不禁的隐约笑声。

    秦博士刚才四处走走,只见众学子都拿着笔疾书,这边却有个倒笔杆的。他走过了一瞧,一时竟被这家伙逗笑了,他都不好苛责了:“啧啧,别人动脑你动手啊……都已经这样了,怎么就还想不通?你瞧瞧这长纸条作展开的葛藤,不就是股,这笔杆不就是勾……”说罢就摇头叹息走了,还顺道走到旁边学生的桌子边给他捡了笔。

    秦博士顺路一看,就见这坐在旁边的学生却已经刷刷写到最后一题了,道:“哎呦,算得挺快嘛。这赤手空拳,胜似算盘在手啊……不过算错了一道。”

    孟灼因赧然笑笑。

    秦博士走着又有新发现,不禁挑眉:“你已经学过天元术[③]?用来解这已知股弦之差的第六问倒也可行……不过你难道没看出这第六和第七其实都是已知股弦差与勾的问题,怎么又用了老方法呢?”

    郑庸坦然道:“若但用一法,照猫画虎,十分无趣。”

    ……

    四分之一刻钟一会就过了。对了答案,秦博士只看得痛心疾首:“‘学过’‘学过’,我看你们许多人是只学了一句‘勾三股四弦五’!怎么写得这般东倒西歪?这已经是勾股术最简单的题了,勾股术又是尤为简单的内容,你们以后可怎么办……”

    徐文卷只有笑笑了。他也不能哭嘛。

    钟鸣了,徐文卷之流刚松了口气,秦博士一句话又把这口气噎死在了他们喉咙里:“鉴于此前算学重修人数过多,师掾慷慨多给了个课时。下节课还是我秦某人。”

    “你们小学的夫子到底给你们教的什么勾股?都画验证勾股术的图来看看。圆方图、弦图随你们怎样,得说出个道理分明来。”

    众人又开始抓耳饶腮起来,秦博士又在学生中四处游荡,逮着一个问上几句,搞得人人自危。

    “亭芳,你刚才第六题会做,第七题怎么写错了?术文看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虽然术文先后略有差别,但这两题其实相似……”

    “嗯,那你把第七题的解法用第六题的术文形式说给我听。”

    这学生磕磕绊绊道:“去本自乘,以委地数自乘……并之。和,倍委数除之,即得索长。”[④]

    “可以。只别是照猫画虎了,你可明白第六第七之间的异同?”

    “股弦差自乘,股自乘……二者相加,而后云云求出的是弦;二者相减,而后同样方法求出的是勾。”

    “很好。那我问你,术文里‘以出水一尺自乘,减之’,那要是减后为负呢?”

    “那……那换过来用大者去减小者……”

    “荒诞!一钓就上钩!?勾股弦,二者之差必定小于第三者,根基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