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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小大之用

    秦博士走去一看,只见他纸上满满当当,有方有圆,有实有虚,不由讶然:“这是……杨谦光的勾股生变十三名图?劳心费力记这个做什么?”

    众人大多望好奇地向他们这头,郑庸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学生只是读过,就记住了……”

    秦博士啧啧称奇,“……这也真是所谓天资了。你这十三图可有再自己推过?”

    “……推过半数。”

    秦博士语重心沉:“你却教我最是担心,天赋之才,又好学不辍,像你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书所误……莫要自己入了窠臼。”

    郑庸微愣,敛袂一揖:“学生受教。”

    ……

    秦博士干脆就拿着郑庸那张笔直漂亮的朱实黄方图来演示了。

    “你们这班人,不懂也不说,若不是我考校一番,就被你们糊弄过去了……看来还得掰开了一句句讲啊?勾股之术,‘勾、股各自乘,并之为弦实’[①]。商高的证明极简,赵君卿作注精要。他二人的弦图实则互为补充……‘折矩’便是化勾实、股实为矩。

    “要点只在于‘方之’,‘环而共盘之’,‘外半之’。

    “方之,就是将勾实、股实放入一个大方中,便会余出两个矩形,

    “环而盘之,以四个这种矩形抵角盘绕一圈,

    “外半之,便是将矩形拆半,所形成的便是商高弦图。这大方形的面积不变,多余的矩形面积也不变,其余部分一开始是勾实与股实,现在却变成了弦实。也就验明了……君卿又调换了第二步第三步,另得这一张弦图……”

    ……

    度日如年,好在终于第二次钟鸣了,徐文卷简直如蒙大赦。

    秦博士在白纸上打了个大叉,叹道:“……各位,不要在秦某的课上混。这门课也许还是个契机……虽然常说是灵台只进不出,可总有不少例外,你看现在圣上奋发革新,以后又要改税制,又要兴修堤堰,正是用人之际,以后精通算学的人才肯定紧俏。到时候估计又得从灵台调一批过去,那你出去了,吃开了,还用回来吗?如此入仕也是条道啊……

    “历来有人斥算学为‘奇技淫巧’,说我们‘事唯小道’,‘于国事无补’……都是一派胡言。算数实在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在一切人事上最是切实可用。你修水利、兴屋舍;你定税法、制律历、提盐卤等等,哪个不用数学啊?”

    秦博士又补充道:“历来正因为这些实际的运用,算学方法不断精进;但有时也正是因为这注重实用,导致许多习算之人浮于表面,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而掣肘了数学的发展……”

    秦博士的苦口婆心,听在徐文卷之流的耳朵里就是在挖肺掏心。

    “虚理与实践,本该双足并行,如今却有些发育畸形……秦某这一生最好务虚,觉得这虚虚玄玄的数理中,更有那实用上少有的乐趣,”秦博士看看这两堂课下来头昏脑涨的众人,语中无奈,“难易与否,吾不知;其中乐趣,实难舍。”

    “说实在的,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讲到陈子与荣方的……人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也只好如此了,多写点题吧……”

    徐文卷再次心绞痛,有的拙补不了,作业只是平添痛苦……

    好在终于结束了。

    出了教室,孟灼因抱着书走在回廊上,后面一道清亮声音道,“灼因。”

    “唔,郑兄?有事吗?”

    郑庸笑吟吟道:“无事,只是想叫上你一道走吧。方才课上,我看你于算学上别有天分。”

    孟灼因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对于郑庸总有点敬佩感。刚才上课更觉如此,其它人或得肯定或得批评,但都只如萤火一样,衬得他一人的皓月之光。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平时在家算算账罢了。郑兄才是。”

    “贤弟过谦了,我少时从隐君子学数学,老师教我,数学最重要不过是会算数、乐在其中而已。当年祖文远推导圆率,还没有珠算,只用着细小的木棍筹算,却能割圆上万条边,推到了如斯精确的密率。那是多枯燥、浩繁的工程!你既算得快;而且我看算学课上不少人愁眉苦脸,你却是兴味盎然。”

    孟灼因不料他上课还能眼观八方耳听六路,更是赧颜了,转移了话题,“郑兄,恕我冒昧,你盛有才名,为何偏来了灵台?”

    郑庸洒然道:“才名如过眼云烟罢了;诚如秦博士所言,算学、历书一道亦能有所建树。况且,灵台有我故友……”

    ……

    当夜,舍房里又只剩下两人。孟灼因发现徐文卷变着法子来拢着他。

    他正在那看书呢,一时觉得仍有些闷热,随手扇了扇,徐文卷立刻就拿着蒲扇坐到旁边给他卖力地扇风,“这秋老虎可真厉害……来吹吹,可别热坏了……”后来竟还不知从哪给他端来了一小碗冰放在扇子前,扇出来那叫一个沁人心脾!

    孟灼因才喝干手边水碗,转眼徐文卷又给满上了;他看书累了,坐窗前歇息一会,肚子唱了个小曲儿,转眼徐文卷又端着个小果盘来了,“孟哥,温书饿了吗?吃点点心吧?”里头都是这家伙不知哪里搞来的珍藏:除去桂花糕不说,还有羊角蜜、油炸鬼、狮仙糖,还有些孟灼因叫不出名字的点心,青红丝相错,葡萄干核桃仁点缀,油炸糖浇,花团锦簇的。

    啧啧,孟灼因心中好笑,看破不说破,他孝子贤孙似的伺候,他便就受用着。

    不一会徐文卷又端来一盅清香莲花茶,铺垫了许久终于奔了主题,“不瞒孟哥,文卷有一事相求。”

    孟灼因一直憋着呢,终于扑哧笑出来,把算学作业簿给了他。“以后直接开口就是了。”

    徐文卷感动得无以言表,孟灼因看这情形就心知以后自己算是多了个小弟了。

    但这毕竟也是歪道,孟灼因还是好言相劝:“胜言,今日秦博士不是说了嘛,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你何不在算学上好好下功夫呢?若遇疑问,愚兄大可帮忙。”

    徐文卷凄惨道:“嗐,孟哥,秦博士的话,这、这就是自相矛盾啊。要是算学好,我也不至于觉得在灵台待不下去,平心而论,做个星官日官还真不坏……在灵台煎熬,正是因为数学实在学不明白啊!以后历法推步,观星实测,甚至炼丹配比都要用算学啊!真痛煞我也……要是能熬过去这几年,以后做个典钟、典鼓、楷书手之类就差不多了……因为数学才想走,却要数学好才能走……”

    徐文卷捶桌嚎啕。

    孟灼因也无力安慰,只好转移个话题:“胜言,那要是你不用入灵台,你打算做什么呀?”

    徐文卷把嘴里的羊角蜜咬得脆响,“我要在西街开个糕点铺子,卖四时节令精致点心,利不求多,温饱就好;店不求大,好友常来……孟哥呢?”

    孟灼因摸摸脑袋,还真的又思忖了一下。别人家的爹娘总有个寄望,但孟秋娘好像还真的从没明确地说过希望他从事何业。

    难道继承孟秋娘开的那十几间绣品铺子?可他也对经商没什么想法……孟灼因看看手边的算盘和写满数文的几张纸,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只有算账是他发自内心愿意干的。来灵台时他还带了两本账册呢。

    “……呃,我也许可以给你当个账房先生吧。”

    ……

    正是金乌西坠,半壁红霞,去掌馔厅用过晚膳后,众学子都三两成群,有说有笑,作鸟兽散了。

    师掾一直倡导灵台诸生饭后不要静坐,以免气血不畅;课业虽重,但要劳逸结合,多去习射、投壶、游憩散步,活动筋骨。不过这些学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径自回舍房的还是不少。

    徐文卷又邀他一同回去下棋,孟灼因没去,只一个人慢慢地逆着人群走。这洛京早秋的大好晴天,天上彤云如火烧,晚风涉水而过,将鉴池漫卷绉起。

    孟灼因见四下无人,玩心大起,在空中凝出星星点点的水珠,打着旋儿散在林间,绯红霞光透水而过,便仿佛一片春日的妖冶芳林。他又散出更多的水珠,整座鸣蛩林就如同熊熊火林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走了个圈儿,可又见四下无人,也无人分享这份奇妙景致。“水火之势,相合如此!非我,还有谁能得见?”孟灼因心叹。

    他到处看看院落挂牌,很快数着房舍走到了一间其貌不扬,野芦荻张扬入室的老朽院落前。

    “丙间……是了。”

    孟灼因忐忑地走进去。这天他一个人走了,只因为今晚乃是灵台给初入学的灵人安排的第一次课。

    教室中稀稀落落地散坐着十来个学生,只有几个仿佛在平日课上见过,都并不说话。无人看管,讲台上有张花名册,孟灼因自己去签了名,便也坐下等候。

    晷影暗移,窗外射入的光线越发地倾斜、黯淡下去,看得见其中起伏的灰尘,孟灼因只见霭霭浮光,那些尘埃便蓦地不见了。原来那坐在光中的人也是个水灵。

    孟灼因又眼尖地看到窗边那人把窗外的爬山虎轻轻地牵到了桌上把玩。可那爬山虎分明在他进来时,离窗棂还有至少一尺远!这人原来是个木灵。

    很快教室里就完全黑了下来,稀奇的是虽有灯架,却到处不见灯油。孟灼因不知灵台的人是在打什么谜语,心想,五行,莫非还是要叫个火灵的学生出来打火照明?

    正是七月末,月亮不升,众人就在伸手不见掌的黑暗中等待。不绝于耳的秋蝉声,平添几分压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远处走廊上隐隐约约投过来灯光,然后才听见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这姗姗来迟的先生放下了灯笼,一面为这里的灯檠添上灯油,一面道:“敝人曾峦,谈不上讲授,师掾只是令我告知诸位一些关于灵气的东西。往后每次课都会不断换人。方才来迟,是因为我忘了带火石、灯油而折道去取。这里是几百年前大夏灵台遗留的教室,那时会直接让学生中的火灵在灯架上控火照明,既是作为锻炼,也是为便于调节光线、节省灯油、免去呛人烟气。可惜现在天下早已经没有火灵人了……不过两百年过去,现在有了相同功能的虹管釭灯,也不能全说是今不如古。”

    这先生虽道“可惜”,而语气却一直是平平板板,一丝起伏也无。孟灼因心中倒是惊讶,这一节却是没听莫更人提过。五行相生,这当中什么缘由却残缺一角?他心中竟缠满了莫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