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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贞烈女子

    金顺清了清嗓子,一口气赞道:

    “一曰有拼劲,敢逆豪门大户者少,此女独以草民之身勇于告官;

    二曰有韧劲,亭长不理尉史不问,却从新都一路坚持告至郡治;

    三曰有狠劲,县中上下不受其状,竟将良人死尸横陈太守府前!”

    尹勤听后,不禁咋舌,“没想到却是一个‘身不得,须眉列,心却比,须眉烈’的女人。不过常听人说‘峣峣者易折’,只怕太守府里为了此事被上官责怪,丢了脸面的官吏也不会给这女人好脸色看。”

    “陈尸君福街?”董书佐先是失声惊讶,在心情平复后,以钦佩的语气问,“难怪郡吏言及此事者多所誉之,却不知别驾从事能否详叙一二?”

    “事情并不复杂,时间貌似也够。那我干脆把知道的部分都说出来吧!”不知是在查看天色,还是在犹豫,金顺迟疑半天,终于开口道,“死去良人的这名女子名叫柯氏,是新都人。”

    “柯氏自从嫁人之后就和其夫二人在乡间耕织为生,他们家的地块和东王家的田地之间只隔着一条小溪。东王家扩张土地的时候,想把这一户人家的田地也一并买下。因为价钱没谈拢,两家由此产生了纠葛。”

    董勤:“听小的妹夫说,王家在这两年兼并了大量土地,光一个北乡都不下数千亩了。”

    “‘勤’,你也学过‘地方百里而可以王’,”金顺以缓慢而感慨的语气说道,“我们雒县和新都县合起来二十余万人,可比‘幽、凉、并、交’这四州的不少郡国的口数都多。”

    “能在本地被称为‘东王’,你当这名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金顺用尖细的声音说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续道,“难道县里的其他豪门之家就不会眼红嫉妒了?”

    董勤“嗯”的应了一声,表示认同。

    金顺在暂歇须臾后,接着说道:“这个柯氏的良人,前些日子又和东王家因借贷还债的事情闹了起来,还把对方的家奴给打伤了,听说血流了一地。结果不知怎么的,被打的王家家奴没事。柯氏之夫却从回家的次日起感到身体不适,挨了两天就死了。”

    “从次日起才渐感不适?若说是重伤,时间又拖得……”董书佐在心里呢喃几句,问道,“尸体上可曾验有外伤?”

    “若传言可靠的话,说不曾有创伤。”

    董勤迟疑道:“在其夫渐感不适之时,柯氏可曾求医施治?”

    “有的,听说请来的乡医在‘望闻问切’一番后摇头不语,即刻不辞而别。”

    “按律,‘民亡,乡县皆得验其死因以备案比’。那地方上验得的柯氏的夫君的死因又是什么呢?”董勤揣摩不出医生的用意。

    此刻在尹勤的脑海里闪过:案比“全称案户比民,是指案验户口次比之”。也就是户口登记与核查,是汉代户籍管理制度的基础。

    “新都的尉史有令人下去查验,说是‘平日里操劳过度,导致暴毙身亡’。”尖细的嗓音道。

    “难道是被下了药?”董书佐的语气略显迟疑,忽然想起一事,升高语调道,“不好,新都县的王县尉不就是王家长孙么!”

    “是啊,所以这起案子的真相,直到现在都还模糊着呢!”金顺停顿了一下后,感叹道,“这柯氏在新都报案未果,既见朝廷命官,公然舍正从邪;更有乡党亲朋,皆为心膂爪牙。知道王家当地大树,盘根错节数十载。哪怕是一介之草民女子,亦知寡固不可以敌众矣!”

    董勤听罢愤懑地说:“王家行止如此不法,却从来未有官司。郡内数代为官的豪强大户不少,唯独他家屡有豪奴伤人,偏偏全县上下均奈何不得。王家几代耕耘本郡,树大根深,委实可怕!”

    “‘勤’,此言却是想当然了,其实东王家并非本地土著。”

    董勤奇道:“别驾从事,此话怎讲?”

    “哈哈!想不到你原籍本郡,对于郡内豪门的过往,尚不如我这个外州人熟悉啊!”金顺调侃后,慢条斯理的叙说起来,“其实呢!本郡王姓豪门地主虽多,但东王王彭一家却是三十多年前才迁来的。”

    “迁来的时间并不长啊?”董书佐质疑道,“为何其他豪强对于外郡迁入的大户竟也能泰然处之?”

    “王彭初来之时还是小门之家,”金顺放慢了语调说,“没人知道后来会崛起的如此迅速,所以当初并未受到刻意排挤。”

    “那后来是怎么兴盛起来的呢?”董书佐问道,“估计要害之处,不足为外人道吧!”

    “王彭的起家之财从何而来,确实已无从知晓,”金顺答完,又补充道,“当是和本地大户王彰家认了宗亲以后的数年间才显达起来的,在那之后县里人乃以‘东王’、‘西王’称之以示区别。”

    “还有这等往事?这两年东王的风头可是完全压倒了西王啊!”董书佐惊讶道。

    “这种家长里短之事,市井老媪常挂口边,连我的‘前任’那种‘两耳不沾红尘水,一心只攀经书山’的学塾弟子也听说过啊!”尹勤不禁心里起疑,“伯孙在州府里做的就是查阅核对郡府记室里的户籍资料的事务,为什么却要表现出对东王家的来历不熟呢?”

    “兴衰荣辱,本无定数!”金顺感叹一句,接着道,“那柯氏眼见在新都无人肯理,心中悲愤,雇了车辆把良人的尸体运来雒县,直奔郡府。当然,郡府诸曹是不接此案的,直接将其拒之门外。”

    金顺等了半刻,董书佐不语,貌似还在消化刚才的话语,于是金顺追问道:“你可知个中缘由?”

    “莫非是内伤?”董书佐心念微动,在沉吟片刻后,开口朗声答道:“按律,‘民有纠纷,三老出面若不能调停。就必须前往案发地所在的亭长、游徼(jiǎo)处诉讼。’”

    “这是高祖时期制定的法律,”尹勤的脑海里恰到好处的浮现出“前任”所理解的汉代的基层构架来,“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啬夫、游徼。三老的标准是年五十以上,修德行,掌教化,能率众为善者。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

    “甚至还有郡三老,国三老,”尹勤不禁在心下叹服道,“潜意识在搜索记忆库里的知识方面,效率不坏!”

    董书佐接着道:“在乡里报案未果的情况下,还可进一步到县尉的公廨请求贼曹或县寺的待事掾诉讼。像本案里的这种柯氏尚未能告官,县里没有记录爰(yuán)书的案子,郡府按规矩是不接的。”

    “那郡府接什么样的案子呢?”金顺语气和缓,似乎对董书佐的回答还算满意。

    “公廨相当于官署,”尹勤的脑内又闪现出“前任”记忆中对于这些司法名词的印象,“爰书相当于这个年代的案件卷宗,内含口供笔录、询问笔录、现场勘验笔录、立案报告书、起诉书与审讯记录等……”

    “已经有‘爰书’并经过‘议决’了的案子,才可以交由郡府。经过复议后进行重审和判决,”稍作停顿,董书佐又补充道,“已经在县里录过笔录,记过爰书的案子。经县令、县丞或狱掾史进行审判后,如果报案人不服判决的结果,还可以向上级官署乞鞫(jū),申请复议。如果获得认可,将由郡府责令辞曹和决曹进行重审及判决。”

    “乞鞫属于再审诉讼制度,是指当事人不认可判决结果时,可以在法定时间内,向上级机关申请复议,获得通过后,将由郡府的辞曹掾进行复审。”尹勤已经对于回忆“前任”的记忆一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勤’,迁至右书佐尚不满半年,期间州府文案杂务一刻不得稍歇。日常所抄录校对又皆为郡中户曹之典籍记录,时间既紧任务又重。却能读书,涉猎而见往事,对司法律令也有所积累,孺子可教矣!”金顺道,言语中颇有赞许之意。

    “柯氏既在郡府被拒,无奈之下,将尸体背上,去往青云街。与新都时一模一样,尉史不允立案,命人传话柯氏‘验无外伤,非为斗杀,疑操劳过度,致暴毙身亡’,”金顺摇头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柯氏为了告官,连日来都是栖于县寺塾外的屋檐之下,冷了以熟麻为布衾取暖,渴了向门吏讨凉水润喉,实在凄惨艰难。”

    “这是县衙无人搭理之故吗?”董书佐气愤道,“无权无势之民,想要告官可不容易,却不知这柯氏作何筹算?”

    “既然刀笔小吏不愿作为,柯氏便不敢错过进出县寺的,诸如县尉、贼曹、待事掾等,有权审理诉讼的长官,”金顺语调悲凉,叹息后叙道,“这一拖又是二三日过去了,眼见告官无望,柯氏心下怆然,干脆把心一横,也不知在哪里弄了块门板,把良人的尸体往上一放,一个弱女子死命拉着,把尸体横陈在了君福街的太守府阙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