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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每年春天,春生两口子会在大院子里种上各种蔬菜。到了夏天,院里生机勃勃,自然成了几个孩子和小伙伴们的乐园,白天几个人玩累了、玩饿了就摘几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充饥,到饭口也不吃什么主食了。二丫家里虽然条件好,她也经常来清洋家和伙伴们在园中野餐,而父母也很少叫她回家吃饭。郭凡两兄弟家里条件困难,每天能在清洋家蹭吃蹭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经过夏秋两季雨水的洗礼,到了秋后不忙的那段时间,春生两口子会带着几个孩子扎篱笆。一家人先把原来破旧篱笆的秸秆拆除,捆好堆在凉灶旁当柴禾。然后春生用铁锨挖出几条深沟,韩老婶和孩子们挑选好又粗又长的棒秸秆,分里外两层左右倾斜着插在沟里,然后把院里和院外的土回填、踩实,棒秸秆被挤紧了,这只完成了扎篱笆的第一步。等围绕院子的第一圈篱笆插好了,两口子会踩瘪一些高粱杆,让孩子们在篱笆内外各握住一把又细又长的高粱杆顶在篱笆上,大人用踩瘪的高粱杆捆住孩子手中高粱秆,打成麻花结塞到篱笆中。

    第一层围栏扎好后,还要竖直插上一层棒秸秆,第二层插好后,高高的篱笆墙才成型,一家人再用同样的方法捆扎第二层围栏,两层围栏拴住的篱笆才会结实。扎好的篱笆墙上面的秸秆是长短不一的,韩春生此时会抡起一把锋利的镰刀,把顶端修葺整齐,到这里篱笆才算扎完。春生扎的篱笆,远远望去就像城堡的围墙一样高大雄伟。

    篱笆可以使院子透风,作物得风才长得好,如果砌了砖墙或土坯墙,青菜被遮光挡风根本长不好。篱笆的第二个好处是可以防盗,小偷晚上爬篱笆会发出响声,而且容易被篱笆扎伤,砖墙是没有这个功能的。当然篱笆也有很多缺点,譬如每年至少要重新扎一次,否则冬天的北风会把旧篱笆吹得东倒西歪、四分五裂。

    韩老婶是个勤快人,每年清明节前就让春生把菜窖填上、整平好、搂出一个个菜畦,将近一亩地能搂出近百个菜畦。谷雨前后,两口子去集市买回一些蔬菜种子和地膜,然后回家铺膜种上。别人家收拾院子的时候,老韩家地膜下已经有了小苗,别人家菜畦长出小苗时,老韩家的黄瓜、豆角都挂扭了。当然,韩老婶每年都会种上十几畦的辣椒,而且不是一个品种,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小清泽就会指着这畦辣椒说,这叫满天星,然后指着那畦说,那是长线椒......

    夏天蔬菜成熟的时候,春生家几乎每天能摘两大盆黄瓜、几簸箕的西红柿、还有茄子、辣椒等蔬菜。俗话说得好,瓜菜半年粮,粮食不足就用菜来补。用黄瓜和西红柿炒自家鸡刚下的蛋,再弄个辣椒烧茄子,洗一大盘青辣椒蘸自己做的黄豆酱。看着儿女们长得健康水灵,春生两口子虽然很辛苦,但觉得自己对得起孩子,没让孩子们受苦挨饿。

    秋天,院子里的黄瓜和西红柿快拉秧的时候,篱笆上的丝瓜、山豆角和扁豆角开满了黄花、紫花,瓜豆挂满了篱笆。院外坡下那片地里的冬瓜和倭瓜也开始成熟了。韩春生此时又会种一些小白菜、芹菜、菜花、水萝卜等作物,总之不让每一块地闲着。

    深秋,辣椒慢慢地成熟了,高高的辣椒秧子上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柿子椒、又细又长的红线椒、像子弹一样的满天星。别人可能不懂,但是韩老婶对这些辣椒的辣度和香度一清二楚。十月秋收以后,韩老婶会把成熟的辣椒摘下来,放在院子里暴晒几天,等到晒蔫了,就用棉线串起来,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什么时候吃就揪几个下来。把成熟了辣椒摘下来不会影响辣椒秧子继续开花结果,就像丝瓜、豆角、倭瓜等蔬菜一样,总是一茬接着一茬。

    韩春生总夸自己老婆辣椒酱做得好。的确,韩老婶制作辣椒酱和辣椒油特别拿手。每年秋分以后,麦子种完了,辣椒也丰收了,韩老婶总会做上百十斤辣椒酱留着过冬和送人,做好的辣椒酱可以用来做菜、拌饭,非常开胃。过年的时候韩家通常会街坊邻居几瓶自己做的辣椒酱,邻居们吃了以后都会询问做法,虽然韩老婶毫不吝惜地把制作方法教给大家,但谁也做不出那种味道。

    韩老婶做辣椒酱很有讲究,她通常会选用新鲜的红辣椒、拨好几头大蒜、洗一些生姜、再准备一些白糖、盐和菜籽油。她把新鲜的红辣椒洗净后切成小丁、垛成碎末,把大蒜和生姜也垛成碎末。然后用菜籽油炒辣椒末,炒至辣椒冒泡时加入姜末和蒜末,再加盐和白糖调味,如果有高度白酒再加一点就更好了。炒好的辣椒酱要趁热装入罐头瓶中,把瓶盖拧紧,倒置放在阴凉处保存,这样的辣椒酱一直能吃到来年,她也会用同样的方法炒制几十斤西红柿酱,西红柿酱一般装在葡萄糖瓶子里,用橡胶塞密封好。

    过年走亲访友的时候,老韩家的亲戚都会吃到韩老婶做的辣椒酱和西红柿酱,在这个年月的冬天,能吃到西红柿和辣椒酱也算得上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但是春生家却不同,一年四季总有吃不完的蔬菜。寒冷的冬天,别人家能吃上白菜、咸菜已经不错了,韩家除了能吃到菜窖里的白菜、萝卜、菜花外,还能吃到塑料棚里的一些芹菜、香菜,吃到自己储存的的辣椒酱、西红柿酱,让村里的人羡慕极了。

    同是一年出生的孩子,比起清洋清泽两兄弟,郭凡和郭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媳妇去世后,在亲戚朋友的周济下,玉才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起来。清洋家与郭凡家隔着一大片盐碱滩,从四五岁开始郭韩两家四兄弟就开始形影不离了,韩家拉土垫院子,郭家两兄弟必来帮忙,虽然干不了像样的活,但每次劳动之后,韩老婶总让哥俩在家里吃饭,慢慢就形成了习惯,哥俩几乎每天都长在韩家。

    1984年的春天,玉才劳动了一天从地里回来,听到几个妇女谈论着自己的儿子没出息,总去韩家蹭饭,简直是人家的儿子,玉才很生气,便告诉俩孩子以后别去韩家了。结果没几天,玉才完活做好饭又不见俩儿子回来,心想这俩家伙一定又去韩家了,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便气冲冲的跨过盐碱滩,来到了韩家。

    此时韩家正在吃饭,韩老婶焖了一锅山芋,贴了一圈饽饽,做了两大盘子的黄豆芽熬咸菜,郭凡兄弟、长贵和春生一家人挤在炕桌上吃得正香。郭凡恰好抬头看到父亲气冲冲从外面走进了大门,于是拿着饽饽钻到门的后边,趁玉才进里屋时溜走了,但郭成没有那么好运,他抬头时已看到怒气冲冲的父亲站在自己的面前。父亲提醒过他俩不要到韩家蹭饭,看来这顿打是躲不过了。春生两口子看到玉才,也招呼他一起吃点。

    “老哥,以后别让俩孩子在你家吃饭了,我已经欠你们太多了!”说着,玉才提起郭成,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到了大门外就把郭成扔到地上,然后从腰间解下来那条落满汉碱的牛皮带。

    “我叫你不听我话!”

    “我叫你没出息!”

    “我叫你总吃别人家的饭!”

    每说一句话,皮带像雨点一样抽打到瘦小的身体上,一个几岁的孩子怎么能禁住这样的毒打呀!春生一家子跑了出来,他抱住了玉才,韩老婶抱起了郭成,清芬、清芳几个孩子吓哭了、小郭成却没有哭,但是嘴角已经咬出血了。善良的乃英看到孩子受到这样的毒打,心疼得哭了起来。

    “孩子有什么错?是我让孩子留下来吃饭的,你凭什么打孩子!”

    “你把孩子打坏了,你后悔一辈子,你这样做对得起他们的娘吗?”

    韩老婶一边护着郭成,一边骂着玉才。玉才木木地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他想起自己过世的老婆,默默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到了两张长满老茧的手下,挺大的一个男人流下了眼泪。

    韩老婶把郭成抱进了屋里,春生使劲地把玉才拉进了屋。那天晚上,韩老婶把五个孩子领到外屋的锅台上去吃饭,玉才和春生坐在里屋的炕桌旁,哥俩喝了半斤多的酒,借着酒劲,玉才把自己心里的苦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说到伤心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些年确是苦了这个庄稼汉子。

    夜深了,玉才又跨过那片盐碱地,把熟睡的郭成背回了家。郭凡一直战战兢兢的等在家里。到了家,玉才什么也没有说,烧了水给俩孩子洗了洗。当孩子睡着后,他把孩子的衣服洗干净,搭在院里的铁条上,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自家的土炕,鼾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1984年5月21日夜,受南黄海里氏6.2级地震的影响,SH市发生了地震。这是上海半个世纪中最强烈的一次地震,第一波震动是上下垂直的抖动,第二波震动是横向的摇动,很多市民受到惊吓跑到室外,人民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

    尽管这场地震在当时的电视与报纸中报道得极其简单,但因为有前些年唐山大地震的影响,加之又是鼠年容易闹灾,因此闹得人心惶惶。在大蒲洼这个地方,人们谣传着夏天要发生一场大地震,尤其在四高台这个村子,地震仿佛随时要来临。

    1984年的夏天,大蒲洼集市的塑料布和冷布卖得特别好,人们购买这些材料主要是用于搭建防震棚。说起这个防震棚,构造十分简单,有人把它搭成三角状,也有搭成长方体,水平高的会搭成拱形,说白了就是田地里看青的窝棚。

    说起搭窝棚,很多农民会有类似的经历。以三角窝棚为例,首先要准备好几根两米多长木料,按方形在地上挖四到六个坑,将木料植入坑中作为柱子,并用铁丝或麻绳将其固定扎牢。然后用木棍或者竹篙搭建平板用来当床,有搭一层的,也有搭两层或三层的,初步搭好的骨架就像框架结构,几乎可以抵抗8级以下地震了。骨架搭好后,人们通常用细竹竿或者细木条加固一下,然后把塑料布绑在这些细木条上,在头和脚的位置一般会用冷布做一个帘子,外面再做一个小门,同样系住塑料布来防水。有些简易的窝棚根本不用塑料布或者冷布,干脆盖上一层苇帘,因为那时农村的蚊子并不多。

    防震房搭好后,人们会在房子周边种上一些丝瓜、黄瓜之类的爬蔓蔬菜,让它们往棚上爬,毕竟在耕地稀少的农村,只要有个地方能种菜或者粮食,谁都不愿浪费的。各家各户搭好了防震房,免不得要相互参观一番,互相夸耀着对方的建筑水平......

    韩春生家里有六口人,因此他搭建了一个三层的长方形防震房,每层能睡两个人。骨架是都是用竹篙扎成的,尤其那六棵柱子用的是四米多长的大竹篙,每层有一米来高,最上层要矮一些,每层铺板用竹子和木板扎牢,上面再铺上一层稻草垫子,即使不铺席子,人睡在上面软软的,凉凉的,很舒服。

    韩春生想着一旦发生地震,真的把房子震坏了,他和老婆就睡在下层,俩女儿睡在中间,俩儿子睡在最上层。可这个计划很快就落空了,房子搭好当天晚上,郭凡两兄弟就搬着小枕头过来了,非要让清洋哥俩和他们一起睡在防震房里,结果这俩人睡在最底层,清洋哥俩睡在中间那层。第二天,小二丫看到了清洋家的防震房,从里面玩了半天,当天晚上,小二丫就抱着枕头和毛巾被睡在了最上面那层。

    五个孩子透过塑料布看着圆圆的月亮,听着周围草窠里昆虫的鸣叫以及远处的蝉鸣蛙噪,相互间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每次都是半夜时分,韩老婶出来把几个人数落一顿,警告他们谁要再说就不让住这里了,结果几人很快便进入甜美的梦乡。

    这年夏天雨水不大,伏天也不热,防震房里的几个孩子享受着人生第一次集体野营的乐趣,好不惬意。

    还没到秋天,天气就已转凉,地震的谣传渐渐平息了,村子里的防震房也渐渐被拆掉。春生家的防震房拆得很晚,因为几个小伙伴总是恳求春生不要拆,而且在拆房时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秋天到了,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几个孩子也该上小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