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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心兰

    死了的东西就该安息,无论它生前多么可悲,席卷无法更改一段既定的历史,所以只能让它沉寂。

    眼瞳中磨砺着刀剑的光影,一眼望去,空气中的怨念便于刹那间凝滞,化作漆黑的雾气,再寸寸凝结,如同挂在树上的雾凇。

    此水之于冰也。

    “呜——”

    一声急促的叫喊后,婴儿扭曲的怨念消失在原地。

    没死,即使席卷很擅长应对这种形态的怪物,也无法隔着几百里杀死它在婴流河的本体,不过是个投影罢了。

    并且……还没有结束。

    凝滞的时间重新跳动,又一滴墨水落下。

    “咚!”

    苦阿公的反应极快,手杖重重击地,卷起一阵凌厉的风,怒喝:“孽障!”

    翠阿婆睁大眼,瞳孔中酝酿着血色,以老年人绝不可能有的速度转头看了一圈周围,眼神落到席卷背后那些凝滞的“霜花”上。

    “鱼仔!”

    席卷摇摇头,“无事。”

    榆方和榆圆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雾凇便消失在原地了。

    蛙姑还在喝汤,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在场只有约正和妇人不了解情况,但某种恐惧的阴影就像强光照射后视网膜上的残像一样挥之不去,仿佛侥幸从蛇口,不,蛙姑口中逃命的青蛙。

    约正浑身发颤,看了一眼女儿后重新站稳,走上前来:“鱼仔,还是不要勉强了吧……就算……”

    为女儿取名应当是他这个父亲的责任,若是因此要牺牲他人,约正觉得他没那个脸皮做出这种事。

    “小事一桩,约叔还是歇息一下吧。”

    席卷没有回话,下笔,一气呵——

    “咔!”

    笔断了。

    席卷沉默无言,直接伸出手,用食指的指甲蘸着墨水,继续书写。

    一横一竖……

    婴灵还在输送着怨念,每挪动一分仿佛都有万钧之中。

    细微的“咯”声不断,他的指甲在被一寸寸压碎又快速修复,过程极快,没有血液流下。

    约正眼眶发红,按着眼睛一言不发,苦阿公等人俱是一脸严肃,连方圆兄弟都垂下眼不忍多看。

    只有蛙姑还在喝汤。

    四个字,写了数十息,最后席卷掀起白纸,“怀瑾”、“心兰”四个字方方正正,顿挫间仿佛刀削斧凿,光是看着便觉眉眼生痛。

    先皇在遥州与风州的交界写下一块镇邪碑,铁钩银画,距今约有二十年了,剑意森寒,邪祟不侵。

    席卷这几个字当然保存不了二十年,但足够用了。

    按照惯例和情理,得主人家过目,约正双手接了过去,紧张而期待地看了一眼,声音干涩地说:“那……试试吧。”

    席卷抓起纸张,径直放到盆中,虚幻的婴儿哭嚎声令人头昏脑胀,却无法奈何他分毫。

    轻飘飘一张纸,入手的一霎却仿佛秤砣一样荡起水花,下沉,下沉。

    有蛙姑的事例在先,但一行人还是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盆。

    蛙姑还在喝汤,妇人离得远了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哗——”

    激烈的水流声完全不似这小小一盆水能发出来的,纸张入水过半,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在席卷的视野里,千百只虚幻的丑陋的婴儿手臂从各处伸来,托着拉着扯着,死活不让那张纸落下。

    蚍蜉撼树而已。

    无论下面有多少只手托着,那张纸还在下沉,激荡的怨念放弃,将整盆清水染成黑色,阿公阿婆和约正都没有眨一下眼。

    坠下去!坠下去!

    作为父亲的约正也好,看着约正长大的苦阿公、期望村里有新生儿的翠阿婆、怜悯孩子的竹阿婆……全部人在这时间只有一个念头——

    坠下去啊!

    “坠下去吧。”

    席卷轻声说完,浅薄的紫色自他身上流出,将丑陋的怨念燃烧的一干二净,或者说,吞噬殆尽,如同溪流坠入深渊。

    “嘭!”

    苦阿公眼神一凝,后退了两步,挡在竹阿婆面前,翠阿婆脚步飘忽地挪了更远,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淋得满脸水,蛙姑坐得远,甚至还有闲心护着汤。

    水盆,炸开了,盆水带着木屑四散,一派狼藉。

    约正甚至顾不得擦脸,上前一看,纸条还完好地躺在盆底,也只剩下个盆底了。

    约正没敢动手,慌张地回头:“阿公,这是?”

    “急什么,”阿公随便用袖子擦了擦脸,走来,伸手按住写着字的纸片,一摸一捻,眉眼顿时舒展开了,“是干的,这名字,能用!”

    竹阿婆眉开眼笑,逗弄怀中的女婴,“怀瑾,约怀瑾,约心兰,多好听的名字啊,像个城里人……”

    城外的人鲜少有什么好听的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们仅是赋予名字便艰难无比,再深层的祝福实在是无能为力。

    阿公拽过来约正,跟他简单说了说名字的寓意。

    “怀瑾……”

    约正忍着哽咽念出女儿的名字,慌乱地从阿婆手里接过孩子抱住。

    这孩子的灵性非比寻常,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拍起手掌又开始快活地笑着。

    约正只抱了一下便还给竹阿婆,“我是粗人,不太懂怎么带孩子,阿婆麻烦您带去给孩子她娘看一看,她刚刚喊得忧心。”

    “这哪行,”阿婆摇摇头,“孕妇最忌情绪起落大,我待会儿进去和她说说话,让她先安下心,把气定下来,缓一缓劲再把孩子抱过去。”

    “您说得对,说得对。”

    直到现在约正还有股恍惚感,挠了挠头,然后看向一旁拒绝蛙姑抓青蛙建议的席卷,两步上来大力地拥抱住他:

    “鱼仔!”

    约正拍打着席卷的肩膀,因为过于激动说不出话来,这个淳朴老实的汉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只能用笨拙的言语尽力表述:“今天真是谢谢你!谢谢大家……”

    他重复了很多遍谢谢,擤了擤鼻涕,眼神坚定地说道:“以后,鱼仔你就是我约正约瑟夫拜把子的兄弟了!是孩子的干爹!”

    这超级加辈一时间让席卷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不行吧,约叔你长我那么多。”

    “什么叔,叫哥!”约正重重拍打着席卷的肩膀,“你也来看一看孩子,啊,得取个小名……”

    “就叫鱼糕吧。”苦阿公以超绝的起名水平拍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约正嘴里说着“小名小名”这样自我安慰的话,没人有异议。

    角落的妇人见这事儿定板了,连忙过来凑一凑,要抱孩子,竹阿婆瞧见她眼里隐晦的嫌弃就不想给,找了个理由:“孩子身子弱,你会抱吗?”

    “怎么不会,我以前也有孩子啊。”

    村里人没见过她说的孩子。

    见到满脸喜色的约正和席卷走来,她才悻悻站到一边。

    “贤弟啊,你会抱孩子吗?”

    约正竭力从贫瘠的学识里找出个词,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席卷。

    “还是叫我鱼仔吧,大哥,”席卷笑了笑,轻柔地伸出手,“我小时候经常照顾孩子,应该不会出错。”

    周围人眼光闪烁。

    村里人也没见过他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