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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个女人谝到三、四点,才想起该叫老汉们起床了,彩凤和国斌媳妇一同回家,晃醒了两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男人。俩人眯瞪着眼睛,坐了一下又倒头睡着了。彩凤捏住志文的鼻子,志文吸不上气一下子又醒了,“醒醒吧?还上不上夜班了?”彩凤指着国斌家的表骂着志文。志文眼皮耷拉着,看老马家表发现已经快四点了,这才癔癔症症地坐了起来,跑回家喝上几口水,醒一醒自己的酒劲儿。

    吃过晚饭,志文又躺了一会儿。再一睁眼,他发现彩凤居然打着毛衣睡着了。他轻轻晃醒彩凤,让她好好上床休息,自己则披上衣服赶紧往队里跑。一路小跑,酒劲算是散尽了,志文到队部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完班前会准备换衣服了,他不好意思的和副队长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家里有事情来迟了,副队长开玩笑说:“就这纪律意识还要当矿长呢?”志文嬉皮笑脸的给队长赶紧点了根烟才算过去。

    换了工作服,到灯房领上矿灯和自救器,大家排队打卡准备下井,王国平凑到志文身边小声地说:“老弟,听说刘铁柱和好几个人打听你嘞呀,是不是准备提拔提拔你呢?”志文有些惊讶,为啥打听我呀,难道是上次在井下骂人得罪了刘铁柱了?志文自己也不知道刘铁柱在想什么,面对王国平的话,他只能摇摇头表示一概不知,但王国平心里想的却是志文这嘴够严的,一点风声也不透漏。

    喝酒睡了一觉后,志文老觉得喉咙有点发干想喝水,可送饭的后生还没有来,志文只能不停的咽着唾沫。回忆起国斌媳妇做的饭菜,好像那个排骨有点咸了。志文见队友握着撬棍检查着顶板,确定这一段煤层还算是安全,心里踏实了许多。不过这撬棍用起来还是不太方便,如果能改良成自己上次和刘铁柱建议的那样,效果真的会非常好,但是领导们能不能听进去自己的建议,是否能推广实施,都是一个未知数。

    干工作最简单的就是机械式的做工,形成一套肌肉记忆,比机械式做工更简单的就是机械式吃饭。今晚班中餐吃的是包子,轻轻咬一口包子里的肥油会顺着指头缝流出来的那种,五花肉搭配着大葱和白菜,志文刚当工人的时候一次能吃八九个,那个味道至今都还记得。

    大家圪蹴在安全的地方吃着包子,老刘咬一口包子向大家介绍着:“吃这种大肉包子最好在沾点咱们的山西老陈醋,解腻,还香。”

    “对对对,最好再配上一圪朵大蒜,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说起吃,大家最有话说了。这次大家没有拿包子做赌注来打赌,毕竟肉包子香呀!吃了包子,大家也都喝点热水取取暖,要不穿着又湿又冷的棉衣实在难受。志文用手套擦了擦手缝里已经变白的油汤,拿衣服蹭了蹭嘴边的猪油,熨帖地呼了一口气,准备继续干活了。

    不得不说,这肉包子真扛饥,到了下班升井的时候,志文也没感觉自己有多饿。志文叼着一根烟泡在池子里,手指头缝里还有一股猪油味,烟头快烧到屁股时志文才舍得吹了口气,把烟头吐到靠在墙根的积水处,滤嘴上沾有的黑煤粉,此刻也都渐渐散开。

    志文虽然已经用肥皂洗了两遍头发,但摸起来还是油油的,前面的刘海儿自然下垂都遮住眼睛了,看来等白天的时候得去理发店剃头了。上次崔红给他搓后背搓得伤了皮肤,所以这次随便打了点肥皂就算洗完了,志文只想着出来池子赶紧换衣服回家。

    快到家的时候,志文往小坡上走了两步。现在已经是半上午了,能看到建筑工地在热火朝天地干着,估计是为了赶在上冻以前,所有的结构工程都要完工,随后装修工程也就快了。回到家里,工作了一夜的志文见床就腿软,脱了脏衣服就倒在了。彩凤想让他吃口饭再睡觉,可志文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干脆把头埋进被子里呼呼大睡起来。

    今天本应该是个休息的礼拜天,可是井下的“三倒班”工作制度才不管你星期几,志文在家好过了几个小时后,又得老老实实地爬起来下井了。所有人都在队里等着队长来了开班前会,没盼到队长,却盼到了志文他爹。梅海旺穿着黑光光的工作服来找志文。看见父亲不苟言笑地叫自己出来,他心中也充满了疑问,毕竟自从来到十圪节下井,父亲很少来队组找自己。

    俩人也没走远,站在队里的门口说话,梅海旺问志文:“上次你和刘铁柱说的把撬棍改成空心管的,还焊接俩头?”

    志文点了点头,并疑惑地问他爸咋啦,梅海旺撇了撇嘴说:“我昨天碰见铁柱了,他说你这个创新意识挺强的,周围的人对你评价也不错,而且你学历还是个高中,想给你提成班长,你自己觉得自己行不行,能不能干了班长的活儿?”

    志文听了他爸的话,开心的像小鸡吃米一样点着头,不停地说:“能干咯,能干咯。”看到儿子的样子,梅海旺转身走了,毕竟他自己四十多岁才当了电工班的班长。

    副队长在开班前会的时候,志文的心思一点也没放在这里,想着未来万一成了班长,自己应该如何好好地去干,从地面到工作面,志文一直在想一定要踏踏实实地干出一番业绩。直到面对采煤前线时,志文才回过神认真地干起了手中的工作,而且他发现自己今天的干劲儿更足了。吃班中餐的时候,志文没有像以前一样和大家边吃边谝,而是坐在一旁吃饭的同时想着如何提升工作效率,不知不觉从一个普通挖煤工人的视角,提高到管理的层次去思考采煤工作。

    下班后,志文坐在澡堂里又开始思考人生,怎么才能提升自己,把自己实际的工作经验和理论知识相结合,怎样才能走的更远。正在志文冥想的时候,梅海旺也拿着洗漱三件套朝儿子走了过来,把拖鞋放在池子外面,迈步跨过池子边坐在儿子身旁。志文忽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居然还是自己亲爸,吓了一跳。“爸?你咋来了。”

    梅海旺则淡定的往下滑了滑身子,只留下脑袋在水面上,看着志文说:“等会儿你回去和彩凤说中午不在家吃了,跟我出去外面吃个饭。”志文虽然不知道他爸是啥意思,但从小就被他爸打怕了,也没敢问原因。

    梅海旺泡好以后,让儿子给自己好好地搓搓后背和手臂,志文看着他爸的后背,忍不住的想起小时候趴在上面的场景,和小梅禧一样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如今看着爸爸松弛的后背,志文感觉他爸也开始渐渐地变老了。同样,梅海旺给儿子搓澡的时候,也想起来小时候儿子不听话自己狠狠用皮带打他的情景,看着志文现在强壮的身体,感慨这个臭小子已经长大了。

    父子俩洗完以后就去穿衣服,志文穿好裤衩背心就赶紧来前面两三排的位置找他爸,毕竟这个年纪也不能继续再练“金鸡独立”。志文扶着他爸穿好秋裤、毛裤后,自己赶紧回去穿好剩下的衣服。穿戴整齐后,志文拿出郁美净给梅海旺也挤了一点,让他抹在脸上和手背上,毕竟洗完之后脸上干燥容易皴裂。梅海旺既是一脸嫌弃又是心头一暖,小时候的八毛孩子也开始变得会关心爹妈了。

    梅海旺先让志文买点菜回家,自己则先去食堂里的小灶等他。志文得令后赶紧跑到小摊上买了一斤的凉菜,凉拌腐竹、藕片、花生米、芹菜、豆皮乱七八糟的都来了一点,待师傅加入蒜汁和香醋等调味后,掂上塑料袋就飞奔回家。彩凤看到志文像驴一样大口喘着,还以为出了啥事,结果志文把凉菜放下后就简单地说了句:“爸找我有事,晚上不在家吃。”没等彩凤张嘴询问,他便亲了一下儿子的脑门,赶紧跑出去了。

    矿上的食堂本来是为矿工以及一些家属设立的,饭也基本是家常味道,图的就是个价格便宜还吃得熨帖。不过为了扩大经营,提高矿工的生活水平,所以就参考了一下多种经营模式,在食堂旁边隔出来几个小房间。前面不忙的时候,厨房随便扒拉几下就能凑一桌的菜,反正灶台和桌子也闲置着,而且菜不新鲜了还不是得照样扔掉,如今这么一来,也算是“艰苦奋斗,勤俭节约”了。

    志文进了隔间,掀开好几个门帘才找到了父亲。他发现队长刘铁柱这时也在,就挨着父亲坐着,一时间弄得志文有些不知所措了。梅海旺让志文坐下,志文有了一种开家长会的感觉,这队长就像是班主任,弄得平时能谝的志文也哑火了。

    “志文,咋不说话了,我吓着你啦?”刘铁柱看着志文,把志文弄得像个小闺女一样,甚至有些脸红。梅海旺蹬了志文一脚,志文这才反应过来给队长和梅海旺倒酒。队长让志文也给自己倒上,大家碰一杯。他赶忙解释,说今晚得上零点班不能喝酒。

    刘铁柱抢过酒瓶就给志文也倒上一杯,咧着大嘴说:“今晚给你们副队长请个假,就说我占用了你一个休假。”

    志文只能一脸讪讪地笑着,手扶着酒杯等队长倒满。既然队长都说了,他再推脱就显得见外了。俗话说的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三个人一瓶下肚后都敞开了说,刘铁柱手撑在桌子边上对梅海旺说:“老哥,我以前不知道你儿子就在我们队呢,我也是前两个班去了才发现,撇开咱俩关系不说啊,志文的头脑、学历啊,平时的工作态度啊,在队里的为人处事啊,都是非常不错的,他缺个啥?缺个机会呀,老哥!”

    看到刘铁柱开始渐入佳境了,梅海旺抿了口酒说:“我知道,矿上这点事咱能不清楚咯?有时候这个能力不是第一位,这关系才是最厉害的啊。以前我队里那个李永福,干甚甚不行,让他去井下修个机器吧,能把他吓死,说自己眼神不好,最后仗着姐夫是劳资科科长,后来不是提了个队长还调到地面了?当年咱生打生的来到矿上,就是和人家子弟有差距。”

    看着俩人互相说着奋斗史,志文实在不愿打断二人,听他们说起以前的事情还挺有意思。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队长和父亲早就认识了,这以后是该叫叔呢,还是该叫哥呢?

    “志文!”刘铁柱一声大喝,把志文从癔症中叫醒。

    “现在二班的副队长调走了,队里班长也快退休了,二班需要个有学历、有能力、有魄力的年轻人扛起来,你行不行?想好了再回答我,别到时候丢你爹的脸还丢我的脸,最重要是丢你自己脸。”

    志文想了七八秒,然后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便对刘铁柱说:“队长,我当时没参加高考就来上班了,第一次下井我就特别后悔,又黑又潮的环境哪能和宽敞明亮的教室比,拿铁锹镐头哪能和拿笔比。但是我干了一段时间明白了,不管哪种工作都是一种挑战,是人才到哪里都会发光,我现在需要一个平台来发展自己,提升自己,通过工作再结合学习,希望能干出点成绩来。”

    刘铁柱听了志文的话,端起酒杯笑着问志文:“说了一堆屁话,就问你能不能干?”

    志文突然觉得豪情万丈,端起酒杯“咣”就碰到刘铁柱的杯上,一饮而尽,抿了下嘴说:“能干!”

    这顿饭,三人吃得是暖烘烘的。梅海旺让志文先走,自己还要和刘铁柱谝会儿。刘铁柱则让志文回去请假,别喝酒下井坏了规矩。出了食堂的门,夜里的冷风吹了志文浑身打颤,不过心里是特别的美,迈着轻盈的步伐来找副队长请假,但是只字未提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就说老丈人突然来家里非让自己陪酒。副队长也盘算了下,最近活儿也不是特别急,而且志文这个月的假还有几天,最重要的是就志文这个状态,他自己非要下井别人也会拦着,索性放他回家算了。

    一路上,志文哼唱着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蹦蹦跳跳地回了家,神奇的是铁道坑坑洼洼的路和高高低低的台阶居然没绊倒志文一次。回到家里,彩凤看到志文又喝酒了,不禁的生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下井前不能喝酒,马上就上班了,你咋弄?”

    志文看媳妇有点生气,就嬉皮笑脸的安慰着:“没事,我爸能让我喝多吗?结婚那天我都没敢,我请假了,晚上在家陪你们娘俩。”

    看到志文还真没喝醉,彩凤语气才算好了,点:“咱爸跟你喝的?瞎说八道嘞吧?今天你俩遇啥好事儿了,咋好好想起来喝酒了。”

    志文把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彩凤,彩凤听了好像做梦一样,没想到志文的队长和公公早就认识,而且还打算提拔志文,彩凤打心底替自己男人高兴。志文在高兴的同时马国斌也十分开心,俩人虽然奋斗的途径不同,但在原来的基础上提升了一个台阶,相同的是二人能都遇到了一个命运中的贵人,不同的是一个凭的是情商,一个凭的是智商。

    志文陪着媳妇和儿子玩了一会便踏踏实实地早早睡去了,而邻居马国斌却没有睡意。后天他要去劳资科申请上一张三调函,然后找双方领导签字,再找矿长签字。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那是各种麻烦,只盼着星期一早点来临。

    马国斌下午醒酒了以后,就赶紧把洗干净的假领子还给了付卫强。结果只有娟娟妈在家,俩人也没啥话好谝的,随便寒暄了两句就走了。回去的路上马国斌在想,这付卫强在矿务局办公室里头有熟人,老付咋不给自己调调工作呢?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叫醒志文的除了阳光还有锅里小米饭的香味。作为一名矿工,志文最爱的三件事儿就是喝酒、抽烟、睡觉。昨晚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志文不知白天该做点什么了,看着外面的阳光突然想起来,从老家带回来的玉筊还在房顶上晾着呢。

    吃过饭,志文举着梯子爬上了房顶。站在房顶上,看到周全部都是矮小的棚户,一人多宽的小巷子包含了无数人的梦想与无奈,一条长长的铁轨将生活与工作紧紧相连。站在房顶上,能听见谁家的孩子哭了,谁家媳妇在放声大笑,哪个男的在下象棋将了别人一军,所有人的生活看似枯燥却又十分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