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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为了养精蓄锐,志文早早就定好铃声后钻被窝了。按理说,志文已经连续休了好几个班,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可他仍然觉得有睡不完的觉。科学家说过,深度睡眠的质量非常高,像志文这种从事井下体力工作的煤矿工人来讲,几乎是沾枕头就能睡着。为了防止马蹄表的铃声吵醒母子俩,他就用枕巾裹好放在自己的那侧,表铃响的时候尽量只吵到自己。虽然想法是好的,但这么多年都失败了。因为志文每次睡得像死猪一样,铃声只能吵醒睡觉比较浅的彩凤。几乎每次都是彩凤被吵醒后再去叫他,而叫醒志文的办法除了用嘴外,基本是靠踹或者掐还有推。

    志文被弄醒后,瞅了一眼表,就赶紧起床穿衣服,毕竟今天是第一天当班长,再迟到的话就有点丢人了。走出巷子志文发现,今天很不凑巧,铁道旁唯一的路灯今晚居然坏了。凑巧的是今晚是农历十六,天上的月亮是又大又亮。志文点了一根烟后潇洒地吐了一口烟,应景的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一根烟的功夫,志文已经晃到了队里。

    综采队几个班组都共用这一个大办公室,每次都会在这里开班前、班后会。志文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眼,二班的老班长赵福明已经坐在里面了,志文推门进去,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支烟说:“赵师傅,以后我就来二班工作了,还得麻烦老师傅多多指点,不对的地方您批评指正呀?”

    赵师傅之前也是见过志文的,在井下交接班的时候打过照面。看到年轻人谦虚的态度,就笑呵呵地接过志文递来的香烟,让志文坐到旁边,说:“志文,说起来我比你爹年纪还大了,过完年我就准备退休呀。我先带你一段时间,慢慢以后你可得扛大梁了,要带好咱二班啦!”听了赵福明的话,志文认真地点点头。

    赵福明比梅海旺来矿上的时间要早,从运搬队到通风队,再到现在的采煤队,老师傅干过不少的工种。按理说,他这个年纪的人早就调回地面了,可是为了能多挣俩钱,还是坚持一直待在井下。常年的井下工作给他留下了一个洗也洗不掉的“眼线”,干瘦的皮肤就像是一层塑料布披在肌肉外面。他每次笑起来,深深的法令纹就像是刻刀擦过的矸石,包含着岁月的侵蚀又带着几许耐人寻味的故事。赵福明的面相告诉大家,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男人。

    队部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墙上的钟表像是计时器一样催着没进门的矿工赶紧进来。待人员到齐以后,赵福明站在大家的前面郑重地说:“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啊,下面欢迎我们的新班长梅志文。”大家稀稀拉拉地拍了拍手应付了一下。

    大家的反应在志文的意料之中,他起身走在赵福明身边说:“我叫梅志文,以前交接班的时候大家都打过照面,以前我欢迎我们副队长上任的时候连手都没拍,你们比我强多了。”大家听了志文的话,哈哈的笑着,算是缓和了一下刚才尴尬的气氛,大家也都觉得自在了一些。

    “从今往后,我就是咱二班的班长了,我觉得干工作要快快乐乐的,不能整天愁眉苦脸的。规矩要有,但是可以灵活。玩笑可以开,但要有底线。不拘小节也可以,但触碰安全红线就不可以。往后上班咱们是同事,下班咱们就论兄弟,以后还请大家多多照顾。”志文小嘴一谝,最后来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大家这次的掌声比刚才响了好几倍。随后,赵福明又给大家强调了一些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强调了一下上个班出现的问题。志文在旁认真的听着,脑子里不停地记下这些东西,他觉的这些问题对未来开展工作一定会有所帮助。

    班前会结束后,大家几天去换衣服了,志文在后面数了数不带自己一共二十一个人。从相貌观察基本都是二三十岁,有四五个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怪不得刘铁柱要让自己来这个班,这是要培养一支基本全是年轻人的队伍呀。由于年龄跨度的问题,老同志习惯扎在一起,年轻后生也自觉扎在一起,这个二班工作的状态好像很明显了。

    澡堂换完衣服后,班里一个小后生跑到志文面前说:“班长,来,抽个烟。”志文侧身一看,一个黑瘦黑瘦的后生递过一支烟来,志文摆了摆手说:“马上下井呀,你还顾得上抽这个?”

    后生贼贼地说:“我们都习惯换了衣服再抽一根,反正从灯房到排队下井还有不少时间嘞,你不抽的话,我不得拼命抽两根呀?”

    志文被这鬼精鬼精的后生搞得无可奈何,抽吧?自己变成从犯,不抽?他就抽两根,志文只能先接过来香烟,拍了拍后生的肩膀说:“我习惯下班上井前抽一支,踏实。”小后生被志文不软不硬地㨃了一句,还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往下接了。

    在灯房的窗口处,王国平媳妇看见志文来领矿灯和自救器,咧着嘴笑嘻嘻地说:“志文,好几天嫂子都没见你啦,国平说你调到二班当班长了?当了官可不敢忘了你这哥哥嫂嫂们呀。”志文被国平媳妇闹得脸红脖粗,二班其他人哈哈地笑着,会意地笑着。

    志文接过装备说:“我这哪算个领导呀?人家坐办公室的才是领导嘞。咱现在都一样,都是苦工人。”

    “放屁,带长的都是官儿,早知道你有本事,就该把我妹妹介绍给你。”国平媳妇是越说越带劲,吓得志文赶紧领完装备转身就跑。

    这次下井与往日不同,志文和赵福明再次确认大家没有带危险物品后,带队签字打卡准备进罐笼,到达井下以后,赵福明走在队伍的前面,志文走在队伍后面负责断后,防止有人懒驴上磨屎尿多,一个人被拉下队伍的后面。走着走着,在地面递烟那个后生又故意放慢脚步嬉皮笑脸的走在志文旁边,“班长,我叫曹杰,供应科保管是我舅舅,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咱都好弄。”志文看了看这个后生,应付地点了点头,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

    一路上,曹杰像只蚊子一样围着志文,叨叨地说个不停,听的志文是头晕眼花,比井下通风的风声还心烦。志文拍了下曹杰的肩膀,让他别一直说话,容易吃煤灰,专心走路别被石头绊了脚才是正事儿。

    到了工作面的时候,志文原来的班长和副队长给赵福明和志文交接完班,验收员也把工程进度和注意事项都进行了交底。虽然赵福明马上就要退休了,队里还是让他再干半年的“代理副队长”,算是带带志文这个新人。和副队长第一次以这种身份见面,志文有点不适应,一班的弟兄们换班时都纷纷祝贺了志文。国平轻轻捶了志文胳膊一下,竖起来大拇指,志文亲切地目送曾经的队友下班,开始了第一次当班长的工作。

    XX矿务局在建设现代化矿物的基础上,不断追求技术进步,大力发展生产机械化,1987年张庄煤矿采煤一队创下了年产原煤量的世界纪录。作为兄弟煤矿,十圪节煤矿采煤机械化程度也是相当高,大家都有互相赶超比拼的意识。操作综采设备是对采煤队副队长和班长的一个考验。

    十几年前,矿务局引进了一套波兰进口的综采设备,在那同时煤炭部从国外还引进了一百套综采设备。但在使用的过程中,非得有外国专家在一旁指导才会使用,专家一走机器设备就坏了,有的矿干脆就把设备放在地面当了废铁了。但是晋安矿务局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玩意儿,就组建了一支学习队伍,负责考察学习、安装调试、改造设备,围着这套设备改造、实验、再改造、再实验,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还真被他们改造成功。这套已经淘汰的波兰设备在投入使用后,当年就让十圪节突破了产煤百万吨,一个采煤队的产量相当于一个特大型矿井的产量,多少辈的“窑黑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活生生地变成了现实。

    记得刚来十圪节参加工作,志文在进行特种培训时是一头雾水,面对眼前的割煤机有些发呆。看着设备上的按钮和把头,他在一堆英文字母里也只认识一些“ON”“OFF”等基本的高频词汇,机械旁的铭牌上刻着大段的英文,一个大大的“WARING”已经有些脱色,但依旧能看出来。志文虽然没参加高考,但在英语课上他还是挺认真的,他推测下方的字母应该写的是注意事项。

    志文好奇地在赵福明耳边问:“赵师傅,你还懂英文嘞?”

    赵福明大声的在志文耳边吼着:“懂个屁,你干得多了以后就慢慢记住啦。”

    说话同时,他细心地操作着手中把手,眼睛专注的看着煤炭一块又一块地被刨出,志文忽然觉得队长和班长工资比普通矿工高是有原因的,只要上了这机台,注意力就得比旁人高出很多倍,稍有不慎就可能影响到生产进度。

    不知过了多久,送班中餐的兄弟来了,志文上去拍了拍赵福明的后背大声喊他吃饭,赵福明才暂时停了机器,和大家一起休息一下。其实,这班中餐填饱的不仅仅的肚子,更是让高度紧张的矿工们休息放松一下,不然神经一直紧绷,人会很难受。今晚的班中餐吃的也是烙饼,志文虽然没有太大的胃口,但是为了填饱肚子也得吃完这份班中餐,大家都在说今晚伙食不错的时候,唯独马俊辉幽幽的说了句:“五香粉再多点就更好了,干嚼饼还缺个疙瘩汤。”

    说来奇怪,工作面噪声其实挺大的,平时说话也都会听不清,偏偏马俊辉说这句的时候旁边的人还听见了,最重要是志文刚好也听见了。旁边的人推了马俊辉的头一下,让他多吃饭少说话。志文为了给这个胖孩儿解围,也笑着说:“我也觉得是再多放点五香粉好吃,主要我没敢跟食堂提,怕被骂,哈哈。”本来有些尴尬的场面,被他简单的一句给化解了。

    志文仔细的观察着大家的神情和动作,虽然每个人的脸都被煤粉涂成了大花脸,穿上工作服猛地看都一个样,但只要细细观察,就能大概看出一些人的性格,比如老同志们比较稳重,年轻一点的后生爱打打闹闹、开开玩笑,也有个别像志文一样喜欢默默地吃着干粮默不吭声的。志文觉得要想带好这支队伍,就必须先从人着手。

    短暂的休息结束后,赵福明让志文换他来操纵一下割煤机。随着采煤机从静止状态的不断提升,志文慢慢地将机头驶向煤层工作面,扶着设备的手能感觉到机头与煤层碰撞那刻传来的震动,一般有经验的老师傅通过传来的不同震动,能基本推断出机头工作时前方煤层的状况。

    志文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操作割煤机的感觉,那时心里并没有感觉到紧张,而是一种兴奋,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赶毛驴车的兴奋,一种满满的成就感。赵福明再一遍悉心地指导着志文操作,传授着自己的实操经验,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老师傅调教小徒弟一样,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平生所学全部传给徒弟。志文毕竟有着高中学历,而且听得也十分认真,基本上听老师傅讲一遍就能记下个大概。

    干工作操心和不操心,果然是两种状态。志文理论培训时,也没觉得操作机器有多累,轮到自己操作机器才发现,真的是注意力高度集中,连续干四十来分钟就得换人休息一下,志文被替换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真的好累,就像考了一天的试一样,虽然没有干什么体力活,但还是觉得自己身子被掏空一样。伸了一个懒腰,甩了甩胳膊,志文感觉上半身不再那么僵硬。

    当班长的第一天,志文是干干歇歇,歇歇干干。快到七点半的时候,赵福明和志文查看了一下采煤机滚筒是否正常,看着刮板运输机是否存在超载现象。工作面刮板运输机的工作特点就是靠滑轮摩擦方式进行煤炭运输,功率损耗远高于综采工作面其他设备。在实际工作中,采煤机在大速度满载割煤时,时常发生刮板运输机超载,导致刮板机被压住,万一出现这种状况,只能靠人力清理刮板机上的物料。这项工作十分消耗人的体能,最重要的是操作不当很容易安全问题。两人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液压泵站、运输机、转载机、带式输送机后才算完事儿。

    快八点,三班的队员终于来接班了,验收员把这个班的掘进米数和施工记录给三班的验收员交接了一下,赵福明向三班的副队长和班长介绍了下志文,算是通了气,也就结束了志文第一天当班长的工作。

    干了一夜的活儿,再负重行走了十几里巷道,坐在罐笼里的志文感觉自己十分疲惫,来到队组随便讲了两句后,就让大家解散回去休息了。交了装备,脱掉工作衣,志文就想好好地泡个热水澡祛祛乏。从队部到澡堂,志文一路上慢慢地解开扣子,到了更衣区的铁皮柜前,也恰好把扣子解完。打开铁皮柜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掏根烟抽抽,志文忽然想起下井以前曹杰给过他一根,从口袋里摸出来发现早就被弄断了,为了避免造成浪费,志文就在这支烟的屁股后面续了一根,也就是把完整的烟前面烟丝掏出来点,把前面烟屁股塞进去,只要是抽烟的基本都会这个技能。点烟头被火柴引燃,第一口香烟被志文鼻腔吸入肺中后,志文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魂儿都被勾的飘了起来。

    烟烧到一半儿,志文已经在池子里泡着了,早晨的这池水是最干净的,志文猛吸两口,把烟全部吸进肺里一点都不浪费。烟头被他“嗖”的吐在了墙角,头斜靠在毛巾垫着的池边上,悠然自得地被池水摇晃着。

    “班长,要不要搓搓背啊?”志文以为又是曹杰,刚想骂滚蛋的时候斜眼一看,居然是崔红。

    崔红迈过池子边呲牙咧嘴地说着:“这个水真他妈烫呀,你就不怕烫干净你的毛?”

    志文哈哈地笑着:“我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跟你说,以前池里放热水,好多老头都比不过我,烫得他们都去冲淋浴了。”

    崔红小声地说:“啥时候的事情,多会儿提班长的?”

    志文坐起身来,用黑胶皮挫着胳膊说:“这不才上第一天,都被你逮住了,你们的鼻子都咋这么尖呢?”

    “我也是听队里人说的,说我个老乡提成班长了,想的应该就是你。搓不搓背嘞?应该泡好了吧。”

    俩人撇开工作,开心地互相搓起后背来。站在淋浴头下,志文发现当班长后脸上变得更黑了,吃的煤粉更多了。看着快被挖到底的洗头膏,志文有一点点心疼了,以后只能是多用肥皂洗两遍,最后再上洗头膏。

    俩人光着屁股出来,各自到各自的铁皮箱去换衣服,志文穿上背心想去看看马国斌在不在值班室,跑过去发现是老师傅当班,由于俩人也不太熟,所以志文灰溜溜的光着屁股又跑回更衣区了。

    风顺着窗户呼呼地吹了进来,志文赶紧续根烟来暖和暖和,可能是腿上还没有擦干净,穿的时候涩涩的很不舒服,志文再次施展“金鸡独立”的时候险些摔倒,靠在对面一排铁柜上使劲的蹬着裤腿。终于在不懈努力下,把两条腿艰难地塞进毛裤里。正当志文松了一口气,烟灰带着未烧完的烟草掉在裤裆上,黄豆大的火焰顿时冒起一股股青烟。志文赶紧用手指将其弹走,毛裤并无大碍,毛线也只是变细了一点,留下一股子燎毛味道。志文嘿嘿一笑,心想:媳妇买的毛线还是真羊毛的。

    出来职工澡堂,志文看着天上的蓝蓝的天空,甚至觉得有一丝晃眼。他看了看表,推测食堂这个点应该在洗碗准备中午饭了,就顺着十圪节大坡一路向下,去菜市场买点菜,顺便去百货商店里买个面包垫吧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