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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七月下旬的时候,江中秋和章兰芷的一月之约行将结束。夜里,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章兰芷半夜渴醒了,她起来找水喝,她到二楼的厨房经过江中秋的书房,她听到江中秋在打电话,她很奇怪,这么晚了会给谁打电话呢?她听出这通电话的大意是:江中秋给他在市里当领导的一位好朋友打的电话,好朋友问他得到的人间尤物一个月到期后如何处理,他做个顺水人情说送给好朋友做情人,他说反正尤物欠他50万元,没有那么容易还干净的。

    章兰芷气得浑身哆嗦,可是第二天醒来时,她又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江中秋在书房里给市里当领导的一位好朋友打电话时,她又什么都记起来了。她也搞不清楚,昨晚的是梦境还是现实,她问了江中秋昨晚是不是在书房给什么人打过电话,江中秋说是的,是他一位在市里当领导的好朋友向他借钱为了让儿子到牛津大学读书,她问是不是也要把她送给这位朋友,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犹疑的光,就是这道光给了章兰芷答案。

    章兰芷决定要报复江中秋,最好让他消失。她其实一直想与这个世界与人们友好相处,但是这个世界待她并不友好,人们则更难相处,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总是觊觎她的美貌,妄图占有她的身子,而且他们也的确得逞了,她这些年一直浸泡在屈辱的汪洋之水中上不了岸。她也知道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斗不过这些男人,但是她还是要斗争,除了斗争,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生存下来。

    章兰芷找在化工厂工作的同学弄来了一小瓶氰化钾,准备在江中秋把她转让给他的好朋友时除掉他。

    孙大圣死后,徐德光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无心打理公司,一心想着为孙大圣报仇,他也知道孙大圣因贩毒而死,死有余辜,但孙大圣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个仇他还是要报的。

    本来徐德光是计划直接找人做掉江中秋的,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杀人是重罪,没有人愿意干,就是愿意干,要的钱也多(其实雇凶的钱他也没有),而且做这样事情的骗子也多(电视上有报道),拿了钱,直接躲起来,不干活,你拿他也没有办法,因为报警后,他一交待,你也得坐牢。

    没有帮手,徐德光一个人也很难杀得了江中秋,这主要倒不是因为技术问题,只是心理问题,毕竟徐德光也是当过兵的,但是他不想杀人,再说,报仇的意义并不只是杀人,而是让江中秋为他所做的错事忏悔并破财消灾(江中秋是有钱人,前段时间,江中秋的DDN公司已经上市,一连几个涨停板),然后再把江中秋痛打一顿放了,既可告慰孙大圣在天之灵,也可为徐明诚和女儿攒些学费,甚至可以为孙香凝也凑点上大学的学费,即使被抓,也算不得多么严重的罪行,据他还欠着律师费的律师说,绑架罪只要不出人命,也就十年以上,即使不能假释,但是不影响减刑,关个几年也能放出来。

    徐德光公司生意不好,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不少工人闹着要离职,徐德光只好从家里拿钱来发工资,家里的财政大权由王姗掌管,王姗对这种半死不活、毫无盈利能力的公司已经心灰意冷,并不愿意拿出私房来拯救她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公司,尽管这公司以前也曾给她带来过丰厚的利润,但在丈夫的苦苦哀求并许诺高额利息的情况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了10万元。现在,王姗对她的丈夫愈发地失望,曾经她是带着期待嫁给徐德光的,但如今,这些期待如同泡影般一一落空,她后悔当初鬼迷心窍嫁给了高雅香已经用“失败”给他做了注脚的徐德光。

    徐德光说干就干,一方面准备作案工具,一方面招募人手。作案工具无非是些刀具棍棒、绳索胶带等,为了掩人耳目,他分几处购买。人手很快就找到了,是他公司的两个工人,是负责拆迁的,人比较老实,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从不过问是否合理,是否合法,徐德光给两人每人5000元,说有人欠公司钱要去追讨,追讨回来,立刻把欠工人的工资全部发了,要求两人随时待命,注意保密。

    跟踪观察的工作,徐德光必须要亲历亲为。徐德光经过一段时间的跟踪,发现江中秋在梅花山庄的一处别墅,经过蹲守,她发现了规律,一般每个周三和周六,就会有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把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子送到别墅来,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无论何时来,江中秋都会在别墅里等她,一般会有三个厨师模样的人带着菜盒过来,忙完一阵子就会离开。

    徐明诚他们仨去九龙湖那天是周三,徐德光记得很清楚。那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他起床一点也没有打扰到王姗,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经分居了,他住一间屋子,王姗和女儿住一间,其实,他也知道王姗想与他离婚,他既不想拖着她不办离婚,也不希望她回心转意,事实上,他是想等这件事情一结束,他就会与她分手。徐德光想明白了,人之一生注定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心灵相通,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大部分时间里,心灵龟缩在各自坚固的城,各执一隅,不通往来,兄弟朋友若是,男女也若是。在徐德光看来,他之一生何其不幸,他穷其大半生要找寻的温柔,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高雅香不是,王姗也不是,不温柔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徐德光才明白,他之大半生,也就是自已与自已过活。

    那天一大早,徐德光就到达了梅花山庄,在那幢别墅附近观察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晌午时,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进入山庄,徐德光断定,江中秋一定也在别墅里。果然,当那个年青的漂亮女子身着印花麻布的碎花裙缓步走在台阶上时,穿戴整齐的江中秋已经恭候在门口了。

    徐德光准备打道回府时,看到一个年青人急急忙忙向那幢别墅跑去,几乎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他觉得这个年青人好熟悉,回头一看,居然是徐明诚。他不知道徐明诚到别墅去是做什么,他想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财,为了情当然是与那个女子有关,为了财应该是为了盗窃,但大白天公然盗窃,怎么说也不合常理,再说,难道徐明诚与高雅香已经穷困到要盗窃的程度了吗?(自已对他们的照顾是不是太过稀疏了?)。徐德光不放心徐明诚,就躲在树荫里观察,直到不大会儿,他看到徐明诚从别墅里跑出来,双手空空,失魂落魄,他这才放心地走了。

    徐德光决定要在这个周六动手。为了行动方便,他把老家后山上的那座果园租下来了。这个果园其实是江都市现代农业项目的一部分,说是果园,其实都荒废了,只有一些无人照料的无花果树独自生长在异乡的土地上,枝头挂着一些青黄的瘦小的果子,这些果子仿佛只是时间的果实,它是否饱满、香甜都是时间的要求,与无花果树无关。无花果树的上一代果木是橘子树,但长出的橘子又小又涩,请了农业专家来会诊,得出结论:RB北海道的橘子树并不适宜江南的气候。只好把橘子树都铲除了,种上了以色列的无花果树,但结出的无花果水分太多,不甜,又请来了农业专家来会诊,得出结论:以色列的无花果树只适应干旱少寸的地中海气候。至此,鲍庄村的村民再也不相信这个现代农业项目,果园也被彻底地遗弃了。

    徐德光请人把果园里的房间打扫干净,并配备了一只大黄狗。安排停当之后,徐德光就在果园里睡一晚,他冲了个凉水澡,就听见大黄狗一阵狂吠,他打着手电,拿着一根竹杆就出来了,只见一只狐狸嘴里叼着一只小鸡,正在与大黄对峙,狐狸身旁还跟着四只出生不久朦胧可爱的小狐狸,狐狸用哀求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徐德光,徐德光拍了拍大黄,大黄便摇着尾巴走开了,狐狸一家便从破门钻进隔壁的房间,这里原来是它们的家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是徐德光等来的是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有来自太平洋袭击江南地区,这样的天气会给行动带来不便,当然,有利的因素就是台风天里,他们的行动也减少了被人目击的概率。但是,这次台风着实很难预测,省气象台一天之内三易其口,早上说,台风将以15级的风速正面登陆江南地区,中午又说,台风可能沿着东海北上,将袭击韩国与朝鲜,沿途会给江南地区与山东半岛带来暴雨,到了傍晚时,气象台又改口说,台风可能尚未形成,即使形成,路线也大概率的是自台湾向东北方向折转,正面袭击RB四岛。徐德光决定不管是任何天气,也必须行动了。

    星期六,天上风云变幻,天色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明朗,一会儿又下起淅沥的雨来。中午时,徐德光请两个助手在昭关酒家吃饭,他让他们想吃什么点什么,并且点了一瓶昭关大曲,在推杯换盏之前,徐德光宣布了这次行动的注意要点:这次行动要绝对服从指挥,这次要绑的人是公司的债务人,如不听话,可以打人,但不可杀人,这次事成之后,你们每人会有5000元奖金。酒足饭饱后,徐德光给两人安排了一间宾馆休息,他自已开着车到梅花山庄察看。

    风云不定。一会儿黑云压城,急风骤雨,一会儿又是天光云淡,云开日出。徐德光抽了两支烟,就在他疑惑之际,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已经从他身旁驶过。

    今天是一月之限的最后一日,章兰芷与江中秋在电话中都心照不宣地暗示了这一点。在章兰芷看来,这一个月,尽管初期有违她的内心,但一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是甘之如饴,但也并不难熬,江中秋待女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不勉强女人(当然这种说法有待商榷),他甚至引领着她找到了那把打开她冰封已久沉睡的身子之城的钥匙——毫不羞耻地从肌肤相亲、男欢女爱中得到愉悦,并把愉悦聚拢起来,提纯,在其过程中,愉悦得到了升华。她发现自已愈来愈像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是江中秋当初给她设计的形象,但是,当他设计的形象渐成事实时,他又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因为这并非他真正想要的,或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得到的便不再珍惜,也是常有的事。章兰芷为自已愈来愈像一个放荡的女人这个念头而骇了一跳,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这个念头只是承认了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是真实存在的,她并未为些而感到有任何的不自在与拘束。

    好歹,这一个月是结束了。章兰芷庆幸,那50万的债务她用她的身子清偿得干干净净,而且,身子还是她的,她还是自由的,但是,江中秋要把她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好朋友,她既不允许,也不答应,而且,一想到江中秋那虚伪的笑容和假模假式的绅士般的殷勤她就会觉得恶心,他那所谓的对她的身子倾慕已久必欲得之方可告慰平生的话,也是极尽伪善的。既然江中秋无情无意,那么,章兰芷也只能薄情寡义,于今晚做个了断。

    固然,江中秋对章兰芷还是怜惜的,尽管江中秋从未认为自已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但若一定要把他认定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怕也是有违客观事实。那个晚上,他喝了不少酒,至于在书房和他的好朋友打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根本记不得了,这个好朋友是市商务局的领导,也只是利益上的好朋友,这位好朋友也曾经提出和他互换情人,但他没有答应,他有些鄙薄这位好朋友的品位,在DDN公司上市过程中,这位好朋友帮了些忙,那晚的电话无非是想讨要些好处罢了。这位好朋友提出互换情人,是想换章兰芷,有次在希尔顿饭店,他和章兰芷还有好朋友和他的情人,一起吃了个饭,好朋友的情人,是他的下属,一个残山剩水、风韵稍存、胸部丰满的妇人,他并不感兴趣,即使他感兴趣,也不会用章兰芷来交换。所以,当这位好朋友在洗手间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他想都没想,就说章兰芷并不是他的情人而且他根本追求不到,委婉拒绝了。

    今天江中秋点的菜是粤菜,如果不是天气的原因,大师傅们应当早就把菜送过来了吧。江中秋今天给自已定制的酒是关西烧酒,章兰芷就随她的意,喝什么酒都行,不喝也行,当然,最好还是喝一点。江中秋特别渴望和自已喜欢的女人在檐前滴雨的春日午后或是黄昏喝酒,面对面坐着,你不言,我不语,那种盈盈凝望间多少的问候抚慰都于眼波流转之处一一带过的心有灵犀是多么美妙,而窗外,雨中有飞花坠落,而远处,一带绿色的烟树已与朦胧的天际相接,杜鹃有些凄清的叫声依稀传来,让人不禁于几许春寒中生出些伤春的惆怅来。

    江中秋看着那张他与章兰芷睡过的床,那里有她留下的余香,她的发丝,她的明媚与巧笑,她的笑靥与梦呓,她这一走,便彻底从他的生命里走散了,他日再相见时,便已物是人非,仿佛这一个月的百般缱绻、万千恩情都不存在、从头至尾就没有来过一样,不入她的梦,还入他的梦。流光容易把人抛,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若时光允他洄溯二十年,他定然把她留下来,费尽心思也好,痛哭哀求也好,她终究还是他的,哪怕她被时间带走化成了记忆,也要沉淀在他的心里,让他在某个春日的黄昏于哭泣中醒来时,也足以慰藉。

    柳之倩的父母去世之后,教育局对这个案子三缄其口,拒绝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柳之倩现在没有地方住,那个大房子她不敢回去住,和徐明诚家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已经租给人家了,还没到期。好在孙香凝乐于助人,邀请她去孙香凝家住,柳之倩本不想去打扰她,本想到徐明诚家住,但徐明诚又没有邀请她,她也不便直接投宿。

    柳之倩一直想不通,柳民生那样一个老实甚至是有些懦弱的男人,如何有勇气杀死那个一直用一种走向爱的反面的方式来爱他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用一种连柳之倩也看不下去的野蛮方式来宣誓她对柳民生的爱,柳之倩为此劝过曹金花,“你不应该那样对待爸爸,他已经那样的可怜了,你不能借爱的名义来折磨他。如果你不爱他,你就放过他,和他离婚吧,如果你爱他,可不可以用一种比较正常的方式,用大家都能理解的方式?而不是用暴力和虐待。”曹金花不以为然,“他可怜?你居然觉得他可怜?他是副局长,高高在上,他每天所思所想的,无非是游离在我们这个家庭之外,找一个年青漂亮温柔的女子,来取代我这个可怜的、用一种看似强势实则可怜巴巴的方式来爱他的残疾女人,为了他,我失去了一条腿,可是却换来他对我的嫌弃,愈是深爱,愈被嫌弃,这好像是我的绕不开的宿命,正如我失去一条腿后,自卑如影相随,深入骨髓一样。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吗?不是为了爱,哪怕是为了怜悯与同情,我也不会那么恨他,他完全把我们的婚姻当成是他加官进爵的阶梯,我对他的爱,已经被他当成了弃之也不甚惜的工具。我愈是爱他,便愈是恨他。”

    这是柳之倩与曹金花最后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深入交谈之一,她知道她说服不了妈妈,但她没有想到,这次谈话之后不久,他们竟然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告别人世间,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向她道别,就把她独自一扔在这荒凉的尘世间。其实,这样的结局,她在某个从噩梦中醒来的清晨时,也想到过,但没有想到一梦成谶。

    在此之前,柳之倩与柳民生也就同样的问题进行过交流。在一次柳民生与曹金花大吵一架之后,柳民生一脸土灰,心神不宁地坐在窗前,柳之倩问他:“爸爸,你快乐吗?这日子你能过得下去吗?”柳民生瞟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离婚啊?就是不离婚,你也可以离家出走啊,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的不开心?”“你们小孩子不懂,我不是还要工作吗?”柳之倩一直弄不懂,为什么在她看来如此容易解决的问题,柳民生却一生都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