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鸣鸟惊闺 » 偶见春台(四)

偶见春台(四)

    从此以后,木木房间窗户的油纸总会在夜深时分透出微微的烛光,窗棂被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隐隐透出房内绰约的影子,又在屋外的地上投射出静谧的方寸。

    漆黑夜色中,窗外这柔软的光景像是从大山深处飘来一片悠扬的青葱绿叶,让人在这尚未完全解冻的春天里中,嗅到了那缥缈的岁月。

    盛明大部分时候是在屋外的地面上拿树枝教她写字。

    “时人不识凌云木……待到凌云始道高……”这是盛明教给木木的第一句诗,也是第一次写,所以他写得极慢,一边写一边念出声,教木木分辨每一个字,虽然他看不见,但教却教得有模有样的。

    木木看着枯枝尖端抵着地面,然后游龙一般开始迂回,盛明微微弯着腰,唇角始终带着一抹微笑,即使双眼被蒙住也没有阻碍他书写的流畅度。

    他手里的枯枝化为狼毫,土地变成锦帛,纸落云烟,撇捺之间吟唱出过往花晨月夕的生活。

    即便身着粗衣麻布,犹自心向玉山,瑶环瑜珥莫过于此。

    盛明担心木木看不清、记不住,有时会放慢速度,反反复复地写。

    木木没有见过所谓玉山,也不懂什么纸落云烟,只觉得盛明写字的样子很好看,光裸的地面不再狼藉,上面的痕迹更是像天上流云间的缝隙。

    她看着盛明的痕迹,勉力地对照,一笔一划地描摹,一遍又一遍。

    或许她真的有一点天赋,这几天下来,就这么看盛明写了几遍,她已经记住了很多字,然后就那么重复的写。

    木木总觉得自己写的字和盛明的不一样,格外在意,但盛明告诉她,“不必着相,只要你会写,能认就行,至于美观还是其次。”

    但木木还是希望自己能写好一些,于是写得更勤快了。

    机械性的做着同一个动作向来是让人觉得枯燥无味的,然而木木整个人却像入了魔一般,不知不觉就上了瘾,大有不停下来的势头。

    此外盛明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纸,上面竟然还大喇喇写着“子曰”“诗曰”,只是那笔画和木木的鬼画符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木木听盛明讲过几次,勉力地认着里面的字,硬生生是把这几张纸全给背了下来,每天就这么念叨着。

    自古以来,废寝忘食读书者总是为人称道的,然而对于南池村这种小地方,因为读书耽误了劳作,却实在是属于“不务正业”了。

    在木木第三次被人反映到村长那里,说是她最近总是在田里发愣,要么就是蹲在一旁拿根棍子在地上画画。

    “我不是画画……”

    村长看过木木写的字,叹息着摇摇头,“木木,咱们乡下人家只要能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就是顶天的好事了,读书这些事对我们来说太缥缈了,能算个数就是最好了,认字有什么用呢?你难不成还要去考个状元吗?”

    这么缥缈的事你还让你儿子去干呢,偏许他有学问,我不行?你又怎么知道我考不上。

    村长看着木木,一时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这有什么好说呢?

    木木不过是想念书,但凡日子好过一些的人家,家里的孩子都会被送去学堂,念书在他们这里不常见,可在外头却是一件常事。她有什么错呢?没有人可以去责备一个想要求知的孩子。

    但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出生在了南池村,终其一生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勤快点的人,顶多是让自己在这个村里能够一世不愁,没人能长出翅膀来飞出去。

    若是天天不干正事,只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就要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没有人能责怪木木,木木也能理解他们,兜来转去,或许能怪的只有这个该死的命运。

    这世上多的是手握圣贤书却逛着勾栏瓦院的纨绔,又有何其之多的千里马骈死槽枥之间?

    这些人又何尝没有埋怨过,纨绔子弟们嫌自己行乐时有父母师长管着,穷苦人又苦于没有机缘与能力接触夜夜入梦的关于读书的念想。

    一桩桩一件件的阴差阳错,到最后想想,都是这命运让自己投错了胎。

    最后是盛明听说了这事,同样是第三次来村长家,把木木领走了。临走时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先生,”回去路上,木木声音闷闷的,语气里是掩盖不了的犹疑与困惑。

    “您之前教过我的吧,说是'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听您说得很是有道理,也觉得理应如此,可是现在我怎么忽然感觉不是很对呢?”

    “哦?怎么不对了?”盛明停下来,用手撑着一根竹杖,他还是看不见,也就干脆不去多管别的,只是用手指轻轻捻着垂下来的头发。

    “若是闻见梅香,那说明它本来就是香的梅花,若是它本来就不香,再怎么用苦寒磨练也只能是把它冻死,不会让它更香。”

    木木远眺,然而只能见一道木栅栏横亘在不远处,更远处除了茫茫山林,什么也没有了,她一辈子都将生活在这里,还不够苦寒吗?可她闻不到任何香气。

    “……”

    盛明没想到木木会这么想,但是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再怎么努力挣脱,都没办法逃开这好像生来就注定的命运,她要一辈子背负这些枷锁。

    这么一看,木木这句话倒确实是对的……

    呸!

    盛明啐了自己一口,身为人师,怎么能听学生讲这些歪理呢!

    “木木,”盛明斟酌了一下,开口却是扯了一件其他的事,“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每次盛明说的故事都是一些孟母三迁,卧薪尝胆,木木从前觉得新奇又深奥,一向是很喜欢听盛明讲故事的。

    可是木木现在兴致缺缺,并不是很想听盛明来跟她讲些大道理,拒绝了,“我现在不想听。”

    “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盛明徐徐开口,还特地清了清嗓子。

    “……”那你问我干嘛呀!

    “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天天爬树掏鸟蛋,下河捉鲤鱼,就是不看一眼书,总说读书不如看戏有意思,所以,这小子长到十五岁愣是没看过一页纸,斗大的字能识出两个就是祖宗显灵。

    “这小公子家里的长辈都愁坏了,想着他每天这么不学无术的可怎么办呀,以后怎么放心把家里交给他。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小子浑身的皮却厚度见长,就是不听。”

    “……”

    木木心想,好老套的故事,接下来估计就是告诉自己这个小公子就是盛明他自己吧?然后再聊一聊他是怎么幡然醒悟然后刻苦学习最终成就一番伟业。

    “先生,我真的……”木木的话被盛明打断,他似乎感受到了木木的不耐烦,安抚性地在她肩上按了按。

    “然后这户人家的老爷找上了他的世交,让朋友给他想想办法。没想到朋友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说是他能治那位小公子。这老爷也爽快,胸脯一拍,跟这少年人说怎么治不要紧,打死了算他的。

    “于是一个半大孩子,天天跟着这小公子,每天除了找他比武就是找他一起练武。这么大半年下来,小公子不胜其烦,去和少年打一架吧,又打不过,每次都被人压在地上揍;想躲开他吧,这人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一天到晚粘着。

    “然后这小公子发现,只要他进了书房,这小子就不进去烦他,问及原因,才知道是这少年觉得书房那些书啊墨的全有一股怪味,闻着难受。

    “原来这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家伙!

    “小公子于是开始天天往书房跑,就为了躲开那少年。但书房里什么都没有,小公子穷极无聊,终于动了动金贵的手指,翻开了一张纸,然后是第二张,大半年下来,他已经要把书房看遍了。”

    “先生,这里面哪个是你?”

    木木话音刚落,肩上放着的手就敲着她的头,“哪个都不是我!”盛明哑然失笑,“那少年是我二哥,小公子是我二哥最好的朋友。”

    木木被敲得有些疼,突然开了个小差,她想到刚开始的盛明言行举止都那么客气有礼,她还说他像个假人,怎么现在这么不客气?

    嬷嬷还说这是教养呢,我看这就是装模作样,可见这些富家贵公子也是苦礼仪久矣,一有机会不拿着端着,就放浪形骸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盛明的声音把木木拉了回来,“这才叫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身处苦寒当然不珍贵,这全然是因为国家并没有做好;而只有当他们捱过了这些磨砺和苦寒才显得珍贵。你说它香是因为它本来就香……”

    盛明忽然就笑了,像须臾间的春光,“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只是难道因为你不是朵香花,这辈子就打算一直含着花苞不开了?逢人就说反正开了也没人能闻到花香,然后余生都用来抱怨老天爷没让你投生到香花上。”

    盛明撤开手,缓缓向前走去,语重心长道,“你不去开怎么知道自己香不香呢?而且就算不香,难道就一定没有蜂来采花吗?”

    木木继续发着愣,但心里的弦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泛起层层涟漪。

    那次跟盛明聊过之后,木木也就释怀了,想通了,“是了,我只要不被你们发现,谁知道我在做什么呢?”

    至于当时纠结的香不香的问题,早就被她忘到脑后,她也就是间歇性伤春悲秋一下。

    当初盛明讲了那么多,木木能想起来的只有盛明进屋前转头对她说的那句:“更何况这是自己的事,也就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可见木木也是个惯会断章取义的人才了。

    从此木木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阳奉阴违,这边跟村长拍胸脯保证过,转身就钻去屋后的林子里,偷偷写字背书,甚至干脆直接拿那些碑当纸,省得以后有人发现她还在写字又跑去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