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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别清雨少君问死生

    三个孩子这么骑着马走在大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商贩群集的街道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流民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之外只有他们三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清雨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歌词是北方草原上的民谣,空灵灵的曲里藏着整片草原。

    白清风听着……像真正躺在了绿地上,远方夜空冰凉,蓝莹的暮色飘渺,周身水汽氤氲,流淌着安静的悲伤。

    “清雨,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狄人歌?”白清风问。

    “狄人歌?”商平丘疑惑,“不对吧,我印象里的草原上的歌应该很大气,就像拔锤击汉鼓一样的大气。最好还有一群汉子围绕火堆撕羊排。”

    清雨白了他一眼:“屁嘞,你以为塞外的都是帮铁头憨憨。”。“嘿嘿,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商平丘挠头。

    “我爷爷在的时候总这么唱,我小时候听着喜欢,跟他学又怎么也学不像。爷爷听了不是说话只是笑,笑着笑着我就恼羞成怒去拔他的白胡子。”清雨心里不大舒服,“后来我学像了,听歌的人已经不在草原了。”

    商平丘吸吸鼻子,觉得气氛变的有些难过,他最讨厌这种有话压在心口说不出来的感觉,于是笑着打哈哈:“看来我们很幸运嘛,有幸欣赏到白老爷子的真传。”

    “不全算是,爹爹听过我唱这个,他总说我唱的不对。我当然不服,明明很相似的曲调,凭什么说不对?”清雨嘟起嘴,伸手去捋马背上的毛,不小心用劲大了,马停下抖抖鬃毛,打了个响鼻,“后来磨了好久爹爹才松口,他说如果有一天外人在你的歌里只能听出流水而听不出悲伤,就算成了。”

    “这样的曲调,怎么可能没有难过的感觉。”

    “对啊,一开始我也是怎么想的。直到爹爹走了以后,蹲在爹爹的小坟包前一个人发了很久的呆。那时我才觉得或许他说的没错,毕竟在奶奶以外,爸爸是最了解爷爷的人了。”

    商平丘看着清雨呆呆地骑马往前走,马蹄踢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路沿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人和马的倒影。商平丘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扭过头看向背后。

    “少君,地方到了,咱们还有事情要办。”

    “你们快去办事儿,没人管我才好潇洒呢。”已经下马的清雨蹲在客栈门口,脸上早就没了刚才的小忧愁,装出不耐的样子,回头嘱咐一句,“两个不长心的,别走丢了回不来。”

    “比起我们,怕是你个小姑娘更容易被山大王拐走当压寨夫人。”商平丘一如既往地贫嘴,“乖乖等着我们回来,我给你带羽落城最好的礼物!”

    “你才当压寨夫人,昨天不知道是谁忘了不让我喝酒的事儿。”清雨伶牙俐齿地回击,“至于买不买礼物,你倒得敢呢。”

    “不给我留点面子……昨晚我们原以为你会很听话的,是吧小白。”商平丘自知无言以对,灰溜溜地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其实我这么毒的血,根本不会喝醉的。”白清风向妹妹挥手告别。昨天晚上,少君已经醉的昏天黑地的时候,白清雨乖巧地坐在一边,微风中裙摆摇曳,他透过缥缈的烛火,凝视妹妹模糊的面容,她还是那么爱笑,又懂事。但这一次白清风忽然觉得眼前的笑容有些刺目,让人不由得闭上眼睛。她真的很懂事了,还要怎么要求她呢?她的笑那么让人心疼。

    愈来愈温暖的空气里,白清风微微眯起了眼……

    清雨走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大街上游游荡荡,完全没有了刚才公子哥进城的气质。

    路边热腾腾新出炉的烤鸭鲜香四溢,宽厚的竹签子扎下去,伴着“滋滋”声涌出汩汩红油,老字号的烤鸭师傅显然明白怎样吸引路人注意。

    商平丘斜眼盯着肥嫩的鸭架脚下像是长了钉子,一动不动:“小白,想不想体验下羽落城特色?”

    “这就嘴馋到走不动路啦?”

    “哪有,羽落城,羽落!说的就是落在地上的鸟,所以说这里的名字就是以鸭来起的。既然来了,不物尽其用哪儿行。”商平丘信誓旦旦。

    “行吧,虽说我剩的钱不多,烤鸭钱还是够的。”白清风和商平丘相视而笑。

    买过烤鸭,口袋空空的两人继续在马上颠簸,路过淡雅的寻香阁,走过人声鼎沸的早餐铺子,四处游移的视线捕捉着这个城市的点点滴滴,路边卖猪肉的老板早早就开张了,新鲜的水柳肉摆在案前吸引路人,吆喝的小二声音能传过半条小巷子,熟悉行情的老客户已经在就一块两块的肋条讨价还价。

    商平丘舔着指尖的红油,忽然说:“小白,将军会让我们去打仗吧。”

    “嗯?”白清风正在吮半截鸭脖。

    “你说战争是什么样的呢。”商平丘右手持一柄小剃刀,面对铜镜比划着要刮胡子,手里的刀随着道路的颠簸一上一下,“我们以前也杀过人,都是被将军派作斥候打小场面,像是一种工作或是生活,在过程中我们会见到很多人,他们性格各异,好坏都有将军定夺清楚。要是真上了战场,你从前不会认识你的敌人,以后……大概就没有以后了。你们对面冲锋,嘶哑地咆哮,然后过马一刀砍死敌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完全没有时间交流。他或许会是个恶霸,也可能是个大孝子,他正期待着拿完这一仗的军饷回家给爹娘养老送终,你一刀下去两位远在天边的老人没有了儿子。”

    “怎么突然这样想?”

    “就是问问。”

    “我不会犹豫,如果我拿的起刀的话,没有陌生人能站在我身边。”白清风咬着牙。

    商平丘撕下一只鸡翅叼在嘴里,无处可走的口水让他的声音很是含糊不清:“你胆子好大,要是我一定早就跑了,真佩服你……”

    白清风说:“我没那么大胆子。”

    “什么?”

    “我说我胆子比你更小!一生中总在怕很多东西。小时候跟爹爹和戏班子去新的城市表演,棚里前三天都不会有我的角色,因为面对全然陌生的观众、场地,大脑总充斥一片空白,有时候演砸了只会偷偷跑到灶台后面哭,我不能让爹爹看见,爹爹在什么地方都很好,但戏剧上的小事也会让他会发很大的火。这种时候只有伙房做饭的叔叔疼我,他给我吃他存了三天舍不得消灭的果糕,还教我用面团子做锅贴,锅贴就是把不硬的面团在烧红的锅上短短拍一下,铲掉粘在锅上的那层硬壳,装在口袋里热乎乎的能吃上好几个时辰。”

    商平丘默默的听着,没说话。

    “所以在战场上我不能死,我怕死!我怕我死掉就没人记住爹爹了,怕没人再去给爹爹上香扫墓。也没人会记住我,我这么普通,不会有人记得的!”

    白清风喊完了,右手抓住心口的衣服,用力的攥着,露出白皙的脖颈,狠劲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明明学的是经天纬地啊,学的是手掌天下人啊,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登临高位时,威风至少也要传遍四海才对……

    怎么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呢,歇斯底里。像是有钝刀子在心里割了一下、又一下,血肉模糊。

    白清风握紧拳头,“因此我会活下去,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商平丘惊讶的看着白清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色瞳仁。他能听出自己这个朋友话里的愤怒和孤独,像是一只优雅的暹逻猫,

    “你还有我们啊,记不记住的,想那多干嘛。”商平丘出言安慰,相比于少君的乐天派白清风性格显得很敏感,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装在心里,像富贵人家养的金鱼一样,不知饥饱,默默地吃,肚子里塞满各式各样的情绪。

    “如果没有我们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被心里的东西压死吧。”商平丘心想。

    白清风没有回答,仰头遥望白净的天空,他想不到这片天地下究竟死过多少人,那会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大到他没有概念。里面也许有像少君一样有钱又贪嘴的富家公子,也许有清雨那样总是很快乐的女孩子,更多应该是和自己一样没用的普通人……用力冲天空眨眨眼睛:“非要说胆子……也许只有像将军那样眼里装着天下的人,才称的起无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