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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安家南山(上)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凤阳地方不大,官不少。因老朱关照家乡,凤阳巡抚一职兼任漕运总督,乃是油水实权两手抓的实权大员,但总督治所在淮安,所以又有凤阳巡按常驻凤阳,位不高,权却重。巡按之外有知府,统管周边五州十三县,包括直辖的凤阳县。加上正四品品级的杨太监,还有正牌的凤阳知县,这些大小官吏加上各自的班属,还有八卫一所各种军官,真的是浩浩荡荡一大箩筐。

    幸好,我只需和镇守太监体系交关。按刘伴伴芳官原先的设想,如果对方不敬,露一下牙齿,方能相安无事,不想却意外抓住一条大鱼。于是两人分别快马书信回京:刘伴伴汇报皇帝,平安抵达,皇弟即将潜心清修,并转达我勤勉清修的表态;芳官写的是杨太监有所不堪但全心悔过,请懿安太后尽力保下此人,莫让曹大伴伸手干预。锦衣卫沈百户与两位总旗也率众返回,当然,刘伴伴帮我厚赏上下,求不多事,不多言。事及皇家,对方也不愿多事,就当结个善缘吧。

    随后,当地锦衣卫所派了新的队伍,接过了日常护卫工作,而这些新队伍,明显不如沈百户团队精干。中都锦衣卫由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统管,而南京百年承平,锦衣卫都成了安置功勋后裔纨绔子弟们的荣职了,所幸还能选出些世代从事锦衣卫,又没什么背景的来做我这有过无功的苦差事。我也不露面,交给刘伴伴打点了。反正花点钱买通买通就行,这些人估计也没想到,原本的苦差还能有点油水,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待我成年,约莫要十年,而这十年可能都要呆在凤阳。除了腐和败,杨太监也没那么不堪,毕竟也是宫中拼杀出来的,凤阳业务还是娴熟的:原来当年老朱要迁都凤阳,都城建了一半,又考虑到手底下尽是淮西帮,建都凤阳更如鱼得水,尾大不掉了。于是否了建都凤阳,不过为照拂家乡,还是迁移了十几万富人来,他也没考虑,凤阳能不能受得了。

    凤阳虽然南北百里,东西两百里,但南部多是裸石丘陵,溶洞裂谷,耕种不得;北边又是淮河河岸,常有水患。中部少量肥地,不是祭田皇庄,就是权贵和土民所有。权贵是当年随老朱立功的人,留在此处守着宗祠的宗族分支;土民是原有凤阳人,老朱的老乡,他们享受优待,不受徭役。而徭役重担,通通落在新来的十几万编户身上,这些人却只能去拓荒垦田,在薄地上拼命耕种,于是水土流失愈加严峻。本来,黄河夺淮入海,凤阳常有水患,老朱又为了保护皇陵,老把洪泽湖的湖水往淮河里排放,加上水土流失,水患越来越激烈,两百年下来,不管编民土民,整个凤阳通通都不行了,有本事的迁移户籍,没本事的出外逃荒,偌大凤阳县,而今只剩下个几万口人了,这其中,还有一半是吃公家饭的。

    前世我对凤阳的印象,来自凤阳花鼓:“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饥”,原来是打这儿来的……

    但荒废的凤阳,毕竟留下了这么多土地,而今我又拿捏住了杨太监的小辫,可以借壳上市,在这时代里寻出一个空隙,做好多文章。

    这运河一路的所见所闻,以及不停的观察提问,我总算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们,有了更清晰的认知。简单说,可以分为穿长衫的和穿短衫的,两个世界。

    明代的农业,其实已经很精耕细作了,南方种植稻谷,上好水田一年两季能收获五石,每石约后世一百八十斤,也就是八九百斤;若是中田,能收三石,也有五六百斤。如果你是自耕农,有个十亩田地,养活一家五口或七口,不在话下。此时南方还有一定数量自耕农,相对安定富足。北方就不行了,多为旱田,一年种一季小麦,亩产两石不到,也就三百斤左右。一家五口一天需要七斤粮食,一年需要小三千斤。这样看,理论上也没问题,但这基于“走钢丝”般的理想状况。需要每年,注意,是每一年都风调雨顺,没有水、旱、蝗灾;需要赋税和徭役不干扰农作;需要家人恒定安康,没有病丧嫁娶大花费;需要粮价稳定,可以买卖粮食作为腾挪空间。否则就从钢丝绳上掉下了,落入底下的那些血盆大口。

    天灾在这时代基本是一年一发,只是在大明的东南西北轮流转,三四年总会轮到一次;大明赋税原来是很轻的,但而今特殊阶层多,赋税总额又不变,自耕农兄弟们就多多负担了。徭役也是,不仅要多分担,还有打仗、救灾、修路、修河各种突然征发,怎么算都算不清。生老病死躲不过,粮价稳定在你有余粮的时候一石五钱,青黄不接的时一两银子也买不到。陆陆续续,自耕农们,尤其是北方的,就掉进那几张血盆大口了。

    最可怕的那张嘴,叫高利贷。太祖规定,高利贷不得超过月利三分,且只能一本一利,不能利滚利。这么算,年息等于36%,这已经是他老人家眼中的慈悲了。两百多年,这个底线早被突破了。借一两还二两才是常态。怎么办,卖地,卖地,还是卖地。不然就是,卖儿卖女……

    但农民还能有别的收入。织布刺绣,打短工,砍柴渔猎。此时的手工织布效率很慢,也不值钱。刺绣略好,最高明的绣娘,据说月入一两银子,但这是极端特例。参考苏州织造局,一名绣工月薪四斗米,年入五石,还不够两个人吃。而且,刺绣多见于江南、蜀地,又是南方备受老天偏爱了。至于短工,一天最高有三十文,比如农忙时替地主收割,但这种活计不会常有。怎么办,还是卖地……

    卖了地,成为佃户,耕作负担至少翻倍,此时的佃租没有低于五成的。而地主家的徭役,也要你承担的,当然地主总有方法,让你少担,但会给你其他差遣。做了佃户,依然躲不过天灾人祸,交完佃租后自己吃不活怎办?交不上佃租怎办?

    除了农民,这时代还有军户、匠户、商户。军户,就要简单说卫所制了,大明有五百多卫,两千五百多所。卫所制改良于府兵制,皇帝给土地,无需赋税徭役,让军队自给自足,所谓的“兵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但卫所不受地方限制,采用独立管理,长官多为世袭,他们不断与更上级的各种世袭的公、侯侵吞卫所土地,成为不交税不徭役的地主。而军户就化身为佃户甚至农奴,而且军籍是世代锁定的,几乎无法变更、无法反抗,这日子贫苦得还不如佃户,所以许多军户,慢慢成了逃户。

    这情况也适用于匠户,也是世袭难以变更的籍贯,世代被军队和各种制造局管理,从早劳作到晚,也不过是一人养活两张嘴。所以匠户同样不如佃户,结论还是活不下去就当逃户……

    而商户呢。大明商税极低,三十税一。但真正的商税,是各种过路费、进城费、保护费。这仅限于走村串户的货郎、城市摆摊头的商家。至于大商户,那就算长衫阶层了。

    这就是占人口总数八九成的短衫们的生存状况了。简单粗暴的算,五口之家,一年十两银子,可以小康。但多数人都在这收入线下煎熬,熬成逃户:成为地主没有户籍的奴仆、躲在山上开荒的山民,到运河边、城市里讨口吃的流民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