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穿明回忆录 » 第12章、危险的拼图

第12章、危险的拼图

    种田、教育、科研,我还缺人来完成最后一块拼图。几个月后,这块拼图完成了,很完整,但也很危险。

    南山的第一个冬天,温暖而满足,流民们有温暖的土屋,甚至还有火坑。关键是,他们可以吃饱了。他们说,以往过冬的秘诀是少吃多睡。只喝很稀的粥,或者说是米汤,饿醒了灌一口,继续睡,这样家里存粮才能熬到明年收成。

    不猫冬的南山,要做的还很多。成年壮丁忙着新粮越冬试验、挖开冻土、完善水利、拓展山田。老弱在家里做一些编织纺织,孩子们忙着上课,忙着玩我“发明”的足球、羽毛球等游戏。

    另一群忙碌的人,是老师兄刚刚组建的商队。这年头做生意并不容易,所幸老师兄熟门熟路,还可以打着“凤阳镇守太监”的旗子,勘门面、过关卡、拜码头一路通关。老师兄说,杨太监真是个会做事的。

    老杨会做事,也很会来事。一见面,他就噗通下跪,不肯起身:

    “我杨泽自小贫苦,父母双亡,才被送入宫中,求个温饱,博个前程。如今殿下广施恩泽,收纳流民。我杨泽也是个有良心的人,只求能跟着殿下,做些善事,弥补以前过错。其实殿下做的事,我老杨都知道,该遮掩的、该通路子的都没问题,求殿下不要将我当做外人”

    “有件事必须和殿下坦白,殿下劝我收个族人当儿子,以免以后断了香火,老杨其实有继子,他就是杨天青。族人都是些不成器的,就他有点读书样子。但阉人的儿子名声实在不好,我就悄悄安排在凤阳府学中。公子招募蒙师,就让他来效命了。绝非有意安排探子,若安排探子,也不会安排自己儿子啊。”

    杨天青,是南山第一批蒙师中最年轻的一个,功底扎实、教学认真,特别喜爱孩子,口碑很好。长相敦厚正直,也算一表人才。他一来就跪在老杨身边,我扶这父子俩起来。

    杨天青又去和刘伴伴施了个大礼。

    “若非见到公公您,怎会懂得,内侍也有学识渊博的,也能建功立业、救世安民。可笑我杨天青还要为父亲的身份遮掩,实在是不孝至极”

    这话说得老刘满面红光,又骄又羞。

    开始议事。老师兄是个精细人,他说最近凤阳城内、南山外围出现了几波人,都比较怪异。一波像是江湖探子,一触就走。还有一波……他看着师父说:

    “墨家人”

    这个时代还有墨家?然而,师父脸色凝重。

    师父说,墨家向来隐秘,缥缈无踪。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制度,自己的黑科技,还有自己的武功传承。墨家人的武功,不追求健体强身,只求杀人效率。墨家死士一出手,一往无前,哪怕同归于尽,哪怕飞蛾扑火,也是前仆后继。所谓的死不旋踵,就是这个意思。

    这些人都是虔诚信徒,不可视为常人,不招惹为妙。

    但不想招惹也不行,人家已经上门了,说有老友推荐,求上门一晤。我以为他的老友,指的是雷家父子,没想到站出来的竟是白眉道长。

    原来百多年前,道家已将“墨经”收录为道教典籍,某种意义上,墨家算是挂靠在道家身上,所以明面上的墨家人,与道家有所来往。

    有三人一同前来拜见,都着黑色,一身短打。一位精干的中年汉子,方面短须,气质与雷五叔如出一辙,他自称墨七;一位脸色青白、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自称墨九,他精瘦结实,身上一丝肥肉都没有。师父一直盯着他消瘦青白的手,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墨家死士。

    真正的领袖却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须发全白,脸色微红,面目雄俊,声音中气十足,我猜他三十岁左右,是个天生的少白头。

    少白头自称公输治,公输这个姓实在少见。我问,公输般(鲁班)的公输吗?公输先生说,是。我记得公输般和墨家是竞争者,并非一家啊。公输先生却笑道,红莲白藕,本是同根。天下巧工,殊途同归。

    我又问,青史千年,不见墨家,难得今日有幸。

    公输眼神不羁,说,朱门权贵自然看不见,布衣芒履却见得。若公子若真想看看墨家,恕我狂悖,还请屏退左右。

    我说但讲无妨,此处没有锦衣卫士,都可以算是我的家人,于是公输点了点头。

    “我墨家,是布衣黔首的墨家,不是达观贵人的墨家。只要不是朝与堂,天下处处,都可能有我墨家,譬如殿下此处,说不得,也有我墨家中人”

    “那青史是酸儒措大写的,怎能有我墨家一席之地。他们号称治国平天下,志在朝堂;我墨家只愿兼爱世人,藏于山野。当年暴秦凌虐无度,陈涉吴广揭竿,有我墨家呼吁;那汉末山河崩塌,世家豪强逐鹿,我墨家不愿襄助,宁可做那蚁贼;五胡乱华,墨家就是负剑北去的乞活军;安史之乱,郭子仪收复河山,有我墨家子弟追随;就算那弱宋一朝,天下权柄尽归儒家,我墨家人改名换姓,也要加入那背嵬军。可惜崖山之后…….”

    公输先生负手而立,激昂愤慨。

    “蒙元百年,我墨家人都成了低贱匠户,却也做了一百年的汉家刺客。你朱家得了天下,呵呵,这天下匠户,依然是低贱奔走之人。如今又是山河倒悬之势,敢问公子,我墨家当何去何从?”

    公输先生翻起白眼的样子,像极了八大山人画作里的鸟儿。可鸟儿抛给我了一道送命题。难道我劝你们去投奔未来的李自成吗,再喊出闯王来了不纳粮?

    答不出来,那就问。

    “敢问公输先生,当今世道,像是秦末还是晋末”,内斗还是外战,有很大区别的。

    “公子认为呢”。

    “当今世道,如末宋重演。重文轻武,武人军户,虽不再叫做贼配军,但也是世代相传的低贱户籍。而士人们受尽优待,不担赋税不纳粮,却贪心仍有不足,土地兼并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却又天灾不断流离失所。郭嘉早已入不敷出,朝堂诸公却视而不见,只顾争权夺利。内忧未除却又有外敌窥视,只怕都忘了数百年前,那女真满万不可敌的传言。我大明虽然不称臣不纳贡不结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却难保靖康之耻,不会重演。至于你墨家,要做那宋江方腊,还是做那八字军背嵬军,悉听尊便吧”

    能拽文这么多,我要感谢刘伴伴的悉心教导啊。

    “听闻公子有那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之谶言”

    “梦中所见,即是如此。那蒙元百年,我汉民不过是末等贱民罢了。若是女真入关,我等通通化身为奴,非但一日为奴,而是世代为奴,如此三百年,汉家衣冠不存,百家道统毁灭”

    “那公子意欲何为”

    是啊,我想干吗?这问题永远逃不开。藏于山林,做九大山人?泛舟出海,开辟澳洲新大陆吗。越来越多信任我的人,让我越来越逃脱不了责任。

    “小子愚钝,自知无力挽狂澜之能。只能广传谶言,警示世人。广种新粮,抵御天灾。倘若那日来临,也只能拼上一条命了”

    “公子莫忘了,王侯将相,并无种,朱家皇帝,也不止你兄长做得”

    我摇头叹气,给皇帝的那道题太难,也许只有曹孟德那样的人物才能解答。我自己有逼数,又不是真的天授智慧,只是住在一个小孩身躯的大人罢了,见到的哪个人不比我聪明?

    “泰西新粮可还可口?”

    “未曾想,竟然美味”

    “先生可知这新粮的亩产?”

    我睇过一叠纸张,是统计的产量表格,图文并茂的种植记录

    公输一目十行,瞪大了眼睛看我

    “此事当真”

    “众目睽睽,怎能作假”

    随后是《远西奇器图说》与《坤宇万国图》,甚至我还拿出了燧发手枪。

    公输眉心紧缩,眼神忽明忽暗,微颤的双手告诉我,此时他并不平静。

    “此等精密技艺,殿下为何轻易示我?”

    “虽说天下工巧,莫过墨家,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此处还有营造、冶炼、枪械、船舶诸多工法,还在翻译诸多泰西学识,墨家朋友不如留下,共同参详。”

    公输合上书本,微微一笑

    “殿下好意心领,但我墨家,从不为权贵所用”

    “先生误会了,即使没有墨家前来,这些学识我早晚也会公诸于众,并无藏私之想。我只有一点顾虑,不能为建奴所用。”

    公输点了点头,于是,二十多位墨家人,安排住了下来。但墨家并不接受我的供奉聘请,只愿以友人身份,拿技术交换技术,也不占我便宜。

    不像泰山学派诸位,他们融入南山很快,也许不久后,就完全融化在此,再无泰山标签。但墨家这种传承千年,又有独特信仰的人们,我不可能吃得下,倒是有被噎死的可能。

    师父、伴伴、红姑、芳官、老师兄……都反对我如此对待墨家。但我只能一意孤行,只要不是建奴,谁都可以更强大。讲真,若是李闯争气,这天下何须我来多事。

    但是,泰山看不起理学,认为虚伪至极;墨家也看不上泰山,认为好利无义;伴伴觉得他们只是程度不同的乱臣贼子罢了;陈于阶觉得还是西学理性,不争虚名。各家人的想法冲突,几乎肉眼可见,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