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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关于理想的一篇作文

    第一个上门的,是陈于阶先生。

    “殿下所言,泰西人在吕宋杀戮我明人,可是当真”

    我是个不熟历史的美术生。但那段历史,我不会遗忘,前世我是个福建人。闽粤盛产“华侨”,闽粤人最能理解这两个字背后的斑斑血泪。

    翻开闽粤人的家谱,你经常会看到祖先中的某一人,下了南洋,衣锦还乡的记录。细心看,旁边更多的是“没有了”的记录,人们不爱说的,那些树根图的分叉终止了的记录。大明时期吕宋的几次屠杀、清朝的“卖猪仔”、美国铁路枕木下的冤魂……,即使在天朝时代,90年代都有印泥屠与杀……五百年来,华侨两个字就意味着辛劳付出,辛劳付出,以及辛劳付出。至于回报,是血,和泪。

    我收起胸中的不平,淡淡的对着陈先生说:

    “有三件事,陈先生可与诚实的教士朋友们打听:吕宋屠华,教会做了什么;当年十字军东征,遇见异教徒如何处理;在欧罗巴,教民可需纳税给教会?国王可需教皇加冕,方能登基?”

    对不起,你信仰的组织,从来不是白莲花,以前,现在,今后,都不是。

    “教士朋友们,学识广博、修养过人,小子愿引以为师,为友。但教会却不可尽信。泰西诸国更不可信,可交流学识、通商来往,却不可信其用心。”

    陈先生失魂落魄,他需要消化一下。我猜,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徐学士。他尚未告退,其他该来的人都来了,看来我还需要答辩。关上门,干脆畅所欲言。

    “士农工商,皆可学识平等,这可是殿下心中之天下大同?”

    提问者是何安世先生的弟弟,何安邦先生。

    “天下大同我不懂,但我觉得要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人人都可以学习知识,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这就是机会的平等,这并非井田,就算井田,一人一块田,也有农技的高低、农夫勤劳与懒惰,导致收成的差别。机会平等也是选择平等,人人可以根据自己天赋,选择学习的知识,从事的行业。比如黄敬黄师兄,未必能考上举人,但天下有几个举人比他会做生意赚钱?”

    “还要权利义务的平等,今日郭嘉权柄尽在士人,各种优免,赋税均压在工农商身上,何其不公。郭嘉税收,用来建军队防外敌、修道路治灾难,此乃造福全天下之举,当由全天下来当。你纳税了我也交钱了,凭什么我比你低一等。士农工商皆是郭嘉支柱,都能参政议政,如此才有身份的平等。”

    “士绅富翁家财万贯,农人口袋才几个铜板,却要一同纳税,如此还是不公”

    “那是方法的问题,如果赋税不按人头,按照田亩多少收取呢?此乃摊丁入亩。商税亦是,按经营总额纳税,大商行交大税,小摊贩纳小税。不就公平了吗?郭嘉兴修水利,田多者得利;修建道路,车多者得利。多得利者,多纳税,才是公平”

    思索片刻。公输开口了。

    “殿下言,人人皆可有更好生活,但天下田亩产出,总有定数,不是你的,既是我的。我墨家千年,向来主张兼同,但道艰且难。盖因人皆有私心也,不灭私心,怎能人人平等,若灭私心,又是殿下所言,井田之弊端也。”

    “田亩所产,未必是定数,如先生之见,泰西新粮产出,远胜原本,所谓科学之力也。况且,天下人也未必尽要困在田里。人有私心欲望,好美食华服,好香车宝马,工匠商人,精益求精,售卖更新更好的香车,增加产出,所谓科技推动生产力。”

    我让芳官帮我拿出一堆图纸,那是我“天书”里的各种机械与发明,缝纫机、脚踩脱谷机、水磨坊、香皂、玻璃……交给大家传阅。

    “革新技术,增加产出,创新商品,带动贸易,如此天下物产,无穷无尽。人心欲望,本不可能消灭,又何必消灭呢”

    “殿下如何看待义与利”

    这大概是墨家与泰山诸位最大的分歧吧。墨家人说“义不容辞,死不旋踵”;泰山派却提倡凡事要求实利,不作虚伪掩饰。

    “义与利如人之双足,缺一不可前行。若胸中无大义,人人丧失理想,只谈利益,如此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布衣黔首,人人皆可收买,我大明早亡了国。若凡事只谈大义不谈实利,那义也必不可长久,譬如人人只有理想,没有俸禄,如何供养妻儿。其实义就是利,个人之利乃是私利,众人之利,那就是义。”

    “何为大义?”

    “民为重,社稷次之。若有益于所有民众,有益于华夏之事,即为大义”

    “何为华夏?殿下又如何看待华夷之辩与泰西诸国”

    提问的变回了陈于阶先生。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所谓郭嘉,乃是拥有共同文字、共同习俗、共同土地之人。小子看来,凡是黄肤黑发黑眼之人,无论他蒙人、藏人、百越、僚人、女真,若愿着我华夏衣冠,习我文字,遵我伦理,即为我华夏同胞。就算是金发碧眼者,若愿入我华夏,我华夏亦可接纳之。”

    “先生博学,当知我华夏之初,不过中原一隅之地也。而今地大物博,生民有万万亿,乃是兼容并包的累积。凡我国土者,存地不可让;辱我国民者,虽远必究。若非如此,我华夏早已支离破碎矣。”

    “殿下之言,蒙元非我中国乎”

    沉默的墨九问道

    “蒙元着我华夏衣冠否,尊我伦理否,视我为一体同胞否?小子只知,蒙元统治之时,我等汉人多为四等贱民,命如牲畜。并非蒙元与我血脉不同,若单说血脉,那唐太宗亦有鲜卑血脉,然我等皆视为华夏千古明君。同衣冠,共文字,同习俗,所以是华夏一家。”

    “如殿下所言,北方的那些异族……和蛮人,都要去打仗征服吗”

    问话的竟是从不开口的木头陀

    “他们不来入侵,为何要打仗。北方寒苦,生活艰辛,教他们造咱们一样的房子,穿一样的衣服,学我们的文字,做我们的同胞,不好吗”

    “如果他们执意劫掠,那就,朋友来了有好酒,财狼来了有猎枪”

    “殿下可知疍户疍民?”

    一个常年戴斗笠的墨家人,掀起斗笠,撸起袖管。原来他头顶锥髻,身有水锈,竟然是个沿海的疍户。

    “疍民亦是华夏之民,入学校,习科技,纳赋税、不应有何不同”

    “可这数百年来,我疍民却不得上岸,不得与陆上人通婚,生于船上,葬于大海”

    “此乃不公,亦非长久之策,总有一日,疍民陆民当被视为一体,再无差别。只是当下,小子亦不能改变什么。敢问先生姓名”

    “在下墨……,在下叶归根”

    “若是叶先生不嫌弃,不妨多带一些疍家孩儿来此处入学,我当一视同仁,悉心教育,尤其是那器械船工,还有泰西制船操船,疍家人再适合不过了。若有一日,我华夏人杨帆远航,船行天下,其中就应该有疍家人的一份功劳。”

    “此言当真”

    “叶先生请放心,南山视疍家人与陆民无异。诸位先生暨在,请牢记小子的承诺”

    “诚如殿下所言”

    “天下皆言商人不事劳作,只会低卖高卖,逐利无义……”

    发言者乃是泰山的钱掌柜,目前是老师兄的副手。

    “此言差矣。小子看来,货物流通,亦是一种生产,若无南北流通,内外贸易,那些粮食果蔬都成了死物,只能白白腐烂在地,那些丝绸瓷器茶叶,也不可嫩远销泰西,为我华夏文明扬名。而今日之商,不再拘泥于行商坐商,更有新的商业,称为工商。如江南之棉布工坊,既集中生产,亦流通销售。小子之意,如前面所示之玻璃、水泥、香皂,我等可以研发成产,成立南山商行广销四方,以此打通商路,推行泰西新粮,便能造福天下。”

    “商也有义商奸商之分。奸商囤积居奇、高利盘剥;义商货通天下,纾解民困。若我南山组建商行能让天下得利,何以不为?”

    “若天下人都忙于经商获利,何人耕种天地?何人保家卫国”

    “从商并非都是一本万利。且不说商品生产的技术工艺、材料成本、人员组织,销售的包装、定价、通路、宣传,皆为专精之事。还有运输的安全、同行的竞争,环环相扣,不小心就赔得倾家荡产,所以,并非人人皆可从商。再说郭嘉应有管理,打压奸商,扶持义商,造福大众的薄利行业要给于补贴,套取高利的行业要征收重税。商业才能透明公平,造福国家,造福百姓。”

    “殿下何以看待女子”

    问话的是泰山的顾大嫂,她膀大腰圆,却是个不会武功的学霸,只是性格强悍,嘴刀锋利,又姓顾,所以外号就叫顾大嫂。这事连带了泰山另外两位女老师,被称为孙二娘、胡三娘。

    “女子乃是半边天。文有李清照,武有花木兰,男子做得的事,女子未必不能做得,就连皇帝,武则天也做过。论体力耕作,女不如男;论纺织、缝纫工作,男不如女。而今江南纺织工坊,佣工就以女子为主。在我南山,文书、记账工作,女子可比男子出色。我南山学校教育,并无分男女,但愿都成有用之才。”

    “小子还有三点见解:男女婚姻,女子应有选择自由,不应一味遵从父兄。婚姻不幸,女子亦可和离,如易安居士故事;女子不应缠足,为满足士大夫审美而摧残身体,有违天和;女子可独挡一面,主事一方。我大明就有秦良玉将军镇守西南,战功赫赫。我南山有芳官小姐姐,亦是出色的内管家,谁说女子不如男?”

    “殿下一番见解,与当今世道主流大为不同,看来殿下有卫鞅、王介甫、张叔大的志向啊”

    商鞅、王安石、张居正吗?瞎眼的都看得出不是这个答案,您还是直接明示我要当反贼吧?我牵起了刘伴伴的手,他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

    “因有太祖托梦教习,小子得以早慧,多了些见解,又有徐大学士著作与诸多泰西译本,多了些学识。仅此而已。”

    “我的志向,乃是何安世先生的表字,觉民。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若是太祖托梦的教习,诸位的学识与见解,墨家与泰西的科技,能广为传播,觉醒民众,又何必担忧那建奴的近忧,泰西的远患呢”

    我深深一拜

    “身为皇族,本不该议论朝政,妄言天下。请诸位贤达左耳进,右耳出。若有只言片语外传,小子恐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传科学思路,觉民众之悟,还望各位相助。只是少言语,多实务,若是各位认同,今后这大同世界不再探讨了罢,大家安心教书育人,研磨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