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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家注意,今天我们有新同学加入!”彭妮护士说,她的声音十分响亮,与她鲜亮的黄色上衣很相称。

    大家,是指一群像我一样的白板人,他们来自周围的村子,有的住得近,有的住得远。他们现在正围成一圈,坐在穿堂风阵阵的高屋顶的大厅里。

    彭妮护士推推我:“去吧,自我介绍一下,拿把椅子。”

    我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椅子,拖到大家围成的圆圈里。“大家好。我叫凯拉。”我说道。

    其他人对我笑笑,又彼此微笑着打招呼,他们大部分年龄比我小。只有一个女孩例外,她与我年龄相仿,两手抱在胸前,盯着漆黑的窗外。

    哦,真开心。小组活动的第一天。我正需要这个,帮助我缓解昏厥带来的头痛。

    头痛的症状一般持续两到三天才能完全消失。妈妈说我可以下周再参加小组活动,不过我觉得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可以出席小组活动。至少这样我终于有机会出家门了。除此之外也没有推迟小组出席的意义:以后每周四晚上七点都有小组活动,除非另行通知。

    现在埃米再也不需要出席小组活动了,所以我猜“另行通知”是他们确信你不再需要有人寸步不离地监控之后。

    我们在医院也有小组活动,所以我知道小组是怎么回事。我们要在“支持鼓励、不带任何指责评判的环境中”分享自己的感受,不过在我看来,通常是他们在告诉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感受。

    彭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谁记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真是一种煎熬。

    最后,那个年龄稍大的女孩终于不再看窗外,她转转眼睛:“你们这些人干等着干什么。快点自我介绍,不要等大家都病老归西了。”

    我感到我的眼睛和坐在圈里的人一样睁大了。她口里响亮地喊出了我脑子里想说的东西。她怎么敢说出来呢?

    彭妮的眉头皱了起来:“谢谢你直截了当。或许你愿意第一个来?”

    “没问题。热烈欢迎亲爱的凯拉,我是托丽,欢迎加入我们的快乐小组。”

    其他人开始插话,一个接一个介绍自己的名字——面带微笑。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托丽的声音里带着讽刺。所有人都没有,除了仍冲托丽皱眉头的彭妮。

    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彭妮看看钟:七点十分。“好了,我想我们该……”

    这时后门猛地打开了。

    “抱歉我来迟了。”一个声音响起,是个男生。我转过头去,这时一张椅子已经被拖过去,托丽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一边,腾出地方,那男生在她旁边坐下了。

    彭妮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你该学会守时了,本。训练怎么样?”

    “很好,谢谢。”他笑着,彭妮也对他笑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写着:护士的宠儿。他对迟到丝毫不放在心上,彭妮也一样。看来他深受彭妮宠爱。

    一点也不令人惊讶。很显然,他被记忆擦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比在座的所有人都久,可能托丽除外。他的笑容真实,不带半点茫然的恍惚,让你禁不住也想回他一个微笑。训练,彭妮提到过;虽然今晚很凉爽,他还是穿着短裤;他的腿部肌肉发达,长袖T恤紧贴在后背和肩膀上。皮肤浅铜色,看来他在户外活动的时间更多。冲着本,托丽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微笑让她的脸变得不一样了。她真是漂亮迷人。

    “你好,你是新来的女生吗?我叫本。”他说。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在盯着他看。我的面颊犹如火烧。

    “凯拉?”彭妮提醒我,我一惊。

    托丽翻翻眼睛,“是的,本,你错过自我介绍了。本,这是凯拉;凯拉,这是本。”

    “欢迎你。”他直视我的眼睛,冲我微笑。

    “谢谢。”我回应道,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我们开始吧。”彭妮说。她环顾圈内的每一张脸,目光最终落在我的身上。

    “凯拉,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盯着她,不知所措。

    我的脑中已有了答案——因为我们不得不在这里——这是事实,但却不是正确答案。我在医院的小组活动中就发现,虽然小组本该是个毫无顾虑畅所欲言的地方,但是还是不要太过诚实的好。好几次我太诚实,惹祸上身,结果莱桑德医生在我大脑里修修补补了一番,让我疲惫不堪、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

    我咧开嘴笑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如果护士们不太了解我,常常这样被我糊弄过去。

    “凯拉,我们聚集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正处在从医院到家庭和社会的过渡期,我们需要互相支持。”她自问自答道,“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进医院呢?”她的笑容很灿烂。

    这个问题就更有意思了。我是说,我知道他们对我大概做了些什么。他们除去了我大脑中的神经突触和神经间的连接。这些部分构成了我:我的个性、我的记忆。我也知道通常被擦除记忆的原因:我们威胁着自己的生命或危害社会的稳定,这是最常见的原因。但具体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做这些。彭妮护士的文件里有这些记录吗?

    “凯拉?”她又问。

    “你告诉我吧。”

    托丽抬起头,与我的目光相遇。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彭妮皱皱眉。这样的场合我经历得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最终还是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彭妮还没反应,本就举起手来,帮我逃过一劫。

    “我们被赋予第二次机会,一切重新开始。”他回答道。他又对我笑笑,我心里一惊,在他的笑容里我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清澈明亮的棕色眼睛,向后梳的黑色卷发弯过耳朵,所有一切似曾相识。仿佛我早就认识他。我暗暗摇晃自己,强迫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

    “完全正确。”彭妮说,“今天我们接着讨论上周的问题。有谁能告诉凯拉我们上周讨论了什么?”

    她环顾四周,可是没人举手。

    “我们讨论了保持乐握水平值的问题。大家现在的水平值是多少?”

    我们照着命令检查自己的水平值,大声报出来。我的水平值最低,只有4.8。

    彭妮看起来有些担心:“你有什么对策?”

    “什么意思?”

    “如果你的水平值下降,你有什么方法让水平值回升?”

    “吃点巧克力,获得拥抱,还有,最近的方法是,抚摸宠物猫。”“这些只是外部手段。怎么解决你内心的问题呢?”

    曜,看来今天我们要学习切实有用的东西了。

    “我们的目标值是多少?”她问大家。接下来的讨论我心不在焉。结果我已经知道,而且被教育了很多次了。

    目标值在5到6之间。

    10是纯粹的喜悦;1是可引起攻击行为的愤怒或悲恸,因此水平值是黑色的,那时你已经无法动弹了。如果你的水平值在3以下,你就奔着拉拉圣地①去了,乐握——即快乐水平掌握仪——会攻击你大脑中的芯片,你会昏厥过去,就像我那天晚上一样。为避免遗漏一些暴力冲动,如果你的水平值降到2以下还没有昏厥,那乐握就不是简单地攻击了,那过程更像是烤肉。接下来你会丧失意识。倘若你最终又醒过来,那你也会变成一个流口水的傻子。

    彭妮用上网本逐个浏览了一些文件,发出啧啧声:“我看你的历史记录不少啊,噩梦,还有昏厥。大家看看能为凯拉提供什么建议?”

    她似乎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她难道不知道白板人也是不会回应“大家”的吗?

    她挨个叫人回答,我听着。他们对此津津乐道,而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接着是一连串的建议,有些我已经付诸实践了。

    分散注意力: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背乘法表,数地砖。本的方法是跑步。我知道。我在医院的时候,也会花很长时间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直到不好的感觉褪去,直到剩下的只有咚咚的脚步声。我还有另一个方法:将未知的事物化成纸上的线条和阴影。我画长廊、门厅和其间所有的东西,给它们设立边界。难道这就是我画画的原因?

    视觉形象化:在大脑里想象着你去了另一个地方,用护士的话说,去“快乐之地”。

    情感转移:将情感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情感分离:把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舍去原来自我的感觉。现在我已经成了这招的专家级人物。

    我们不都是吗?

    之后彭妮让我们分成小组,练习对话交流。她今天给的题目是:家人。

    大家都开始移动椅子,没有多费口舌,两三个人便围成一组:他们都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组。我正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吓了一跳:是本。他弯下身子。

    “跟我们一组?”他冲我微笑。我感到自己正直视他的眼睛。近距离看本,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棕褐色的,混杂了暖暖的金色:要用画笔描绘这双眼睛不容易,你要正确地配色,还要一一他忍俊不禁:“怎么样?”

    “好的。”我说着站起身来。他把手从我肩膀移开,拎起我的椅子,放在托丽旁边,然后把自己的椅子摆在我们两张椅子的对面。托丽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想说什么,不过见彭妮走过来,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之后我了解到本的爸爸是老师,妈妈是艺术家,会用各种金属做雕塑,同时经营着一家乳品店;托丽的爸爸是伦敦的议员,托丽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她爸爸只是偶尔在周末回来。她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说这是一件好事。本和托丽都十七岁,比我年长一岁,在学校里认识埃米。如果得到批准,我就要和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

    彭妮去查看别的组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托丽马上问:“你从哪里来?”

    “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你住哪里?”

    “我住医院。我上周日刚刚出院。”

    “我不相信。”

    “托丽,”本打断她,“友好一点。”

    她冲他得意地笑笑,“从她说话的方式看,她绝不可能刚刚出院。这点你跟我一样明白。我们都已经出来三年多了,你知道新人是什么样的。”

    “我比一般人在医院呆的久,”我说,“因为我常做噩梦。”

    “多久?”

    “九个月,他们这么告诉我的。”

    “就算这样,你也与众不同。”

    我想抗议,争辩。可是刚要张口又闭上了。她的判断确实有据可循。大多数白板人只会对你笑,你说什么他们都会点头赞同。所以对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我再否定有什么意义呢?

    我耸耸肩,“我与众不同又怎么样?”

    “啊哈!”托丽喊道。

    本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探寻着我的目光。

    “与众不同有什么错?”托丽怒目而视。本马上给她一个拥抱,她的怒容这才消失。

    一你想周日和我们出去吗?”木看看我,他的胳腾仍然搭在托肩膀上,“我们要去镇上的游园会。”

    托丽既惊讶又恼火。

    “我不知道。我得问问我能不能去。”

    她翻翻眼睛:“好的,随你。”我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想和长丽和平相处,就得离本远一点。不知为何,我心里可不想这样。

    小组活动结束后,大家都往外走,彭妮截住我。

    “凯拉,等等。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最后一个人离开后,彭妮在我身边坐下。

    “我听说了你几天前昏厥的事情。我要查看一下你的乐握。”她拿出一个手提式扫描仪,跟医院的一样,只是体积略小。她把扫描仪接上上网本,放在我的乐握上方,上网本的屏幕上闪现出图表。

    “哦,天啊。”

    “怎么了?”

    “看啊,凯拉。你自己看。”她触摸屏幕,选择了标记为15/09的图表。这是星期二凌晨完整的水平值图,当然我还在床上,水平值全线飘红。彭妮点击小圆点,屏幕上出现一系列水平值。

    “凯拉,当时你只有2.3啊。太危险了。发生什么事了?”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要再低0.3,我就再也不会醒了。我的胃翻腾着。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个噩梦,只是噩梦而已。我没有醒过来。后来我知道的就是,急救人员来了,他们给我注射了安定剂。我没有骗你,到现在头还在疼。”

    “你的乐握不会受梦的影响,你明白这一点。它只会在你醒来后发生变化。”

    我耸耸肩,“我不记得我醒过。”

    “是什么梦?”

    “不记得。”我说了谎。

    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帮你,凯拉。你的第一次医院复查在下周末,或许我们需要提前到这周末。”

    “不!我只是需要——”怎么说才更符合护士的逻辑?“_一我需要分散注意力,填充我的时间,填满我的大脑。我可以去上学吗?拜托了。”

    她的身子后倾,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搜寻什么。

    “太早了。你需要先熟悉家里的一切,还要”

    “拜托了。”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并没有说。其实整天和妈妈———那只火龙——在一起才让我胆战心惊。这几天我终日卧床,和她呆在一起,只有塞巴斯蒂安作伴,这比我的噩梦还要糟糕。

    “分散注意力是很重要,也很好,但是你也需要重新集中注意力。我会给你留作业的。如果你照做——而且尽心尽力去做的话——我们会让你下周入学。一言为定?”她伸出手。

    我看看她。今天是周四,离下周一只有四天。

    “好的,一言为定。”我握住她的手。

    埃米从大厅的后面探出头,可能是被妈妈派来察看为什么我还没有出来。

    彭妮看到了她,“埃米,进来吧。你可以帮个忙。”

    很快他们让我想出了一个快乐之地。我决定想象这样的场景:在长满绿树红花的草地上,我平躺着仰望天空的白云。一旦我伤心或惧怕的时候,我就要在脑海中想象着去那里。我要不断训练,直到这成为条件反射。

    很简单,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