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条件
小哥慢慢下到矮墙的墙头，向下观察了一会儿，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转过身把身体小心地垂了下去。他落地时很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毫不迟疑地快速移动，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在心中默默祷告，希望他此去能够平安无事。然后我也翻身垂下矮墙的另一侧，来到车旁。
小哥这辆黑色的三厢轿车此时正静静地停在矮墙外的一处阴影之中，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科动物般不动声色地趴伏在地。我用遥控钥匙打开宽大的后备箱，想找找有没有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东西。可惜若大的后备厢内除了一把扫车用的掸子之外空无一物，让我不由得一阵失望。心想小哥车里也太素净了，怎么连随车的工具都没有呢？就算有个大扳手或者螺丝刀之类的东西也好啊。我如此想着转身在后备厢边缘处坐了下来，两条小腿搭在车外晃晃荡荡，无所事事地打量起眼前的街景。
这条街既不很宽，也不算长，仅仅只有两条车道，前后两个街口之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两千米。这是一条在老人口中典型的“背街”。建筑老旧，树影婆娑，凄清惨淡，乌漆嘛黑。无论以怎样的好意去看，这条街都无法不给人以荒僻阴冷之感。似乎沿着它走下去，即可到达黄泉冥府。仿佛这里天然就是鬼怪横行之地，妖魔乱舞之所。在这变异危机爆发之际，我竟要在这种鬼地方（名副其实的鬼地方）等上一个小时。真不知道是小哥的命运更惨还是我的气运更糟。
街对面是长长的一排五层老式住宅楼，楼左侧有一条弯曲幽深的小巷，小巷过去又是一排一样的楼房。定睛观瞧，哪栋楼房都是灰头土脸，哪面窗扇都黑暗沉寂。似乎这些房间里根本没人居住，抑或他们神机妙算，不等末日来临便早已熄灯入眠。
我这边是学校的围墙，奇怪的是街对面也没有一间店铺。凝眸细看，其实店铺还是有的，而且有好几家，只不过此时都已封门闭户，好像故意要把自己隐蔽起来似的。店铺中有的落下了破旧不堪的卷闸门，有的则用大号插锁将门锁住，也有一两间仅仅就是关着门，似乎店主对自家买卖已然彻底心灰意冷，如果愿意，任谁都可以进去大肆折腾一番。就如同蜕去皮的蛇，那张死皮对它来说已经无可无不可，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而已。而客观存在比比皆是，无非已经舍弃的物事罢了。
细看良久，我忽然发现墙上似乎有些东西。凝神再看时，这才看清一个大大的红圈里同样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拆”字。类似的“拆”字想必还有许多，不过光线不足，无法看到。果然是已经舍弃之物，难怪如此寒碜凄惨。
就在我“赏玩”如此街景之时，眼角余光忽然扫见街对面的一辆满是尘土的汽车后面有人影一闪。我身子一震，浑身都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想蹲下身体躲藏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打开的后备厢里。我不敢稍动，只是含胸弓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低矮一些，目标小一些。如此这般静坐了好几秒后，我才慢慢转过脸仔细查看街对面的情况。
刚才我看到的人影就是在那条小巷里出现的。可现在却又不见了。难道是我眼花了？我不能确定，却也不敢否定。于是只好继续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继续观察。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影在小巷里出现。这次我看的真切，视野里共有三人，一高两矮，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他们步伐虚浮，背部微弓，脖子向前探出。可以确定，这三个人就是那种变异后的怪物。
确认这一点后，周遭的气氛徒然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发现了我。我想绕到车前躲进车里，可是既怕跳出后备厢时动作太大被其发现，又担心开锁时发出的声音会引起这三个变异人的注意。
怎么办？
我盘算着要不还爬到刚才的房顶躲一躲？可是我又不太敢动，万一爬墙的时候被它们发现了岂不更加糟糕。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从那条小巷里又走出几个变异者来。它们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就像鬣狗在寻找死去的动物尸体。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哪里呢？
突然我灵机一动，身后不就是现成的藏身之地吗？这后备厢的空间非常大，我蜷着点身子躺在里面绰绰有余。一念及此，我赶紧抽腿缩身，向后一倒躺进后备厢里。我伸手抠住厢盖内侧一块凸起的部位慢慢把厢盖向下拉合，在快关到底时手指突然用力一压。随着“咔哒”一声，我把自己死死地关在了这个漆黑的密闭的空间里。
这车的后备厢虽然宽敞，然而对我这么一个成年人来说，躺在里面毕竟还是有些局促。好在这里没放什么东西，多少还有些闪转腾挪的余地。
我屏息凝神仔细谛听车外的动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有什么声音。看来街对面那几个变异者并未发现我的存在。现在我得想办法钻到车厢里。要做到这点其实并不困难，现在的汽车大部分都有类似的设计：只要找到后排座椅上的卡扣用力一拉，就可以将其放到，小哥这辆自然也不例外。就在我摸索着寻找卡扣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又是大壮打来的电话。看来这点也跟上次一样。我接通电话，大壮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
“喂……喂喂……峰哥……听得到吗？”他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怪诞变形，其间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噪音，仿佛远在月球与我通话。
“喂，是我，能听到，不过不太清楚。”我低声说。
“……都疯了，我和……躲在……里，医院里到处都在杀人……”虽然不太连贯，但其中满满的恐惧气息却透过听筒传递过来，迅速将我周遭的空隙填满。
“你慢点说，我听不清楚。”
“我说……在一起，医院……杀人。”音量徒然加大，却仍旧听得我一知半解。我在脑中将大壮刚才的话组合了一下，找出了几个关键语句：
首先，他说的肯定是昏迷的孩子们都疯了。看来那些孩子们果然已经发生了变异。
第二，医院里到处都在杀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说医院里发生了杀人事件。既然昏迷的病人都已开始苏醒变异，那么杀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足为奇。
第三，我和……躲在……里。不用说，大壮肯定按我说的那样和蒋欣一起找了间屋子躲了起来。否则他也不能这么好整以暇地给我打电话。
综合以上三点，我可以确定大壮和蒋欣暂时是安全的，但医院里也像我旁边的学校一样变成了杀人的屠宰场。不管怎么说，得知他和蒋欣都还安全，我的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至于双双，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此时是否也已发生了变异，但她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就算再轮回一百次，这样的事实恐怕也难以改变。
“大壮，你能听清我说话吗？”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算由自己来提问，省的听不清楚猜来猜去。
“…能…听清…”又是一震噪音，似乎还有尖叫。
“那你听我说，那些昏迷的孩子是不是变异了，它们是不是在杀人？”我问。
“…是……都疯了…”不知是大壮的声音颤抖，还是传递过来的信号在抖。
“你和蒋欣在一起吗？还在和协医院吗？是不是躲在哪个房间里了？”
“是，我们俩在一起……跟我们……在一……”
“谁？谁还跟你们在一起？”难倒他们还碰到了别的熟人？我心里一动。
“饺子……的棋子……一起。”
“什么？什么饺子，谁的棋子？”大壮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在电话里也说过“饺子”这个词。我当时还纳闷他这时候难不成还有闲情逸致在跟谁一起吃饺子吗？不可能呀，这根本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那不是饺子是什么呢？饺子代表了什么吗？还是哪个词的谐音呢？我在脑海里推想了一番，没找出合理的词汇。
“喂，大壮，听得到吗？”
“不是饺子……是……，听到了……”大壮的声音依然时断时续。
“你发信息给我吧，电话完全听不清楚。”我说。
“信……发不出……没……网……，电话勉强……打通……”
他这磕磕巴巴又时而变形的声音把我听得满头大汗、心急如焚。“你慢慢说，一字一句的说，饺子和棋子是什么意思？”受他影响，我也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了起来。
“饺……苗丽……晓的妻子……”
我一拍额头，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根本不是什么饺子，而是嫂子，“棋子”则是“妻子”的谐音。大壮的意思是说小哥的妻子苗丽此时也同他和蒋欣呆在一起。
终于解开这个哑谜后，我的情绪为之一振，也长长舒了口气。我和小哥历经了两个轮回千辛万苦寻找的苗丽竟然就在和协医院！要赶紧通知小哥出来，他妻子根本没在学校。看来我之前的猜测还是对的。她很可能就是陪着早期晕倒的学生上医院去了。估计她走得比较匆忙，把手机落在了办公室里，难怪小哥后来一直联系不上她。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可她干嘛要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呢？莫非真是不小心丢在某处被别人捡到帮她放回去的吗？
我边想边对大壮说：“我听懂了，小哥的妻子苗丽现在就和你们在一起对吗？”
“是的，嫂子说让你们……接……霏……我们……想办法……医院。”
“你是说丽姐让我们去接她女儿霏霏，你们想办法离开医院，对吗？”我帮大壮填上漏掉的词汇。
“对，就是这样。”最后这句总算比较清楚。
“好，我明白了。你跟小哥联系了吗？”
“……打不通……打给你……”又来了。
不过我此时也已经能猜出个八八九九，“我知道了，小哥电话打不通才打给我的是吧？你让丽姐放心，我们会尽快去接她女儿。你们现在安全吗？”
“暂时安全，我们躲在一间……办公室里。”通话质量突然又好了起来，“不过外面很乱，现在还不敢出去。”
“你们也别着急，那些变异人非常危险。与其冒险出去，不如固守待援。我想城市里既然已经部署了那么多警力和军队，政府肯定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你们就呆着别动，等待救援吧。”
“好……哥……被你……说中了……”
“先这样，又听不清了。”我说完这句，挂断了电话。
刚把电话挂掉，我便马上拨通小哥的手机号码。但提示音始终就是一句“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死活接不通。一连试了几次都不行。没办法，只有进去找他这一个方法了。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现在的形势。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次轮回中“剧情”的发展确实和我上回经历的几乎一致。几个关键点全部都可以对得上。只是由于我和小哥改变了行动路线才发生了一些跟上次不同的变化。但这变化也仅仅只局限在我和小哥两人身上而已。大的方向并未偏移。我猜想，如果这次我和小哥还是沿着这条街向上次一样往学校正门那条路跑的话，多半还是会被杀死在街口。
我不再去想多余的问题，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小哥找回来。他要是知道了自己妻子正安然无恙地跟大壮和蒋欣他们在一起，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
我摸到卡扣用力一拉，在伸手推开后排座椅，从空隙处爬进车内。透过车窗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我发现此时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刚才巷口出现的那几个变异者已不见了踪影。或许它们也都回家洗洗睡了吧。受到好消息的影响，我此刻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就连眼前的街道似乎也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再如之前那样潦倒不堪。
确认安全之后，我轻轻推开靠墙那侧的车门，悄无声息地下到地面。
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小哥进去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是立刻进去找他还是再等等呢？如果冒然进去却找不到他又该怎么办呢？我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跟刚才一样先爬到屋顶观察一下里面的情况再说。
我爬上墙头，接着再次来到上次落脚的房顶俯下身子向校内观看。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游荡着的变异学生了。满地都是横躺竖卧的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变异学生杀死的成年人。有家长，有老师，有学校工作人员，也有警察。
而剩下的那些则是正在“睡觉”的变异学生。看到它们睡觉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既怪诞又可笑。
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变异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之前曾向小哥说起过的那样，我怀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就是某种特殊的病毒。被感染的人先是晕倒昏迷，待其苏醒后便会丧失所有人性，攻击没被感染的正常人。但通过它们也需要睡觉休息这一点来看，变异后的人也还是具有人类的基本特征。那就是体力有限，精力有限，需要食物，需要休息。
如此说来我们也不是不能与之抗衡。它们除了狂暴嗜血没有理智之外，从生理上讲其实跟正常人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突然的变故让我们这些正常人都被吓破了胆，没想到反抗而已。据我估计如果真打起来的话，考虑到那些变异者中除了少数的成年人外绝大多数还都只是孩子，我们应该还是有胜算的。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我们对这些年幼的孩子果真能下得去手吗？虽然它们看起来都不再是人了，但谁知道还能不能治好呢？难倒真要杀了它们吗？
就如何对待变异学生这个问题，上一个轮回里我和小哥也曾讨论过。但我们当时就没能得出答案，现在也依然如此。我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小哥，其它的事以后慢慢再想不迟。
看着平静的校园，我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决定还是进入校园去找找小哥。我从屋顶下到墙头，也像小哥那样返身把自己垂到地面，然后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走去。
我正猫着腰向前悄悄走着，猜测小哥会到哪儿去找人，却忽然看到从礼堂那边快速跑来一人，而且身后还有好几个小小的人影正在追赶。我定睛一看，跑来这人正是小哥，看来他还是被发现了。我心头一紧，最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按计划我是应该在车里负责接应的，等小哥出来后好马上撤离。因此我没再耽搁，立刻掉头向矮墙方向跑去。我由于刚进来没多远，所以很快就又跑回了墙边。我攀上墙头回身看去，小哥还在奋力地向我这边狂奔，我甚至都可以听到他粗重地喘息声了。此时在他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变异学生，粗算一下估计也有二十人以上。我没有下去开车，而是蹲在墙头准备接应小哥。我想他经过这么一阵狂奔，说不定已经没有气力爬墙了。我得在这拉他一把。
小哥距离矮墙已经不到五十米了，他此时也看到了蹲在墙头上的我。我冲他使劲儿挥手，示意让他快跑，并伸出右臂准备随时拉他上墙。还有三十米，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哥脸上的表情了。他显然已经接近了体能的极限，脸部因剧烈运动而扭曲着。他张着大嘴大口地喘气，黑色的眼镜也因高速奔跑在鼻梁上不停地上下跳动。还有二十米，十五米，最后十米，我稍微直起些身子，全神贯注地做好拉他上墙的准备。
看小哥跑动的路线，他是打算踩着墙角废弃的自行车跃上矮墙。但就在此时，从小哥左侧突然冲出一个长发的女孩——就是上一轮中手持菜刀的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身扑上，像只凶猛的雌豹一样硬生生地把小哥扑倒在地。之前伏在房顶之时我还曾搜寻过她的身影，不过一直没能找到。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她居然以如此方式突然现身。
小哥本就已经到达了体力的极限，倒地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可那个扑倒他的女孩却要敏捷得多，身子就地一滚顺势便骑在小哥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女孩儿就像一个高效的杀人机器，没有丝毫犹豫，不带任何感情，举在右手的菜刀果断地劈了下去。
小哥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一刀砍断了脖子。而那个女孩却并未就此停手。就在喷溅而起的血雨之中，那把菜刀依旧又准又狠地一下下快速劈砍，仿佛肉铺里的屠夫正技艺娴熟地剁着排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小哥就这样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太快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身首分离。而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就在面前发生。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来小哥生前对我的嘱托。他让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女儿霏霏，确保她平安无事。
我能做到吗？我不知道。
但不管能不能做到，我很清楚这就是接下来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我来不及为小哥悲伤，更没时间为他难过。
得赶紧开车离开，我得去完成小哥的遗愿。
可我刚要转身跳下矮墙，就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头脑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浓重的黑暗迅速将我围拢，我渐渐失去了一切感知。
就在意识将要完全远离时，黑暗之中忽然有道灵光一现，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似乎正在浮出水面：
原来是小哥！
他的死亡就是开启轮回的条件。
我在心中默默祷告，希望他此去能够平安无事。然后我也翻身垂下矮墙的另一侧，来到车旁。
小哥这辆黑色的三厢轿车此时正静静地停在矮墙外的一处阴影之中，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科动物般不动声色地趴伏在地。我用遥控钥匙打开宽大的后备箱，想找找有没有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东西。可惜若大的后备厢内除了一把扫车用的掸子之外空无一物，让我不由得一阵失望。心想小哥车里也太素净了，怎么连随车的工具都没有呢？就算有个大扳手或者螺丝刀之类的东西也好啊。我如此想着转身在后备厢边缘处坐了下来，两条小腿搭在车外晃晃荡荡，无所事事地打量起眼前的街景。
这条街既不很宽，也不算长，仅仅只有两条车道，前后两个街口之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两千米。这是一条在老人口中典型的“背街”。建筑老旧，树影婆娑，凄清惨淡，乌漆嘛黑。无论以怎样的好意去看，这条街都无法不给人以荒僻阴冷之感。似乎沿着它走下去，即可到达黄泉冥府。仿佛这里天然就是鬼怪横行之地，妖魔乱舞之所。在这变异危机爆发之际，我竟要在这种鬼地方（名副其实的鬼地方）等上一个小时。真不知道是小哥的命运更惨还是我的气运更糟。
街对面是长长的一排五层老式住宅楼，楼左侧有一条弯曲幽深的小巷，小巷过去又是一排一样的楼房。定睛观瞧，哪栋楼房都是灰头土脸，哪面窗扇都黑暗沉寂。似乎这些房间里根本没人居住，抑或他们神机妙算，不等末日来临便早已熄灯入眠。
我这边是学校的围墙，奇怪的是街对面也没有一间店铺。凝眸细看，其实店铺还是有的，而且有好几家，只不过此时都已封门闭户，好像故意要把自己隐蔽起来似的。店铺中有的落下了破旧不堪的卷闸门，有的则用大号插锁将门锁住，也有一两间仅仅就是关着门，似乎店主对自家买卖已然彻底心灰意冷，如果愿意，任谁都可以进去大肆折腾一番。就如同蜕去皮的蛇，那张死皮对它来说已经无可无不可，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而已。而客观存在比比皆是，无非已经舍弃的物事罢了。
细看良久，我忽然发现墙上似乎有些东西。凝神再看时，这才看清一个大大的红圈里同样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拆”字。类似的“拆”字想必还有许多，不过光线不足，无法看到。果然是已经舍弃之物，难怪如此寒碜凄惨。
就在我“赏玩”如此街景之时，眼角余光忽然扫见街对面的一辆满是尘土的汽车后面有人影一闪。我身子一震，浑身都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想蹲下身体躲藏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打开的后备厢里。我不敢稍动，只是含胸弓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低矮一些，目标小一些。如此这般静坐了好几秒后，我才慢慢转过脸仔细查看街对面的情况。
刚才我看到的人影就是在那条小巷里出现的。可现在却又不见了。难道是我眼花了？我不能确定，却也不敢否定。于是只好继续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继续观察。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影在小巷里出现。这次我看的真切，视野里共有三人，一高两矮，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他们步伐虚浮，背部微弓，脖子向前探出。可以确定，这三个人就是那种变异后的怪物。
确认这一点后，周遭的气氛徒然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发现了我。我想绕到车前躲进车里，可是既怕跳出后备厢时动作太大被其发现，又担心开锁时发出的声音会引起这三个变异人的注意。
怎么办？
我盘算着要不还爬到刚才的房顶躲一躲？可是我又不太敢动，万一爬墙的时候被它们发现了岂不更加糟糕。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从那条小巷里又走出几个变异者来。它们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就像鬣狗在寻找死去的动物尸体。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哪里呢？
突然我灵机一动，身后不就是现成的藏身之地吗？这后备厢的空间非常大，我蜷着点身子躺在里面绰绰有余。一念及此，我赶紧抽腿缩身，向后一倒躺进后备厢里。我伸手抠住厢盖内侧一块凸起的部位慢慢把厢盖向下拉合，在快关到底时手指突然用力一压。随着“咔哒”一声，我把自己死死地关在了这个漆黑的密闭的空间里。
这车的后备厢虽然宽敞，然而对我这么一个成年人来说，躺在里面毕竟还是有些局促。好在这里没放什么东西，多少还有些闪转腾挪的余地。
我屏息凝神仔细谛听车外的动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有什么声音。看来街对面那几个变异者并未发现我的存在。现在我得想办法钻到车厢里。要做到这点其实并不困难，现在的汽车大部分都有类似的设计：只要找到后排座椅上的卡扣用力一拉，就可以将其放到，小哥这辆自然也不例外。就在我摸索着寻找卡扣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又是大壮打来的电话。看来这点也跟上次一样。我接通电话，大壮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
“喂……喂喂……峰哥……听得到吗？”他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怪诞变形，其间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噪音，仿佛远在月球与我通话。
“喂，是我，能听到，不过不太清楚。”我低声说。
“……都疯了，我和……躲在……里，医院里到处都在杀人……”虽然不太连贯，但其中满满的恐惧气息却透过听筒传递过来，迅速将我周遭的空隙填满。
“你慢点说，我听不清楚。”
“我说……在一起，医院……杀人。”音量徒然加大，却仍旧听得我一知半解。我在脑中将大壮刚才的话组合了一下，找出了几个关键语句：
首先，他说的肯定是昏迷的孩子们都疯了。看来那些孩子们果然已经发生了变异。
第二，医院里到处都在杀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说医院里发生了杀人事件。既然昏迷的病人都已开始苏醒变异，那么杀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足为奇。
第三，我和……躲在……里。不用说，大壮肯定按我说的那样和蒋欣一起找了间屋子躲了起来。否则他也不能这么好整以暇地给我打电话。
综合以上三点，我可以确定大壮和蒋欣暂时是安全的，但医院里也像我旁边的学校一样变成了杀人的屠宰场。不管怎么说，得知他和蒋欣都还安全，我的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至于双双，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此时是否也已发生了变异，但她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就算再轮回一百次，这样的事实恐怕也难以改变。
“大壮，你能听清我说话吗？”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算由自己来提问，省的听不清楚猜来猜去。
“…能…听清…”又是一震噪音，似乎还有尖叫。
“那你听我说，那些昏迷的孩子是不是变异了，它们是不是在杀人？”我问。
“…是……都疯了…”不知是大壮的声音颤抖，还是传递过来的信号在抖。
“你和蒋欣在一起吗？还在和协医院吗？是不是躲在哪个房间里了？”
“是，我们俩在一起……跟我们……在一……”
“谁？谁还跟你们在一起？”难倒他们还碰到了别的熟人？我心里一动。
“饺子……的棋子……一起。”
“什么？什么饺子，谁的棋子？”大壮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在电话里也说过“饺子”这个词。我当时还纳闷他这时候难不成还有闲情逸致在跟谁一起吃饺子吗？不可能呀，这根本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那不是饺子是什么呢？饺子代表了什么吗？还是哪个词的谐音呢？我在脑海里推想了一番，没找出合理的词汇。
“喂，大壮，听得到吗？”
“不是饺子……是……，听到了……”大壮的声音依然时断时续。
“你发信息给我吧，电话完全听不清楚。”我说。
“信……发不出……没……网……，电话勉强……打通……”
他这磕磕巴巴又时而变形的声音把我听得满头大汗、心急如焚。“你慢慢说，一字一句的说，饺子和棋子是什么意思？”受他影响，我也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了起来。
“饺……苗丽……晓的妻子……”
我一拍额头，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根本不是什么饺子，而是嫂子，“棋子”则是“妻子”的谐音。大壮的意思是说小哥的妻子苗丽此时也同他和蒋欣呆在一起。
终于解开这个哑谜后，我的情绪为之一振，也长长舒了口气。我和小哥历经了两个轮回千辛万苦寻找的苗丽竟然就在和协医院！要赶紧通知小哥出来，他妻子根本没在学校。看来我之前的猜测还是对的。她很可能就是陪着早期晕倒的学生上医院去了。估计她走得比较匆忙，把手机落在了办公室里，难怪小哥后来一直联系不上她。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可她干嘛要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呢？莫非真是不小心丢在某处被别人捡到帮她放回去的吗？
我边想边对大壮说：“我听懂了，小哥的妻子苗丽现在就和你们在一起对吗？”
“是的，嫂子说让你们……接……霏……我们……想办法……医院。”
“你是说丽姐让我们去接她女儿霏霏，你们想办法离开医院，对吗？”我帮大壮填上漏掉的词汇。
“对，就是这样。”最后这句总算比较清楚。
“好，我明白了。你跟小哥联系了吗？”
“……打不通……打给你……”又来了。
不过我此时也已经能猜出个八八九九，“我知道了，小哥电话打不通才打给我的是吧？你让丽姐放心，我们会尽快去接她女儿。你们现在安全吗？”
“暂时安全，我们躲在一间……办公室里。”通话质量突然又好了起来，“不过外面很乱，现在还不敢出去。”
“你们也别着急，那些变异人非常危险。与其冒险出去，不如固守待援。我想城市里既然已经部署了那么多警力和军队，政府肯定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你们就呆着别动，等待救援吧。”
“好……哥……被你……说中了……”
“先这样，又听不清了。”我说完这句，挂断了电话。
刚把电话挂掉，我便马上拨通小哥的手机号码。但提示音始终就是一句“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死活接不通。一连试了几次都不行。没办法，只有进去找他这一个方法了。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现在的形势。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次轮回中“剧情”的发展确实和我上回经历的几乎一致。几个关键点全部都可以对得上。只是由于我和小哥改变了行动路线才发生了一些跟上次不同的变化。但这变化也仅仅只局限在我和小哥两人身上而已。大的方向并未偏移。我猜想，如果这次我和小哥还是沿着这条街向上次一样往学校正门那条路跑的话，多半还是会被杀死在街口。
我不再去想多余的问题，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小哥找回来。他要是知道了自己妻子正安然无恙地跟大壮和蒋欣他们在一起，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
我摸到卡扣用力一拉，在伸手推开后排座椅，从空隙处爬进车内。透过车窗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我发现此时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刚才巷口出现的那几个变异者已不见了踪影。或许它们也都回家洗洗睡了吧。受到好消息的影响，我此刻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就连眼前的街道似乎也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再如之前那样潦倒不堪。
确认安全之后，我轻轻推开靠墙那侧的车门，悄无声息地下到地面。
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小哥进去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是立刻进去找他还是再等等呢？如果冒然进去却找不到他又该怎么办呢？我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跟刚才一样先爬到屋顶观察一下里面的情况再说。
我爬上墙头，接着再次来到上次落脚的房顶俯下身子向校内观看。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游荡着的变异学生了。满地都是横躺竖卧的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变异学生杀死的成年人。有家长，有老师，有学校工作人员，也有警察。
而剩下的那些则是正在“睡觉”的变异学生。看到它们睡觉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既怪诞又可笑。
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变异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之前曾向小哥说起过的那样，我怀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就是某种特殊的病毒。被感染的人先是晕倒昏迷，待其苏醒后便会丧失所有人性，攻击没被感染的正常人。但通过它们也需要睡觉休息这一点来看，变异后的人也还是具有人类的基本特征。那就是体力有限，精力有限，需要食物，需要休息。
如此说来我们也不是不能与之抗衡。它们除了狂暴嗜血没有理智之外，从生理上讲其实跟正常人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突然的变故让我们这些正常人都被吓破了胆，没想到反抗而已。据我估计如果真打起来的话，考虑到那些变异者中除了少数的成年人外绝大多数还都只是孩子，我们应该还是有胜算的。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我们对这些年幼的孩子果真能下得去手吗？虽然它们看起来都不再是人了，但谁知道还能不能治好呢？难倒真要杀了它们吗？
就如何对待变异学生这个问题，上一个轮回里我和小哥也曾讨论过。但我们当时就没能得出答案，现在也依然如此。我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小哥，其它的事以后慢慢再想不迟。
看着平静的校园，我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决定还是进入校园去找找小哥。我从屋顶下到墙头，也像小哥那样返身把自己垂到地面，然后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走去。
我正猫着腰向前悄悄走着，猜测小哥会到哪儿去找人，却忽然看到从礼堂那边快速跑来一人，而且身后还有好几个小小的人影正在追赶。我定睛一看，跑来这人正是小哥，看来他还是被发现了。我心头一紧，最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按计划我是应该在车里负责接应的，等小哥出来后好马上撤离。因此我没再耽搁，立刻掉头向矮墙方向跑去。我由于刚进来没多远，所以很快就又跑回了墙边。我攀上墙头回身看去，小哥还在奋力地向我这边狂奔，我甚至都可以听到他粗重地喘息声了。此时在他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变异学生，粗算一下估计也有二十人以上。我没有下去开车，而是蹲在墙头准备接应小哥。我想他经过这么一阵狂奔，说不定已经没有气力爬墙了。我得在这拉他一把。
小哥距离矮墙已经不到五十米了，他此时也看到了蹲在墙头上的我。我冲他使劲儿挥手，示意让他快跑，并伸出右臂准备随时拉他上墙。还有三十米，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哥脸上的表情了。他显然已经接近了体能的极限，脸部因剧烈运动而扭曲着。他张着大嘴大口地喘气，黑色的眼镜也因高速奔跑在鼻梁上不停地上下跳动。还有二十米，十五米，最后十米，我稍微直起些身子，全神贯注地做好拉他上墙的准备。
看小哥跑动的路线，他是打算踩着墙角废弃的自行车跃上矮墙。但就在此时，从小哥左侧突然冲出一个长发的女孩——就是上一轮中手持菜刀的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身扑上，像只凶猛的雌豹一样硬生生地把小哥扑倒在地。之前伏在房顶之时我还曾搜寻过她的身影，不过一直没能找到。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她居然以如此方式突然现身。
小哥本就已经到达了体力的极限，倒地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可那个扑倒他的女孩却要敏捷得多，身子就地一滚顺势便骑在小哥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女孩儿就像一个高效的杀人机器，没有丝毫犹豫，不带任何感情，举在右手的菜刀果断地劈了下去。
小哥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一刀砍断了脖子。而那个女孩却并未就此停手。就在喷溅而起的血雨之中，那把菜刀依旧又准又狠地一下下快速劈砍，仿佛肉铺里的屠夫正技艺娴熟地剁着排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小哥就这样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太快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身首分离。而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就在面前发生。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来小哥生前对我的嘱托。他让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女儿霏霏，确保她平安无事。
我能做到吗？我不知道。
但不管能不能做到，我很清楚这就是接下来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我来不及为小哥悲伤，更没时间为他难过。
得赶紧开车离开，我得去完成小哥的遗愿。
可我刚要转身跳下矮墙，就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头脑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浓重的黑暗迅速将我围拢，我渐渐失去了一切感知。
就在意识将要完全远离时，黑暗之中忽然有道灵光一现，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似乎正在浮出水面：
原来是小哥！
他的死亡就是开启轮回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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