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认尸
一路上玲子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她双眼无神，脸色惨白，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仿佛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只是茫茫然跟着别人的脚步机械地行动。
她无法感知自己的情绪，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悲痛吗？当然，怎么可能不悲痛呢？史密斯是她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也是父亲遇难后自己最大的心灵支柱。在玲子四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他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对玲子而言，他意味着很多。心如刀绞？痛彻心扉？不，这些都不是。玲子感受到的不是痛觉，而是犹如坠入到无尽的虚空中一般什么也感受不到。
母亲去世时她感受到了痛，真实的心痛！她大哭了一场，但也很快从这种心痛中走了出来。然而这一次听到史密斯去世的噩耗，她竟哭不出来。
与她同车的皮特一直在安慰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那些话语的的确确是传入了耳中，震动了鼓膜，然而传递到大脑中的却只有杂乱无章的噪音和毫无意义的信号。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能清楚地看到皮特那副关切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放在自己手背上掌心的温度，但她就像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壁内，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
下午三点二十许，皮特走进她的办公室向她告知了史密斯去世的消息。她便是从那一刻开始，陷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方舟理事会主席助理朴珍熙女士。由于史密斯博士曾担任过方舟理事会理事，因此治安管理局在确认史密斯的身份后便第一时间通知了方舟理事会。
朴珍熙与史密斯共事多年，对他的情况十分了解。她知道史密斯一生未婚，更无子女，家中也没有在世的亲人。此时唯一能勉强算得上是他的“家属”的，恐怕也只有他的教女——石川玲子了。经过短暂的商议后，方舟总部的几位高层决定将这一消息通知玲子。如果她同意的话，便由她来认领史密斯的遗体，并接收相关遗物。而通知玲子的人，只有皮特陈最为合适。
皮特陈出生在香港，中文名叫陈佳豪。大灾变结束后，他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史密斯博士正是他的博士导师。而他刚好与玲子同在人机接口中心工作。作为玲子的助手，中心的副主任，他也是方舟总部里唯一一个能跟玲子聊上一些私人话题的人了。
前来治安管理局的除了玲子和皮特之外，还有朴珍熙助理、怀特理事（史密斯的英国老乡）和另外两名理事会官员。他们一行人被带到一个墙壁贴着蓝色瓷砖的房间，史密斯的遗体此刻就盖着白布平躺在房间中央的一架轮床上。
轮床边等候着两位治安官模样的男人。他们胸前都别着一个名片大小的工作牌，左边是照片，右边则依次排列着姓名、职务、编号等信息，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当然，此刻的玲子也无心细看。
见到众人进来，其中一个又高又胖的治安官向前迎了几步，而另外一人则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向来人微微点头致意。
“赵队，这二位是死者的亲属和学生。”带他们进来的人指了指玲子和皮特向站在里面那人介绍道，同时向胖治安官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些是方舟理事会的人，也算是死者之前的同事吧。”接着，他又转过脸指着那位他口中的“赵队”对玲子他们说：“这是我们赵队，还有庞旭东治安官，这个案子是他们负责的，接下来的事你们谈吧。”说完，他冲里面那两位治安官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你是他女儿？”庞旭东看向玲子，有点好奇地问。也许是胖人怕热的缘故，这位庞治安官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体恤。他短粗的脖颈上围绕着一圈圈深沟，圆滚滚的肚子把T恤撑起一道曼妙的弧线。
“不，不是。”皮特赶忙接口道，“史密斯博士只是石川女士的教父，我叫皮特，是他的学生。”
“哦，好吧，那你们先确认一下死者身份吧。”庞旭东又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两人后掀开白布，露出史密斯的脸和小部分胸部。其实这种认尸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史密斯的身份早就通过DNA检测得到了认证。让家属亲友看上一眼，确认一下，无非是走个形式，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真的是你！看到尸体后的玲子彻底断绝了所有的幻想。虽然她对治安局的身份认证抱有理智上的绝对信任，但内心深处却依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停高喊“这不是真的！”。然而事到如今，她只感觉心脏猛然一坠，仿佛瞬间被吸入了地心的黑暗深渊。初始的一阵眩晕过后，史密斯那肤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再次映入眼帘。他双目紧闭，颧骨高耸，稀疏的头发整齐地贴在头顶，青灰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出乎玲子意料的是，她感觉教父的神态居然十分安详，甚至还透出一股自然的味道，就像睡着了一样。似乎只要上前摇摇肩膀，他就会坐起身冲自己露出那副见惯了的慈爱的笑容。也许他走的时候没并有经历太多痛苦吧，或者真是在睡梦中被带进了天堂。玲子如此安慰自己。
“是他，是史密斯博士。”皮特沉重地说，一边冲庞旭东点点头。朴珍熙他们也都面色凝重地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好，那就好。呃，经检查呢，死者——也就是史密斯——他是属于自然死亡。在他身上没发现外伤，体内也没检测出任何毒素。具体死因是肺癌形成的脑疝所引发的猝死。当然，我们也对死亡现场进行了仔细勘察，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家属就可以去办理相关手续接收遗物了。另外你们还要考虑一下遗体要如何处理。是直接火化，还是，要送回英国。”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国家这种概念了，但在说到某个地理位置时，往往还是沿用以前的旧称。
“遗体是否可以在你们这里暂时存放几天？”朴珍熙问。
“这个，当然。”庞旭东说。“也不是那么着急。”
“谢谢。”朴珍熙接着走到玲子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玲子，我想，可以在合并启动仪式结束后在总部为史密斯博士举办一场追悼会，然后再将遗体送回英国。当然，这些事理事会这边会安排人专门负责处理，你不用管。等下你只要接收一下博士的遗物就好了。”
玲子点点头，朴珍熙的声音犹如回声般持续在周围的空间往来回荡。
“皮特，我去看一下手续怎么办，你好好陪着玲子。”说完，她再次转向庞旭东，打算询问如何办理接下来的手续。
“可以让我看一下录像吗？”玲子忽然问道，声音有些嘶哑。这是她自从听到史密斯的死讯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录像？什，什么录像？”庞旭东不明所以地问，回头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赵队。
“你是说我们勘察现场时拍摄的视频？”赵队显然听出了玲子的真实想法。
“嗯。”玲子重重点了点头，这动作中仿佛蕴含着一种不容否定的意味。
“好吧，那你跟我来吧。”赵队略一沉吟后果断地说。“东子，你先带其他人办下手续，完了在外面等一会儿。等石川女士看完，我带她去领取遗物。”
“好嘞。”庞旭东答道。
离开令人压抑的蓝色房间，赵队带着玲子在曲折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才来到一扇办公室的棕黄色木门前。玲子抬眼看了一下门上的白色标牌，上面贴着两行具有金属质感的文字：一大队，队长办公室。
“请坐，”一进办公室，赵队便指了指门边的一个黑色双人沙发，请玲子落座。“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玲子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在沙发左边坐了下来。她明白即将看到的录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外公布的，能让她看可能是体谅到她此刻的心情，当然更重要的恐怕也是考虑到这只是一起普通的正常死亡事件。但不管怎么说这位赵队长总是帮了自己，所以她也希望尽可能向对方表达应有的感激。
赵队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深灰色的透明玻璃面板。面板有普通一本书的大小，左边嵌套着一道五厘米宽白色磨砂塑料条。他拿着面板返回，坐在玲子侧面的单人沙发上。
“冒昧问一句，您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敏博士吧？”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在面板上点着，其间还不时抬头对玲子看上几眼。
玲子被他看得有点不太自然，感觉自己就像只动物园里的猴子。不过她还是再次强迫自己把嘴角上扬了一下，点头称是。这时她也仔细打量起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赵队相貌比较斯文，与想象中的治安官形象有些不同。在她的认知里，所谓治安官就是以前的警察，而她印象中的警察则应该是高大强壮，形状凶悍之人。但眼前这位赵队却生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个头倒是不低，却没有一丝凌厉之气。与其说他是位治安官，玲子觉得倒更像是位学者或者医生。
赵队头发灰白，宽阔的额头上有几条淡淡的横纹，看样子年纪应该在五十岁左右。他身穿一件蓝色休闲西装，别在左胸口的工作牌上写着赵刚，一级治安官，BJ治安管理局一大队等文字。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赵刚，是一大队的大队长。”赵刚说着把面板放在茶几上，紧接着一个电视屏幕大小的全息视窗出现在两人面前。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玲子视线的落点。
“你好，赵队长。我叫石川玲子，在方舟总部的人机接口中心工作。”玲子也学着赵刚的样子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面对这样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她惊异于自己竟没有产生以往对于陌生异性的那种紧张感和排斥感，反倒有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和安全感。受童年时社交恐惧症的影像，除了史密斯和皮特等极少数男人外，玲子几乎从未和其他异性有过过多接触，当然也没谈过恋爱。只要和异性说话，她便会不自觉地精神紧张，心跳加速，甚至浑身冒汗。就连与自己一同工作了十几年的皮特陈，有时和他单独相处时玲子依然会有不自然的感觉。但此时和赵刚在一起，她居然能表现的十分平静，这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亲和力吧。玲子只好对自己如此解释。
对于玲子内心的惊异与挣扎，赵刚自是一无所知。他微笑着冲玲子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好几次。刚才你们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真是周敏博士的女儿。”
“你认识我母亲？”玲子好奇地问。
“当然了！哦，我的意思不是说跟你母亲相识——”赵刚顿了一下，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晕，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的意思是，周敏博士可是世界名人啊！著名的方舟三巨头之一！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人不认识她吧？”
“其实，我母亲她，怎么说呢，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平凡女性吧。至少她一直是如此看待自己的。”玲子这话并非客套，她了解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一直顶着巨大的光环，但玲子知道这并非她想要的。她其实更希望过一种平凡的生活，那些赞誉也好，光环也罢，对母亲来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但这些话，显然是无需跟刚刚认识的赵刚去说的。
还好赵刚的反应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大惊小怪。他表现的很平静，也很真诚，“如果是这样，那你母亲就更是一位伟大的女性了。她不光有着惊人的天赋和超凡的智慧，更有着一颗质朴纯粹的心灵。我想，你的教父史密斯博士一定也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虽然我对他的了解不是很多，但从你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有误。”
赵刚的话让玲子感到一阵温暖。她向赵刚颔首致谢，心里又增加了一分对赵刚的好感。
“噢，你看我，光顾着扯别的，倒把正事给忘了。”说着赵刚在面板上点了一下，“视频比较多，我挑了一个相对比较全面的，你看看吧。”
视频中既有全景，也有局部特写，基本展示了现场的所有细节。玲子看到西装笔挺的史密斯平躺在床上，系着昨天见面时打着的那条领带，仅存的几缕白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他这身打扮，就好像即将在大学的礼堂里登台演讲一样。他双手叠放在胸前，十字架握在手中，表情平静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整个房间内洁净整齐，所有物品也都摆放得一丝不乱。如果不是事先知情，玲子绝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死亡现场。
“今天上午十点多，保洁机器人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史密斯博士的尸体。当时已经死亡了有一段时间了。”赵刚随着视频的播放向玲子介绍着相关情况。
“那他大致的去世时间是……”玲子转回头问。
“应该是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前后误差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赵刚笃定地说。
“……听你的，不走了。”玲子还记得史密斯昨天曾如此说。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你果然留了下来——只可惜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方式。
“至少他走的很平静。”玲子淡淡地说。
“是呀，猝死嘛，一下子就过去了。”赵刚比划了一下右手，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玲子解释“一下子”究竟是多久。“应该没什么痛苦。”
应该没什么痛苦，玲子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句。这是她此时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也是她最愿意相信的一句话。“不过，教授他，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视频播放完毕。
“有的人就是这样，比如我姥姥。”
“你是说您的外婆？”玲子问。
“是呀。在北方一般把外婆叫姥姥。”赵刚两肘支在膝头，双手交叉在一起。“我记得她走之前神志都还十分清醒，嘴里一直叨念着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赵刚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是她唯一的外孙，也是她从小带大的。那天我在傍晚时才赶到——当时我还是个刑警，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我陪她吃了晚饭，用轮椅推着她在阳台上看日落。那天的晚霞真的好美，就像画一样。我们聊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哈哈，大部分都是我如何调皮捣蛋，又闯了什么祸之类的……不过聊得很开心，我们俩都是。她的脸被夕阳照得红彤彤的，精神十分健旺，一点也不像个要走的人。谁知道，当天晚上她就在睡梦里去世了。那表情也跟史密斯博士这样安详、平静，没有一点痛苦。”
“你们一定很亲近。”玲子说。
“那是自然。毕竟我的童年都是和老人家生活在一起的。她蒸的豆沙包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堪称一绝……后来听我妈说，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刚刚发生过的事她都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可那个傍晚，她却记得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寸时光。”赵刚双眼直视着已经静止不动的全息视窗，但那目光分明已经穿透了那道虚拟的屏障，穿透了它背后的墙壁，一直穿越到遥远的过去。随着他的视线，玲子仿佛也看到了灿烂的云霞，鲜红的落日，文弱的青年，以及轮椅上慈祥的老人。“我想，或许史密斯博士也跟我姥姥一样，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所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只不过，他走时的着装比我姥姥可要体面多了。”
玲子低头一笑，“谢谢你，赵队长。你的话让我安慰了许多，你和姥姥的故事也让我非常感动。只可惜，我没你那么幸运，没能在他走之前多陪陪他。”
“其实你已经陪过他了，就跟我一样。我们从朱雨霏馆长那里了解到，昨天你和史密斯博士见过面，而且据她讲你是特意在那里等他的。”
“是的。前天晚上教授曾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下午他要再去BJ馆做一次大灾变体验。”玲子承认。
“那不就得了。听朱雨霏馆长说史密斯博士最后的心愿就是在那台他曾经付出过智慧与心血的机器上进行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体验。你到场了，陪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也见证了这一时刻，足够了。不是吗？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同，他可能只是不愿意让你看到他最虚弱的样子，仅此而已。”
“谢谢，你真的很会开导人。”玲子罕见地在陌生异性面前发自内心地露出了微笑。
“走吧。我带你去领取遗物。”赵刚拍了下膝盖站起身。
领取遗物的手续并不繁琐，按过指纹之后机器人便将一袋东西交给了玲子。玲子打开纸袋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一部手机、一个耳机、一只很有年头的手表、一枚镶着椭圆形绿色宝石的戒指、一本老旧的拉丁文圣经，还有史密斯去世时手里握着的那枚苦像十字架。
“这是我的名片。”赵刚递过一张卡片。“后面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跟我联系。”
玲子接过名片正反都看了看，收到外衣口袋。“嗯，我会的。如果，有需要的话。”
“好的。”赵刚说着，一面伸出右臂指引方向，“走，我送你出去吧。”
来到外面的大厅，皮特和朴珍熙等人正坐在长椅上等候。看到玲子出来，几个人立刻起身。朴珍熙走过来对玲子说：“遗体领取的手续都已办好，总部那边我也安排过了。等合并启动仪式一结束，理事会便会为史密斯博士召开追悼会。到时候你愿意作为亲属致辞吗玲子？”
“当然，我就是他女儿。”玲子肯定地说。“我希望届时可以由我亲自送教授的灵柩回英国。”
“没问题。我们原本也计划在仪式后给你放个假，让你休息一段时间。当然，如果你现在就需要休息的话……”朴珍熙语气温柔地试探道。
“不用，我没事。”玲子果断回答。
“那就太好了！”朴珍熙虽然表面看着不动声色，但玲子却能明显感觉到她松了口气。“仪式后你可以多休息一阵子。到时候工作上的事就交给皮特好了。”皮特在她身后频频点头。
“谢谢。”玲子点头道。
“我们走吧。”皮特走上前说，“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玲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斜靠在拐角处墙壁上的赵刚。此时赵刚正微笑着冲她点头。
“玲子姐！”一个声音从玲子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朱雨霏到了。
她无法感知自己的情绪，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悲痛吗？当然，怎么可能不悲痛呢？史密斯是她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也是父亲遇难后自己最大的心灵支柱。在玲子四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他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对玲子而言，他意味着很多。心如刀绞？痛彻心扉？不，这些都不是。玲子感受到的不是痛觉，而是犹如坠入到无尽的虚空中一般什么也感受不到。
母亲去世时她感受到了痛，真实的心痛！她大哭了一场，但也很快从这种心痛中走了出来。然而这一次听到史密斯去世的噩耗，她竟哭不出来。
与她同车的皮特一直在安慰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那些话语的的确确是传入了耳中，震动了鼓膜，然而传递到大脑中的却只有杂乱无章的噪音和毫无意义的信号。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能清楚地看到皮特那副关切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放在自己手背上掌心的温度，但她就像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壁内，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
下午三点二十许，皮特走进她的办公室向她告知了史密斯去世的消息。她便是从那一刻开始，陷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方舟理事会主席助理朴珍熙女士。由于史密斯博士曾担任过方舟理事会理事，因此治安管理局在确认史密斯的身份后便第一时间通知了方舟理事会。
朴珍熙与史密斯共事多年，对他的情况十分了解。她知道史密斯一生未婚，更无子女，家中也没有在世的亲人。此时唯一能勉强算得上是他的“家属”的，恐怕也只有他的教女——石川玲子了。经过短暂的商议后，方舟总部的几位高层决定将这一消息通知玲子。如果她同意的话，便由她来认领史密斯的遗体，并接收相关遗物。而通知玲子的人，只有皮特陈最为合适。
皮特陈出生在香港，中文名叫陈佳豪。大灾变结束后，他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史密斯博士正是他的博士导师。而他刚好与玲子同在人机接口中心工作。作为玲子的助手，中心的副主任，他也是方舟总部里唯一一个能跟玲子聊上一些私人话题的人了。
前来治安管理局的除了玲子和皮特之外，还有朴珍熙助理、怀特理事（史密斯的英国老乡）和另外两名理事会官员。他们一行人被带到一个墙壁贴着蓝色瓷砖的房间，史密斯的遗体此刻就盖着白布平躺在房间中央的一架轮床上。
轮床边等候着两位治安官模样的男人。他们胸前都别着一个名片大小的工作牌，左边是照片，右边则依次排列着姓名、职务、编号等信息，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当然，此刻的玲子也无心细看。
见到众人进来，其中一个又高又胖的治安官向前迎了几步，而另外一人则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向来人微微点头致意。
“赵队，这二位是死者的亲属和学生。”带他们进来的人指了指玲子和皮特向站在里面那人介绍道，同时向胖治安官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些是方舟理事会的人，也算是死者之前的同事吧。”接着，他又转过脸指着那位他口中的“赵队”对玲子他们说：“这是我们赵队，还有庞旭东治安官，这个案子是他们负责的，接下来的事你们谈吧。”说完，他冲里面那两位治安官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你是他女儿？”庞旭东看向玲子，有点好奇地问。也许是胖人怕热的缘故，这位庞治安官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体恤。他短粗的脖颈上围绕着一圈圈深沟，圆滚滚的肚子把T恤撑起一道曼妙的弧线。
“不，不是。”皮特赶忙接口道，“史密斯博士只是石川女士的教父，我叫皮特，是他的学生。”
“哦，好吧，那你们先确认一下死者身份吧。”庞旭东又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两人后掀开白布，露出史密斯的脸和小部分胸部。其实这种认尸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史密斯的身份早就通过DNA检测得到了认证。让家属亲友看上一眼，确认一下，无非是走个形式，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真的是你！看到尸体后的玲子彻底断绝了所有的幻想。虽然她对治安局的身份认证抱有理智上的绝对信任，但内心深处却依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停高喊“这不是真的！”。然而事到如今，她只感觉心脏猛然一坠，仿佛瞬间被吸入了地心的黑暗深渊。初始的一阵眩晕过后，史密斯那肤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再次映入眼帘。他双目紧闭，颧骨高耸，稀疏的头发整齐地贴在头顶，青灰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出乎玲子意料的是，她感觉教父的神态居然十分安详，甚至还透出一股自然的味道，就像睡着了一样。似乎只要上前摇摇肩膀，他就会坐起身冲自己露出那副见惯了的慈爱的笑容。也许他走的时候没并有经历太多痛苦吧，或者真是在睡梦中被带进了天堂。玲子如此安慰自己。
“是他，是史密斯博士。”皮特沉重地说，一边冲庞旭东点点头。朴珍熙他们也都面色凝重地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好，那就好。呃，经检查呢，死者——也就是史密斯——他是属于自然死亡。在他身上没发现外伤，体内也没检测出任何毒素。具体死因是肺癌形成的脑疝所引发的猝死。当然，我们也对死亡现场进行了仔细勘察，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家属就可以去办理相关手续接收遗物了。另外你们还要考虑一下遗体要如何处理。是直接火化，还是，要送回英国。”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国家这种概念了，但在说到某个地理位置时，往往还是沿用以前的旧称。
“遗体是否可以在你们这里暂时存放几天？”朴珍熙问。
“这个，当然。”庞旭东说。“也不是那么着急。”
“谢谢。”朴珍熙接着走到玲子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玲子，我想，可以在合并启动仪式结束后在总部为史密斯博士举办一场追悼会，然后再将遗体送回英国。当然，这些事理事会这边会安排人专门负责处理，你不用管。等下你只要接收一下博士的遗物就好了。”
玲子点点头，朴珍熙的声音犹如回声般持续在周围的空间往来回荡。
“皮特，我去看一下手续怎么办，你好好陪着玲子。”说完，她再次转向庞旭东，打算询问如何办理接下来的手续。
“可以让我看一下录像吗？”玲子忽然问道，声音有些嘶哑。这是她自从听到史密斯的死讯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录像？什，什么录像？”庞旭东不明所以地问，回头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赵队。
“你是说我们勘察现场时拍摄的视频？”赵队显然听出了玲子的真实想法。
“嗯。”玲子重重点了点头，这动作中仿佛蕴含着一种不容否定的意味。
“好吧，那你跟我来吧。”赵队略一沉吟后果断地说。“东子，你先带其他人办下手续，完了在外面等一会儿。等石川女士看完，我带她去领取遗物。”
“好嘞。”庞旭东答道。
离开令人压抑的蓝色房间，赵队带着玲子在曲折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才来到一扇办公室的棕黄色木门前。玲子抬眼看了一下门上的白色标牌，上面贴着两行具有金属质感的文字：一大队，队长办公室。
“请坐，”一进办公室，赵队便指了指门边的一个黑色双人沙发，请玲子落座。“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玲子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在沙发左边坐了下来。她明白即将看到的录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外公布的，能让她看可能是体谅到她此刻的心情，当然更重要的恐怕也是考虑到这只是一起普通的正常死亡事件。但不管怎么说这位赵队长总是帮了自己，所以她也希望尽可能向对方表达应有的感激。
赵队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深灰色的透明玻璃面板。面板有普通一本书的大小，左边嵌套着一道五厘米宽白色磨砂塑料条。他拿着面板返回，坐在玲子侧面的单人沙发上。
“冒昧问一句，您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敏博士吧？”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在面板上点着，其间还不时抬头对玲子看上几眼。
玲子被他看得有点不太自然，感觉自己就像只动物园里的猴子。不过她还是再次强迫自己把嘴角上扬了一下，点头称是。这时她也仔细打量起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赵队相貌比较斯文，与想象中的治安官形象有些不同。在她的认知里，所谓治安官就是以前的警察，而她印象中的警察则应该是高大强壮，形状凶悍之人。但眼前这位赵队却生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个头倒是不低，却没有一丝凌厉之气。与其说他是位治安官，玲子觉得倒更像是位学者或者医生。
赵队头发灰白，宽阔的额头上有几条淡淡的横纹，看样子年纪应该在五十岁左右。他身穿一件蓝色休闲西装，别在左胸口的工作牌上写着赵刚，一级治安官，BJ治安管理局一大队等文字。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赵刚，是一大队的大队长。”赵刚说着把面板放在茶几上，紧接着一个电视屏幕大小的全息视窗出现在两人面前。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玲子视线的落点。
“你好，赵队长。我叫石川玲子，在方舟总部的人机接口中心工作。”玲子也学着赵刚的样子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面对这样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她惊异于自己竟没有产生以往对于陌生异性的那种紧张感和排斥感，反倒有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和安全感。受童年时社交恐惧症的影像，除了史密斯和皮特等极少数男人外，玲子几乎从未和其他异性有过过多接触，当然也没谈过恋爱。只要和异性说话，她便会不自觉地精神紧张，心跳加速，甚至浑身冒汗。就连与自己一同工作了十几年的皮特陈，有时和他单独相处时玲子依然会有不自然的感觉。但此时和赵刚在一起，她居然能表现的十分平静，这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亲和力吧。玲子只好对自己如此解释。
对于玲子内心的惊异与挣扎，赵刚自是一无所知。他微笑着冲玲子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好几次。刚才你们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真是周敏博士的女儿。”
“你认识我母亲？”玲子好奇地问。
“当然了！哦，我的意思不是说跟你母亲相识——”赵刚顿了一下，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晕，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的意思是，周敏博士可是世界名人啊！著名的方舟三巨头之一！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人不认识她吧？”
“其实，我母亲她，怎么说呢，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平凡女性吧。至少她一直是如此看待自己的。”玲子这话并非客套，她了解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一直顶着巨大的光环，但玲子知道这并非她想要的。她其实更希望过一种平凡的生活，那些赞誉也好，光环也罢，对母亲来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但这些话，显然是无需跟刚刚认识的赵刚去说的。
还好赵刚的反应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大惊小怪。他表现的很平静，也很真诚，“如果是这样，那你母亲就更是一位伟大的女性了。她不光有着惊人的天赋和超凡的智慧，更有着一颗质朴纯粹的心灵。我想，你的教父史密斯博士一定也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虽然我对他的了解不是很多，但从你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有误。”
赵刚的话让玲子感到一阵温暖。她向赵刚颔首致谢，心里又增加了一分对赵刚的好感。
“噢，你看我，光顾着扯别的，倒把正事给忘了。”说着赵刚在面板上点了一下，“视频比较多，我挑了一个相对比较全面的，你看看吧。”
视频中既有全景，也有局部特写，基本展示了现场的所有细节。玲子看到西装笔挺的史密斯平躺在床上，系着昨天见面时打着的那条领带，仅存的几缕白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他这身打扮，就好像即将在大学的礼堂里登台演讲一样。他双手叠放在胸前，十字架握在手中，表情平静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整个房间内洁净整齐，所有物品也都摆放得一丝不乱。如果不是事先知情，玲子绝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死亡现场。
“今天上午十点多，保洁机器人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史密斯博士的尸体。当时已经死亡了有一段时间了。”赵刚随着视频的播放向玲子介绍着相关情况。
“那他大致的去世时间是……”玲子转回头问。
“应该是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前后误差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赵刚笃定地说。
“……听你的，不走了。”玲子还记得史密斯昨天曾如此说。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你果然留了下来——只可惜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方式。
“至少他走的很平静。”玲子淡淡地说。
“是呀，猝死嘛，一下子就过去了。”赵刚比划了一下右手，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玲子解释“一下子”究竟是多久。“应该没什么痛苦。”
应该没什么痛苦，玲子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句。这是她此时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也是她最愿意相信的一句话。“不过，教授他，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视频播放完毕。
“有的人就是这样，比如我姥姥。”
“你是说您的外婆？”玲子问。
“是呀。在北方一般把外婆叫姥姥。”赵刚两肘支在膝头，双手交叉在一起。“我记得她走之前神志都还十分清醒，嘴里一直叨念着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赵刚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是她唯一的外孙，也是她从小带大的。那天我在傍晚时才赶到——当时我还是个刑警，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我陪她吃了晚饭，用轮椅推着她在阳台上看日落。那天的晚霞真的好美，就像画一样。我们聊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哈哈，大部分都是我如何调皮捣蛋，又闯了什么祸之类的……不过聊得很开心，我们俩都是。她的脸被夕阳照得红彤彤的，精神十分健旺，一点也不像个要走的人。谁知道，当天晚上她就在睡梦里去世了。那表情也跟史密斯博士这样安详、平静，没有一点痛苦。”
“你们一定很亲近。”玲子说。
“那是自然。毕竟我的童年都是和老人家生活在一起的。她蒸的豆沙包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堪称一绝……后来听我妈说，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刚刚发生过的事她都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可那个傍晚，她却记得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寸时光。”赵刚双眼直视着已经静止不动的全息视窗，但那目光分明已经穿透了那道虚拟的屏障，穿透了它背后的墙壁，一直穿越到遥远的过去。随着他的视线，玲子仿佛也看到了灿烂的云霞，鲜红的落日，文弱的青年，以及轮椅上慈祥的老人。“我想，或许史密斯博士也跟我姥姥一样，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所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只不过，他走时的着装比我姥姥可要体面多了。”
玲子低头一笑，“谢谢你，赵队长。你的话让我安慰了许多，你和姥姥的故事也让我非常感动。只可惜，我没你那么幸运，没能在他走之前多陪陪他。”
“其实你已经陪过他了，就跟我一样。我们从朱雨霏馆长那里了解到，昨天你和史密斯博士见过面，而且据她讲你是特意在那里等他的。”
“是的。前天晚上教授曾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下午他要再去BJ馆做一次大灾变体验。”玲子承认。
“那不就得了。听朱雨霏馆长说史密斯博士最后的心愿就是在那台他曾经付出过智慧与心血的机器上进行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体验。你到场了，陪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也见证了这一时刻，足够了。不是吗？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同，他可能只是不愿意让你看到他最虚弱的样子，仅此而已。”
“谢谢，你真的很会开导人。”玲子罕见地在陌生异性面前发自内心地露出了微笑。
“走吧。我带你去领取遗物。”赵刚拍了下膝盖站起身。
领取遗物的手续并不繁琐，按过指纹之后机器人便将一袋东西交给了玲子。玲子打开纸袋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一部手机、一个耳机、一只很有年头的手表、一枚镶着椭圆形绿色宝石的戒指、一本老旧的拉丁文圣经，还有史密斯去世时手里握着的那枚苦像十字架。
“这是我的名片。”赵刚递过一张卡片。“后面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跟我联系。”
玲子接过名片正反都看了看，收到外衣口袋。“嗯，我会的。如果，有需要的话。”
“好的。”赵刚说着，一面伸出右臂指引方向，“走，我送你出去吧。”
来到外面的大厅，皮特和朴珍熙等人正坐在长椅上等候。看到玲子出来，几个人立刻起身。朴珍熙走过来对玲子说：“遗体领取的手续都已办好，总部那边我也安排过了。等合并启动仪式一结束，理事会便会为史密斯博士召开追悼会。到时候你愿意作为亲属致辞吗玲子？”
“当然，我就是他女儿。”玲子肯定地说。“我希望届时可以由我亲自送教授的灵柩回英国。”
“没问题。我们原本也计划在仪式后给你放个假，让你休息一段时间。当然，如果你现在就需要休息的话……”朴珍熙语气温柔地试探道。
“不用，我没事。”玲子果断回答。
“那就太好了！”朴珍熙虽然表面看着不动声色，但玲子却能明显感觉到她松了口气。“仪式后你可以多休息一阵子。到时候工作上的事就交给皮特好了。”皮特在她身后频频点头。
“谢谢。”玲子点头道。
“我们走吧。”皮特走上前说，“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玲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斜靠在拐角处墙壁上的赵刚。此时赵刚正微笑着冲她点头。
“玲子姐！”一个声音从玲子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朱雨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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