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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政治

    “宣,齐国公子!”

    一道尖细的嗓音响彻晋军校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与当年夷皋阅兵时一样,祭祀和阅兵是晋国对外战争开始前的传统。

    此时所有祭祀和阅兵仪式已进行完全,随着那声高亢的宣声响起,映入数万晋国军队和晋君以及晋国众臣眼中的,是一个略显憔悴的身影——齐君儿子,公子疆。

    “唉!父亲犯错,儿子承担啊!”还未走到,便有人窃窃私语。

    “齐国这次恐怕又要遭殃了!”

    ......

    那道憔悴的身影缓缓走到御台下,他抬头看向站在御台上,那戴着十二珠十二串天子玉旒的晋君。刺目的阳光从晋君背后传来,连带着晋君也变得如神明一般耀眼,公子疆忍不住抬手遮眼。待微微适应,他才缓缓开口,“臣叩见晋君,愿晋君安康!”

    又对着御台上的晋君行了一礼,便静静站立在台前。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人也仿佛一具行尸一般。

    既是质子,本国来犯,质子当以血祭旗。这是中原诸国一致的传统。此刻戎祀,正是最适合杀他的时候。

    此时距熊旅“问鼎中原”已经过去了十年,熊旅也于一年前去世了。终其一生,还是没能突破黄河以北。可他饮马黄河的功绩,已是历代楚王无法企及的高度。他的国家为他谥号——楚庄王。

    而此刻站在御台上的晋君也已经换成了姬黑臀的儿子姬獳。方才台前有人议论的‘父亲犯错,儿子承担。’,说的便是此刻站在台下,在晋国做了两年人质的齐国公子。

    两年前,齐国因为外交事故,同时交恶晋、鲁、卫、曹四国,遭到以晋国为首的四国联军攻打,齐君姜无野无奈之下,将儿子送到晋国当人质,才得以平息此事。

    如今两年过去,正在不久前,齐国先是向楚国示好,转头又同时向鲁国和卫国发兵,原因不详。齐国来势汹汹,鲁、卫两国不敌,向晋求援,晋国再次带领四国联军向齐宣战,这才有此刻的阅兵仪式。

    晋国新君姬獳依然延续他父亲姬黑臀的治国理念——重用屠岸贾。

    按理说鲁、卫求救,本不关齐国公子疆的事,身为质子,本就是被国家抛弃的人。可一天前,屠岸贾找到姬獳,他才知道当年的一些秘辛,两年前四国联军伐齐,便是当年事件的延续。

    而两年前晋国之所以要联合鲁、卫和曹国攻打齐国,也是屠岸贾出的计策。

    当时随着晋国动乱的频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大幅下降。其实这是从夷皋开始就埋下的祸根。这些年齐、宋、鲁等国先后发生弑君的事件,晋国身为盟主,却没有过多干预,诸国虽然不敢发声,但对晋国的不作为却颇有微词。以至于崤山以东的大部分国家都转去依附了熊旅统治的楚国。

    十年前楚国伐郑,晋国救郑未成,而楚国伐陈,晋国直接置之不理,声望更加日下,以至于更多国家都不愿意相信晋国。

    那是整个中原大地,晋国的盟国和附属国寥寥无几,姬獳只好找到屠岸贾,想要缓和这个局面。他那时才从屠岸贾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一时有些无奈。

    当时屠岸贾就给他献计,说必须与这些还未完全倒向楚国的大国修好关系。他要姬獳找个理由,联合鲁、卫和曹国,攻打齐国。

    姬獳当时也很纳闷,不是说要修好关系吗?为何还要攻打强大的齐国?

    姬獳如今还记得当时屠岸贾是这样跟他说的:“想要有牢固的盟友关系,必须要同仇敌忾,有一个共同的强大的敌人。如今楚国兵强马壮,盟国众多,还在举棋不定的国家必然不敢贸然跟楚国开战,届时晋国只会骑虎难下。

    可除了楚国,齐国的实力是中原仅次于晋国和秦国的国家,排在之后的便是鲁、卫和曹国。既然没有敌人,我们就创造敌人,只要联合鲁国、卫国、曹国这三个实力弱于晋国,又不像惧怕楚国那样惧怕齐国的国家来共同讨伐齐国,这样不仅会收货鲁、卫和曹国三个坚固而且强大的盟友,更能在攻下齐国后,将齐国收做晋国的附庸。”

    姬獳见屠岸贾算盘打得噼啪响,想来屠岸贾早就为他忧心这些事了。正如当年他父亲黑臀继位时一样,能忧他所忧。于是便询问屠岸贾具体的计划细节和实施办法。

    这才有了当年晋国一只眼睛在战争中受伤的中军将郤克邀请鲁国秃子季孙行父、卫国跛子孙良夫、曹国驼背公子曹首一起拜访齐国,被齐国国君以四个同样身体特征的内侍接待的戏码。

    当时这两个瞎子、两个跛子、两个驼子、两个秃子四队妖精遭到躲在幕后观看的齐君母亲萧同叔子萧太夫人毫不掩饰的嘲笑,也是羞愤难当。

    郤克见计谋得逞,便私下找到这三国使臣扇阴风点鬼火,说齐君故意找几个残疾人接待,分明就是在戏弄我们,本来我们是来联络感情的,齐君竟然将我们当做取笑妇人的工具,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要是不报这个仇,简直不是男人!

    三国使臣本来就对自己的生理缺陷感到自卑,又听到晋国中军将郤克这样说,于是便纷纷表示支持,回国后便在他们的国君面前扇阴风点鬼火,再加上桃园的暗中相助,轻易的就组成了四国联军。

    于是屠岸贾导演的这场重大外交事故,使晋国如愿收货了鲁、卫、曹三个稳固的盟友和齐国这个强大的附庸国,齐国更是送来了公子疆作为人质。

    而今天将公子疆叫来的目的,其实并非杀他祭旗,而是昨晚屠岸贾所说的另外一个计划——扶持公子疆回齐国,代替如今的齐君。让公子疆成为齐君,从而彻底控制齐国。

    想到这些,姬獳撇了眼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无事发生的屠岸贾,又扭头看着台下一副颓态的公子疆,他缓缓将这些思绪收回。

    “想必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你那国君父亲,并没有将你的生死放在心上。”

    台下的公子疆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对自己的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一般,“臣自两年前来到晋国,便自知已沦为弃子,齐国早已将臣抛弃,臣的生死,早已不被齐国关心了。如今齐国的任何行为,也已与臣无关。”

    “你也不必颓丧。”见公子疆误会,坐在首位的姬獳开口解释道,“寡人想要杀你祭旗,大可不必特意将你叫来羞辱一番。”

    “那君上召臣前来,所谓何事?”

    “寡人要送你一份大机缘。”见到公子疆神情变化,姬獳才又缓缓开口,“齐君无道,置中原和平于枉顾,为百姓带来战火,寡人身为中原盟主,理应抹除此等危害和平的不稳定因素,今日召你前来,是欲扶持你回齐国,拨乱反正,继承君位。”

    姬獳没有理会处在震惊中的公子疆,他向前两步,走到御台前,抬头挺胸,顿时响彻整个校场,威严庄重的声音在数万晋军耳旁响起:“齐君无道,枉顾苍生,吾晋国之师,当代天伐之!”

    随着姬獳声音停止,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便响彻整个校场,随之内侍上前,中气十足开口喊道:“跪!”

    场内数万晋军顿时应声跪伏在地,发出‘唰’的一声脆响,数万将士齐声高呼:

    “幸哉!幸哉!幸哉!”

    ......

    绛城,屠岸府

    “真他娘的帅啊我的儿!”

    屠岸贾刚为程勃整理好盔甲,看着如今十六岁便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干儿子,轻轻一拳打在程勃胸口上,忍不住赞叹道。

    程勃穿着新铠甲,也是有些兴奋,他转了一圈,“嘿嘿,干爹,等我这次打胜仗回来,您送我什么呀?”

    屠岸贾闻言一怔,他收起笑意,缓缓扭过头。

    “怎么样啊干爹?你送我什么?”程勃见屠岸贾侧过身,又一脸欢快的转到屠岸贾身前追问道。

    见程勃不依不饶,屠岸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旋即一把搂过程勃,嘿嘿笑道:“儿啊!好好干,等你这次打了胜仗回来,爹给你娶个媳妇!”

    见程勃一脸奇怪的看着自己,屠岸贾又将另外一只手叉在腰上,哈哈笑道:“儿啊,士大夫的小女儿你觉得怎么样?温文尔雅,亭亭玉立,只比你小两岁...”

    “干爹!”程勃挣开屠岸贾的手,一脸正经的道:“干爹您都四十多了,还想着祸害人家年轻小姑娘呢?”

    听到程勃的话,屠岸贾也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什么?混账!不是爹要娶媳妇儿,是爹要给你娶个媳妇...不是,是爹要给你...哎你皮又痒了是吧?”

    此时程勃已经哈哈笑跳着跑了出去,可他怎么跑得过屠岸贾?没跑多远便被抓住,弓着身子被屠岸贾夹在腋下,屠岸贾巴掌大的手也是直接就往程勃脑袋上呼...

    正当两人嬉闹之际,却见程婴气喘吁吁的跑来。看到两人扭打在一起,程婴脸色一黑,屠岸贾也顺势放开来程勃,程婴这才上前,一把拉过程勃,又上下打量,旋即一巴掌打在程勃脑袋上。

    “不许去!”

    程勃本以为程婴是因为自己跟干爹没大没小才打自己,可没想到却是因为自己要去打仗而生气,于是便站直身子,往屠岸贾身边缩了缩,“凭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才求干爹让我去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啊?”

    程婴抬头撇了一眼正双手叉腰含着笑的屠岸贾,又上前一把拉过程勃的手,“走!跟我回家!”说着便拉着程勃往外走。

    屠岸贾也没有阻止,饶有兴趣的看着离开的两人,直到两人完全离开视线,他的脸才慢慢阴沉下来。

    一直到回到两人住处,程勃才挣开程婴的手,一边惊诧与程婴的力气,自己习武多年,竟然挣不开。一边又诧异为什么程婴不让他去打仗,可也没多想,嘴上便抱怨道:“凭什么呀?凭什么就你不让我去?”

    ‘砰!’

    程婴一巴掌排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程勃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

    “说了不准去你就不准去!”程婴厉声呵道。

    十多年来,程勃第一次见程婴发这么大火,也是有些发怵,可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征求来的,于是便梗着脖子道:“不行!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然我就一定要去!”

    程婴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程勃,旋即有步履蹒跚的走到屋内,拿出一个药篮,他当着程勃的面打开药篮,从药篮深处拿出一份羊皮卷轴扔给程勃,“自己看吧!”

    程勃一把抢过卷轴,在面前的桌子上摊开,只见那羊皮卷轴有多处拼接,里面是一幕幕水墨场景,卷轴前部分全是红色描绘,看起来年代久远,而后逐渐清晰起来,应该是近几年画的。

    看着程勃皱着眉头看完卷轴,程婴才厉声开口,“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赵家的儿子,你姓赵,你娘是先君晋灵公的姐姐庄姬夫人,你爷爷是晋国英雄赵盾,在哪出生那天,他们都死了!你是赵氏孤儿!”

    “我不信!”程勃猛的将那卷轴丢在一边,“赵盾因为不满晋灵公让他的儿子死在战场,所以想谋权篡位,是他杀死了晋灵公!还好干爹发现得早,镇压了这场叛乱...”

    “啪!”

    程婴一巴掌打在程勃脸上,“是谁跟你说的?!”

    “干爹说的!全城的人都这么说!”

    程勃第一次被程婴打,先是有些错愕,待回过神来,立马对程婴吼道。

    “就是屠岸贾杀了你们全家啊!”见程勃不为所动,程婴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他痛苦地开口。

    “那他为什么不杀我啊?”仿佛没有看到程婴的脸色一般,程勃也歇斯底里。

    程婴闻言,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的撞击在心口一般,他缓缓瘫坐在凳子上,无力的开口,“是我用我的儿子代替你死的啊!”

    “......”

    “我不管!我就要去!不管你编什么理由,我都要去!”

    程勃没有理会程婴,说完转身便向屋外跑去。程婴见状,急忙扶着桌沿跟着追了出去,可他刚走到大门口,程勃就已经跑到院门口了。

    “勃儿!”程婴扶着门框,嘶声呐喊。

    程勃最终还是没能狠心直接走出去,可他也不愿转头面对程婴,正如他刚才不敢面对那份卷轴一样。

    见程勃迟迟未转身,程婴也自知无力,便小心开口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切有你干爹担着...”

    听完程婴的话,程勃才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