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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百官死谏

    眼见王姬脸上并不情愿,匡章知道触及了她的心事,他转移话题道,“今日邀姑娘到寒舍,其实是想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姑娘。姑娘心地秉性,老夫着实喜欢,最初拒绝确实是因为其中有些许隐情,无论如何,姑娘已是老夫义女,许多事,姑娘该知晓。”

    个人有个人的隐私,王姬原本并无意触及,然后匡章既然愿意主动吐露,王姬不介意洗耳恭听。

    “老夫戎马一生,也算三朝老臣,看似光宗耀祖,其实并无宗族可耀。老夫年少时,父亲曾言,老夫若侍君,需于君有利,若富家,需先富其国。父亲教给老夫的原是生存之道,只是那时老夫性情冲动,不能苟同父亲将忠君报国与朝堂谋划、一己私利混为一谈,故而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后来,母亲犯了错,父亲因老夫离家一事迁怒于她,将她杀死,老夫也因此直到父亲身死都再未回去过。时过境迁,随着年岁日长,老夫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所言,所以深感悲痛。老夫为了心中理念,既不能在父亲床前尽孝,又让母亲中道惨死,有何面目享受天伦?是故老夫遣妻散子,了此残生。”说至此处,终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王姬瞠目,她绝没想到从匡章口中听到的会是这样的故事。

    两千年后的社会,离家出走并不稀奇,有人因为爱情,有人因为与父母的矛盾,有人只是单纯的、自私的叛逆,可是,应该很少有人因为信仰、因为对一个国家的忠诚与父亲所说相悖而离家出走吧。

    没有国,何言家?

    那个社会,物质丰富,盛世太平,人们大多只想自己,家国情怀终究太轻。

    “忠孝两难,老将军为国家尽忠,使百姓安宁,也是功德一件,老将军不必过于自责。”王姬将绢帕递给匡章,低声安抚道,却也知道,这样的安抚分量太轻。

    匡章背过身去擦拭泪水,转过身时又是一番慈爱模样,他的眼中承着欣慰,“世人皆道匡章不孝,却没想到姑娘能如此想。姑娘性情,老夫着实喜欢,无论是王上给予的名分还是老夫心底,姑娘都是老夫的女儿。”

    “以后,姑娘不必为老夫尽孝,但老夫会像父亲一般待姑娘,姑娘有何难处都可找老夫,如何?”

    未能对父母尽孝显然已经成了匡章几十年来一块抹不掉的心病,而这心病也将伴随他整个余生。

    因为自责内疚,他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可以赶走,不接受他们的孝顺,何况是王姬这个名义上的义女呢?于匡章而言,“孝”一字,本身就是他未曾结痂的伤口。

    正说话间,一位老者从殿外匆匆走进,附耳在匡章边低声说了一句。

    匡章沉吟道,“不必惊慌,应是王上派来暗中保护王姬姑娘的,你等无须理会,一切如常便是。”

    “是否有身份不明之人守在府外?”王姬问道,眉宇微蹙,心中已有数。

    “是。”匡章肯定道,随后解释,“姑娘是未来王后,王上派人保护也是有的。”

    这没什么可意外的,田地派人监视自己从来就是常态,就算他说得再大方,跟踪的人也不过是由明转暗而已,她的行踪,他是必然要知道的。

    如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再待下去,怕是田地又要起疑了。王姬从席间起身,对匡章道,“老将军所言,王姬铭记于心,时间不早,王姬便告辞了。”

    身子已探出殿外之际,身后忽然响起匡章的声音,“王上乃非常之人,姑娘行事务必小心。即便姑娘曾救过王上,也并非可以为所欲为,过分消耗他的底线,恐怕有朝一日,这救命之恩于王上而言也再无意义。”他的声音很轻,却句句中肯。

    这世间,这般发自肺腑关心自己的人,除了麻衣之外,又多了一个匡章。

    王姬心中感激,落到嘴里,也不过只剩下一句,“王姬知晓,谢过将军。”

    从匡府出来时,天色尚早,王姬四处看了看,倒是并未发现跟踪自己的人。不禁暗笑起来,田地派来的人必非等闲之辈,又怎会被她发现?

    临淄城是战国有名的大市,富庶繁华,大商云集,商街作坊林立,王姬穿行其中,一边走走看看,一边想着心事。她不愿立即回去,毕竟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田文曾意图谋害田地、曾派苏叶、苏木暗杀自己一事,她是一定要找到实在证据的,不是因为她要对付田文,而是因为她要让麻衣看清田文真实面目。她隐隐有种预感,以麻衣对田文的仰慕,他恐怕一直在受田文利用。

    还有一事,便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份。田地说那日被杀的是她的仆人,至少说明她应非寻常人家的女子,既然如此,她失踪三年,为何从来无人找过她?只是因为怕得罪太子,所以才举家出逃?那未免也太凉薄了些。

    正想得专心,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王姬回头看去,便见田单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王姬姐姐想何事这般入神,田单跟了姐姐一路,姐姐都没有发现!”

    半年不见,田单的个子已经比王姬还要高了,王姬拍着他的胳膊,嘴角间染满笑意,“你如何会在这儿?”对于这个少年,王姬真是由衷喜欢,就像她的弟弟那般。

    “姐姐在临淄城外时,我便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也听到王上意欲迎娶姐姐一事。”讲到这里,他的神情分明沮丧起来。王姬知道,他一直努力想帮助自己,也一直在内疚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后来,田单见姐姐随匡章将军入了匡府,便在外面等着想同姐姐说几句话,哪知遇到了身份不明之人在匡府外面鬼鬼祟祟,田单恐姐姐再受伤害,便一直暗中跟着姐姐。”

    “真乖!”王姬忍不住揉了揉田单的脑袋,解释道,“不妨事,都是王上派来保护我的。”

    田单“哦”了一声,眼中光亮越发暗淡,情绪也越发低落。

    “对了,姐姐有一事需要你的帮助,不知你是否有闲暇?”王姬问道。

    闻听此言,田单眼中光芒乍现,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姐姐需要田单做何事?”

    王姬四处看了看,此处正是闹市之中,周边行人来来往往,商家叫卖喧哗,监视自己的人绝不会听到两人对话,便低声对田单道,“我在太子府三年,许多事已记不太清了,替我查一查我住的地方以及我的家人,越详细越好。”

    田单全然不做他想,只连连点头,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父亲已为田单求了市掾一职,不日便可上任,正便于田单四下打探。”

    忽然想起一事,他又道,“田单若查出来该去哪里寻姐姐,田单……进不得宫的。”

    “我能出来,可来寻你。”

    田单单手一指,“那边街角有一家名为‘齐家古寓’的客栈,是家父所开,平时田单也多有照料,姐姐只需提田单的名字,自有人引姐姐来寻我。”

    与田单分别时,天色已晚,王姬慢慢走向宫廷方向,行至中途,有轺车驶来,王姬上了轺车,任其驶向宫中。

    此番回宫,田地忙得不可开交,连金銮殿都鲜少回去,垂沙之战后,他内需整顿军务、封功授爵、盘点粮饷,外需与魏、韩共议土地归属,商议与楚、秦是结交还是对立事宜,他自然分身乏术。

    不巧的是,王姬偏偏有事要问他。

    她想过了,田文的把柄,田地当掌握的最是完整,与其舍近求远,绕一个大圈去,不如直接问田地。

    辰时一过,王姬已收拾好自己,正要出去,却见家老匆匆而来,满面焦急。

    “王姬姑娘,今日一早朝中老臣联合向王上死谏,反对王上迎娶姑娘为王后一事,王上大怒,要杀他们立威!老臣们身死不足惜,若因此败坏王上名声,引得六国口舌、国人非议,怕是后患无穷!王上向来听姑娘的,恳请姑娘随小人去环台,平息王上怒火,减少朝堂杀戮。”

    该来的,总是会来。

    田地独断专行,未与朝臣商议而直接选定她为未来王后,本身就是对朝臣的蔑视,朝臣自然不服。何况,她到底曾是太子方士,就算战中立功,也不足以支撑她扶摇直上,母仪天下。

    以田地性情,他激怒之时,并不在意朝堂上的条条性命,此事若一旦发生,会彻底让她成为齐人的众矢之的。她应该参与,也必须阻止。

    赶到环台时,环台下已跪满了朝中老臣,足足有数十人,王姬匆匆扫了一眼,倒是没有看到田文。从侧面走上去,正见环台入口几个侍女举着鲜羊炖、肥鱼炖、面饼和酒,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王上还未用早饭?”王姬转身问道,伸手摸了摸盆盂,还是温热的,显然也是刚换上不久。

    “哎!”家老叹息一声,“王上练功回来便遇上了这样堵心的事,哪里还有心思进食?话说回来,王上对姑娘当真上心,为了迎娶姑娘不惜对抗朝中百官。”

    王姬只是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与田地相处三年,她多少也摸清了田地的脾气。孟尝君欲害她,他便愈加保护她;齐宣王不认可自己,他便非娶自己不可;如今朝臣这般死谏,不过是让他越发坚定娶自己的决心而已。

    田地是顺毛驴,半点呛不得。

    救田地,是自己保命的基石,是那些人,一步步将自己推到如今这般显耀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