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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玉碎瓦全

    事情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当王姬被按在地上时,她所有的冲动忽然都冷静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最深的绝望,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她还能做什么?

    “将她拉起来!”田地吩咐着。

    在武士的搀扶下,王姬站起身来,此时此刻,她已心如死灰。

    “危急时刻,你总会带给寡人意外惊喜。初见你时,你也是这般,勇气可嘉,胆识过人。”他手中把玩着鱼肠剑,啧啧品评,面对王姬的行刺,竟无怒意。

    “寡人今日不杀你,昔日救命之恩自此一笔勾销,以后如何与寡人相处,希望你想清楚。”话毕,向着麻衣的方向,长袖一挥,“动手!”

    麻衣被武士们剥光外衫,高高举起,王姬拼尽全力,却依然被武士死死抓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麻衣被投进锅中,看着他在锅里翻滚嚎叫,看着他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看着他最终没了声息,任由锅中的沸水将他淹没。

    王姬肝胆俱裂!她感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眼中一片鲜红,她想要尖叫,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喉咙一般,她的身体抖如筛糠,她的灵魂随着麻衣的挣扎被震颤地飘出体外。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木然地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带她回金銮殿!”混沌中,依稀听到田地这样的声音。

    王姬病倒了!当她从环台回来,躺倒在榻上的一刹那,她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这场病,来势汹汹,王姬整日整日的发烧,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药也灌了一碗又一碗,却无半点好转。御医说,她是存了死念。

    生着病的王姬也不安生,麻衣被投入石锅的画面在她的梦里一次又一次闪现,让她惊恐、慌乱,胡言乱语,偶尔清醒,很快就被下一波噩梦淹没。

    “你可识得田单?”王姬忽然听到田地的声音,彼时她正在梦中的石锅里挣扎沉浮,浑身滚烫炙热,而那声音仿佛来自天上。

    “你若死了,寡人也把他投入石锅中,煮成一锅烂肉!对了,匡章不是你的义父么,也让他去陪你好了!”田地的声音,轻松而残忍。

    画面一转,锅中的人俨然已换成田单,他在沸水中奄奄一息,口中不停地唤着“王姬姐姐”!王姬但觉浑身一凉,恍然惊醒。

    窗外阳光正好,四下寂静无声,王姬打量着眼下的房间,虽很少踏足,也知这里正是田地的金銮殿。想到田地,麻衣被投入锅中的画面再一次在脑中闪现,王姬但觉心中一窒,挣扎着便要起身。

    然而,手臂毫无力气,连撑起来也做不到,随着身子一歪,整个人已栽到榻上。

    “醒了?”田地的声音忽然响起,清冷异常,撕破脸了的二人再无当年温和相处之意。

    王姬没有说话,只木然地看着他。

    田地径自坐在榻边,勾起唇角,伸出手掌,抚摸着王姬的脸颊,“久未进食,你又瘦了许多。”

    对于田地的触碰,王姬排斥而抗拒,她下意识地把脸侧到一旁。

    “这便是你思考的与寡人相处的方式?”田地面容越发冷冽,忽然伸手抓住王姬的衣衫,头抵着王姬的头顶,语出威胁,“寡人耐心有限,你适可而止。”

    分明不久之前,他还拥她在怀里,说着“你想,我愿。”如今,已全然换了一副面孔。他终于撕开了面对她的面具,他终于暴露了他是魔鬼的本质!

    “不要碰我!”他的呼吸就在王姬耳畔,王姬极力挣脱,奈何手上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哈!”他忽然冷笑,眸间晦暗,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寡人若碰了,又如何?”

    被子被田地顺手丢在一旁,大手一伸,王姬的衣衫已随之被扯开,不等王姬有所反应,田地的身体已覆盖住她。王姬全无力气,只能任由他粗糙的手在她的身体上到处游走,任由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与她渐渐融为一体。

    有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流入发中,直到再无踪迹。

    窗外,似乎下雪了。本该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如何在她的眼底竟变成灰色了?

    心口这般冷,呼吸这般轻,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若早知会经历这让人痛不欲生的一切,若早知会承受此刻的屈辱,当初在那间柴房里,她就应该果断地结束自己,她本不该来这世上,本不该走这一遭的!

    人世浮沉,繁花落尽,便该在此处凋零。

    “孩子,孩子,醒醒!”一道老迈的声音忽然响起,似在天际,又似在耳边。王姬的灵魂飘无去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这声音竟生出一股暖意,引诱王姬一再靠近。

    “不过数日,你竟已形销骨立,你受苦了!”说话间,呜咽声传来,对于王姬的苦痛,似乎感同身受一般。

    这世间,还有人会为她一哭么?

    这声音,并不全然熟悉,似乎也并不陌生。战场上,幕府中,都曾有他铿锵的声响,带着凌然正气。

    王姬缓缓睁眼,触目所及,正是匡章的白发长须,正是他布满皱纹的脸。

    王姬张了张嘴,嘴中似乎含了什么东西,酸苦异常,想要吐出来,却见匡章连连摆手,“别吐!是吊命的人参!你身心俱损,又无求生意志,纵有神医,亦回天乏术,王上只好找来上党人参,暂且保你性命。”

    “你什么都不必说,听老夫说,可好?”

    王姬的确半点力气也无,只剩下一口气而已,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心求死,全无生念,可是因世道艰难,不愿苟延残喘?”匡章问道。

    王姬没有回应,眼中的黯淡无光已表露一切。曾经,她虽身陷囹圄却心存希望,她以为只要努力,她可以逃出这血腥乱世,甚至,她可以改变田地。多可笑!她终究高估了自己!田地仍旧是田地!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麻衣经历酷刑丧命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入田地一手创造的地狱。

    匡章的眉已紧紧锁在一起,“可是孩子啊!活在这乱世,谁不是举步维艰?想想你曾见过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苟延残喘?哪一个不是在竭尽全力活下去?老夫戎马一生,片刻不敢懈怠,为的就是结束这混乱的世道,尽自己所能还天下以安宁,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孩子,你可懂得?”

    匡章的情怀,总是那般高尚,若王姬从未活过两千年后的时代,她怕是也会坚持这样的忠贞报国,这样的矢志不移。然而,在王姬心中,秦的大一统是宿命,其后两千年的分分合合也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她不会将历史当成她活着的目的。

    然而有一点,匡章所言终是让王姬心有所动。

    是啊!世道艰难,谁不是在苟且求安?麻衣分明学识渊博,却因家族牵连落难太子府,日日劳累也不过勉强果腹,他那般忠于田文,是因为田文给了他希望吧!

    还有那对名义上的苏家姐弟,苏叶曾说苏木本就是娈童,所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又那般狠厉?

    而她,带着两千年后的灵魂,半点不及他们,她不过只是一个遇事胆怯、但求安稳的懦夫而已!

    王姬眼中的惭愧太过明显,匡章一眼便察觉出来,他继续道,“王上秉性如此,世人皆知,纵然曾纵容姑娘一时,到底耐心有限,老夫曾劝姑娘不要触及王上底线,否则便是救命之恩也再无意义,姑娘可还记得?”

    王姬轻轻闭眼,复又睁开。

    自是记得的,那是在匡府时,匡章特意提醒自己的话。她一直铭记于心,她总是小心行事唯恐行差踏错,然而有些事却又不得不为之。

    “不要忤逆王上,令兄的死是明证,你今日的处境也是明证!你眼下的处境不是最惨的,只因王上对你仍有一丝念想,若他连那丝念想也无,他自有千万种方式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以田地的地位,整个战国也没有几人能斗得过他,何况小小王姬?

    “有些话,老夫本不当言,老夫有恻隐之心,不愿你在绝望之时仍负重前行。然而,老夫亦不忍心欺瞒于你,你向来磊落,老夫恐事过境迁后,你会寝食难安。”

    王姬便定定地看着他,示意匡章直言。她俨然已是破罐,便是再破摔一番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匡章长叹一声,缕着胡须,终是道,“田氏旁支有一男子,名叫田单,怕是你旧识吧,如今正在宫中候着,还有令兄族人,也被抓进宫来。老夫若料想得不错,今日老夫若劝你不成,王上还有更多方式劝你,他足够了解你,知道那些人也会是你的软肋!”

    王姬瞪圆了眼睛,许久,终是紧闭双眼,徒然叹息。匡章说得对,田地太过了解自己,他知道她不绝不愿伤害田单,更不愿在麻衣已死的情况下,再牵连他的族人。

    他这般了解自己,而自己对他的了解竟全都是表象!

    耳边,是一声幽幽长叹,带着对人性的洞悉,对乱世的悲悯,“孩子啊!在这个乱世里,连寻死也是千难万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