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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芙蓉

    日近黄昏,井水愈加冰凉。

    我的手在水中不知浸泡揉搓了多久,又磨出了几个水泡,原来的几个水泡已化成了一滩血肉,煞是难受。

    但我不敢停下,靠着尚还无恙的肌肤继续揉搓着。

    我生怕被来人瞧见说我在偷懒,发呆,或是有什么别的让他们不满意的地方。

    这点疼痛于我而言早已习惯,那身上记下的刻骨的鞭笞之痛才真正叫我胆寒。

    “香荻!芙蓉姑娘要喝茶,你快送去!”

    突然,身后传来厉声一语。

    我转身看着一个丫鬟装扮的人,正想给她指一指一旁堆着未洗的衣裳,那人却似未看见一般,将茶水放在了地上,便已离去。

    那一刻,我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便去端起了茶水。

    这茶送去若是凉了半分,定然又是一番责罚。

    夜色下,百花楼中灯火通明,歌舞不断,丝竹声、叫好声不绝,一片喧嚣,处处笙歌。

    我端着茶水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二楼,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多听一句。

    几月下来,楼中大多数姑娘的住处我都大概知道,因为我都或多或少给她们送过东西。

    或是衣裳,或是首饰,或是胭脂,或是吃食,或者是别的什么跑腿的活。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香荻这个名字。

    半刻之后,我来到了芙蓉姑娘的房门外。

    我最不愿到这边的几间房间来,因为每次过来送东西,都会听到些男子的淫秽之语。

    此刻,我听着房门中传来的一阵淫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那丫鬟将送茶的活儿交给我,我心里大抵是有几分明白的。

    我只得躬着身子在门外等着,祈祷着等会儿芙蓉姑娘会看着心情放过我一马。

    百花楼中,有卖艺不卖身的,如莲衣姑娘和红荷姑娘;也有卖艺和卖身的,如芙蓉姑娘,这类姑娘似乎更受楼中客人欢迎些。

    当然,这两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界限。我就曾在路过时瞧见弹曲的玉兰姑娘被一个中年男子暗中摸了小手。

    当然,当时房门大门,这并不是我有意要瞧见的。

    我不懂楼中的姑娘为什么个个都笑得这样好看,面对那些男子的污言秽语也能不露半分怒色,反倒笑语迎合。

    但我明白,百花楼,就是有钱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

    此刻,笑声、曲声、喝酒声,以及阵阵嘈杂声从四处传来,饶是我紧闭了耳门,这些声音还是传进了耳朵,令我着实害怕。

    如果可以,我宁愿在杂院洗上十天十夜的衣裳,也不愿接这里的活计。

    我在房门外守了许久,努力将身体隐身在角落,心中莫名有些委屈。

    我又开始默默数落起了莲衣姑娘。

    若不是香荻这个名字,楼中的姑娘也不会事事都找我跑腿。

    如今我不仅要每日做着又粗又累的活儿,还要不时受楼中姑娘的使唤,受那些姑娘的丫鬟的使唤,往往为这些杂事耽搁很久。

    那一刻,我讨厌莲衣姑娘,也讨厌香荻这个名字。

    尽管楼中的妈妈对我不似初时那般严厉,我还是宁愿一直待在那杂院中,继续做着最初那些最粗最累的活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中传出些动静。

    我将头埋得低了些,待到一双鎏金的鞋子阔步走出,这才起身进了房门,双手奉上了手中的茶水。

    芙蓉姑娘见到我,面色瞬时便沉了下去。

    她伸手端起了茶杯,许是察觉到茶水已凉,瞬时便将茶水泼了过来,茶杯也碎了一地,“等了这么久才送来,是皮痒了吗?”

    温凉的茶水洒在身上,破碎的瓷片碎在脚下,我颤抖着蹲下身子,生怕这位姑娘要开口罚我什么。

    “姑娘,奴婢刚泡了热茶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轻灵声音。她一进门便面露疑惑地看着我,“咦,香荻怎么还在这儿?”

    看着面前这道熟悉的身影,我这才明白这丫鬟是怕受到责罚,才让我先来吃这道闭门羹的。

    芙蓉姑娘神色缓了缓,端起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又目光狠狠地打量了我一眼,“这丑丫头在这儿真是碍眼!还不打扫干净了给我滚出去!”

    闻言,我如释重负,立即伸手去收拾一地的碎片和茶叶,又用衣袖将地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后,这才悄然退出了房门。

    好不容易回到后院的最里处,已是半夜。

    “香荻!这是海棠姑娘要的首饰,记得明日卯时送去。对了,你没吃晚饭吧,我这儿留了个馒头。”

    少顷,身后又传来一道言语。

    那丫鬟亦是没等我反应,放下东西便已离去。

    卯时,那时天都没亮呢。

    百花楼中的人不得外出,这是楼里的规矩。

    楼中的姑娘想要什么新奇别致的衣裳首饰,往往会拿出体己让丫鬟叫小厮跑腿,然后再由丫鬟送去。

    楼中的丫鬟都知道我每日起得很早,所以这清早跑腿的活儿都交给了我。

    她们从不会说一个“帮”或“请”字,往往是交代了话便走,像今日这般好心给个馒头,不过是偶尔才有一回的事。

    此刻,饿得发昏的我一手拿起了那个不大而冷的馒头,一口便咬了下去,狼吞虎咽地两口吃完,没什么味道。

    百花楼对于我这样最低一等的奴仆,每日只有早晚两顿饭,早上是馒头,晚上是一碗粥和一些小菜。

    总归都是剩下无人要的,对于分量倒没什么要求,上面剩得多,能吃到的自然也多。

    不过每日若没按时去领,便吃不上了。

    因着送东西的缘故,饿肚子于我而言是常有的事。

    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这才回到了水井旁,继续洗着莲衣姑娘的丫鬟的衣裳。

    夜色下,天边悬着一轮朦胧的月亮。月辉照着井水,清清亮亮的。

    【“这丑丫头在这儿真是碍眼!”】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回想起这句话,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在那里,不用看也知有两道狰狞的伤疤。

    正因如此,楼里的妈妈将我安置在极少人来的后院。

    往日在后院中终日做着活儿,倒没觉得什么。

    如今每日出入楼中,瞧着众多貌美的姑娘和清秀的丫鬟,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愧之心。

    从我有记忆时起,我脸上便有了这两道疤。

    本来我不在乎这两道疤的,可今日无故受了两次骂,还饿着肚子,心中委实难受了几分。

    我在百花楼,在一不知何地的一条莺花巷里,日夜做着干不完的粗累的活儿,日夜受着无故的打骂和使唤。

    如果我没有遇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贩子,那该多好?……

    翌日,天边出现了微微光亮,我一如往常地睁开了眼。

    我睡觉的地方是一个杂物间,几块板子简单拼凑,留了一个大的窟窿。

    夏日倒没觉什么,可如今天气渐凉,丝丝寒风冻得我到很晚才能睡着。

    我伸展了一番酸楚的四肢,便去水井旁打了桶水抹了把脸。

    说来也奇怪,我每日做着重活儿,吹着寒风,不时受到责罚,倒从未生过病。前一日留下的血痕,没两日便会慢慢消下去。

    记得初来时我想要逃出去,被护院打得头破血流。昏睡了几日,没花一分药钱,我便又能起身干活了。

    也正是因此,楼中掌事的妈妈才会将我留下。

    否则,谁会要一个又丑又哑的没用的丫头?

    用楼中人哂笑的话来说,这叫“贱人有贱命”。

    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贱不贱。但我知道,我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