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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艳群芳(六)

    洛水两岸的灯火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未减少,反而是愈来愈多。荣照见那人久久未归,便不作停留,来到了观月楼下。远远往去,清晰可见对面的高台。

    “果然是最佳的观舞点,观月楼所在当真不同凡响,”荣照感叹道,“可惜进不去,无法观赏到绝世美人的风姿,当真可惜。”

    登月台上六层以下已经有歌姬开始表演了,一二三层是一些才女出灯谜与过往路人互动,四五六层由九批舞女轮流跳舞,以保证歌舞不会断绝,七层以上层则由当世名伶献唱歌曲,或者顶尖的舞女登台献舞。

    观月楼七层以上的客人,则在此刻才陆续到场。

    “王大人,久违了,请坐。”裴明晏见到来人,起身行礼,裴明昭也行了礼,把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裴家小友客气了,”王松筠坐了下来,端起栏前长案上不知是谁喝过的茶闻了闻,“早知道二位也要来的话,我就吩咐家丁准备一些礼物了。”

    “无妨,倒是如果早知道王大人要来的话,我们兄妹就不好打扰了。”裴明晏道。

    “小友还是这么客气,我和庭安是同朝之谊,理应照顾你们。只是这八楼的景致,还是不如顶楼好啊,”王松筠抿了口茶,闭上眼睛开口道,“你们可知道今日顶楼上是哪位贵人吗?”

    裴明昭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平日里顶楼只能皇室宗亲去吧,难道是哪位王爷或者皇子?”

    王松筠笑了笑,睁开眼睛也像没睁开一样:“都不是。”

    “既非王亲贵族,又非朝中大臣,这天底下除了皇帝,还有谁比王大人地位高的?”裴明晏说道,“王大人莫要拿后生晚辈开玩笑才是。”

    “是玛嘉国的武士,坦仓古拉。”

    裴明晏知道玛嘉国有重要人物来北域,但不清楚是谁,听父亲讲,北域江湖人对坦仓古拉恨之入骨,人人得而诛之。

    坦仓古拉,北域人士,原名曾永浩,师从唐陵之,北域七杰之一。十五年前离开北域销声匿迹,等人们再见到他时,他却成了玛嘉国的护国武将。

    “叛国之人,为何还能登上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到的观月楼,并且是去皇室宗亲才能去的九楼呢?”裴明昭问。

    “远道而来,都是贵客。那坦仓古拉何许人也,北域得罪不起啊!”王松筠闭目说道,“不聊这个,登月台演出快开始了,两位小友坐我旁边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裴明晏轻轻撩袍坐下,心思却在楼上。也不知道暗处的人准备得如何了,除了皇城,洛都没有建筑会比这两座楼台更高,弓箭手根本无从下手,只有在进楼之前……

    裴明昭握紧了手中的画影剑,看着远处的登月台发愣。

    人影摇曳,登月台顶层忽然绽开一朵莲花,仔细一看竟是舞女用轻薄的丝绸舞出的一片片花瓣,人群散开,花瓣中央一位身着红裙的美人静立其中。

    裴明昭认得这位舞姬,这是前几年西蜀国进贡给北域的,名叫朗妲,此女身段妖娆多姿,眼神如丝如媚,摄人心魂,虽过了六年,朗妲却是愈发明艳动人。随着鼓点节奏的明快,美人在群芳衬托下随乐起舞,像微风轻抚下娇艳欲滴的红牡丹。美丽的事物总是惹人喜爱的,裴明昭竟有些看呆了,紧张万分的心仿佛被这美丽动人的花朵安抚,变得平静下来。

    裴明晏云淡风轻地看了看王松筠,心下却是紧张地看向楼外,心底是自家老爹的嘱托。

    “今晚观月楼,保护好第九层的人。”

    他大抵也是知道老爹这么说的用意,他国的重要人物来访,要是命丧北域,难保不得挑起一场战争,以现在北域国的国力来讲,完全承受不住任何铁骑的践踏。

    因此即便那个人是全天下武林人士的公敌,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叛国贼,也要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但自家老爹这么做的用意为何呢,自己从小在习武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天赋,老爹那身好武艺自己只学了个毛皮,妹妹尚且太年轻了,即便爹说妹妹是他见过的人中最适合习武的,那也暂时不成气候,就他们兄妹二人,真的能够保护那厮的安全吗?

    这时候乐声由激烈转向舒缓,刚才仿佛有千军万马跨过山川奔驰而来,一瞬间就仿佛进到了高山幽谷听鸟叫虫鸣,前三批舞姬退场,四五六批舞姬上台。

    这是高台上出现了一位蒙面的女子,身着七彩琉璃裙,手持琵琶,目如朗星,一身的彩色把她衬托得明艳大气。裴明昭认得,这是群芳楼的绮罗姑娘,再俗的衣物只要让她一穿,马上都会成为整个洛都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仿佛就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神仙,高雅神圣,容不得一丝尘埃。

    但一想到这些绝世佳人的身份,裴明昭的心就隐隐觉得不悦。

    一曲舞罢,美人退场,喝彩声却接连不断,更是不断有世家贵族的人出高价就是想要高台上的女子陪一杯酒。

    这一杯酒的价钱,足够洛都一户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还没来吗?

    裴明晏不敢松懈,表面陪着王松筠饮酒欣赏美人,脑袋瓜子却一直注意着楼底的动向。

    难道说那叛徒早得知风声,所以没有前来?

    但是他相信自家亲爹的判断,既然让他们来了,就是有事发生。

    ………………………………………

    洛水泮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坦仓古拉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拦住他去路的人。

    那人的样貌自己十多年前看了成百上千次,每一次都会被意外地震撼到,到底是女娲娘娘的炫技之作,这世界上竟然有人真的像画里面走出来的神仙一样美丽,仿佛是天地山川的灵气汇集而成一般。岁月仿佛是饶过了面前这个人似的,除了面上多了一丝愁容,仿佛没有什么改变。

    “本来以为今晚我走不出那宫墙,既然能够出来,我就不准你露面,”来人目光坚定,盯着坦仓古拉,“师兄,一别数年,师弟想和师兄叙旧。”

    “今晚登月台有演出,师弟何不同师兄一起前往?”坦仓古拉道,“为什么要扰了我的雅兴呢。”

    “师兄应该也知道,你现在在北域可算是人人喊打,武林中人已经有不少得知你消息因而在观月楼附近埋伏,”裴庭安道,说着上前一步逼近,“要是师兄能保证不会丧命,师弟就放你走。”

    “那要如何证明我能保全自己性命呢?”

    “打赢我。”

    “师弟就不要难为师兄了,你明知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呢,你明知道你出现在大庭广众会被人打死,又要刻意出现在今晚洛都最繁华的所在。我当然知道你是死不了的,可北域不能不追究你在北域被人刺杀这件事,”裴庭安围着坦仓古拉打转转,眼睛像猛虎盯上猎物一样死死盯住他师兄,“一旦追究起来,不仅许多武林豪杰会被处死,两国的战争也是无可避免的。这才是师兄的目的吧。”

    “师弟,你要是心狠些,一定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东西,”坦仓古拉笑了,“也罢,就当陪我的美丽师弟再看看洛都的风光,我去换身衣服总可以了吧。”

    裴庭安点点头,紧跟在师兄身后,生怕面前这个人一不小心捅出个大篓子。

    坦仓古拉换了一身蓝色长袍,腰坠月白色长绦,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隐约可见当年北域七杰之一曾永浩的风采。

    “说好了,不准上第九层,”裴庭安道,“不然我就杀了你,然后逃到南疆去。”

    “不用这么紧张,不会被人认出的。反倒是你,师弟这样的人即便把脸蒙上,也是身姿如玉世间无二。”坦仓古拉说着指了指远处的登月台,“看,舞姬退场,演出应该进行一大半了。”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裴庭安道,“你为什么要叛国?”

    “师弟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吗?”坦仓古拉转过头,看见自家师弟清澈的眼睛,仿佛是在认真提问。

    “能让师兄这样的能人不惜背上叛国骂名也要追寻的东西,莫不就是那荣华富贵?”裴庭安问。

    “是的,就是荣华富贵,是配得上我的荣华富贵,”坦仓古拉道,“北域根本不会给武将应有的待遇,北域七杰走到哪里不是受人敬重,为何偏偏要去那不受待见的朝堂。”

    “以师兄的才华,不靠武力,只靠文采,也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裴庭安道,“师兄有许多地方是师弟远不能及的,师兄善用能人,战场兵法作用出神入化,这一点师父和我经常提起。”

    “师父他老人家的坟在什么地方?找个时间,我会去祭拜一下,”坦仓古拉闻言苦笑,“十多年没有回来,却是再也见不到人了。”

    “你不要想转移话题,我在问你北域国当真有那么不堪让你无处容身吗?”

    坦仓古拉笑了,反问道:“那我想问师弟,你还能待在北域吗?即便天下的人心都向着你,你就能在北域待下去?”

    裴庭安沉默了。

    “玛嘉国给我上宾的礼遇,给我全国最高的殊荣,我现在可谓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玛和族是争强好斗了点,但没有这边人的尔虞我诈,师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裴老先生那样,就为了公理正义而活,”坦仓古拉道,“今天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露面,可是这依然无法阻止北域国衰败的脚步。30年前的北域或许还有得一战,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其实你不必问我,个中缘由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庭安不语,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早就同自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是他们各自的选择,谁也没有理由来指责对方。

    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他一定会将面前这个人手刃,为辽西郡无辜惨死的百姓报仇,用他的血来祭奠在天的英灵。

    面前这个人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为了一己私欲全然不顾比自己弱小之人死活的叛国贼,裴庭安比任何一个北域人更想杀了他。

    奈何时机不能,他也知道北域国现在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在崩溃的边缘,随便一个周边小国,都可能对其产生致命打击。

    想到这里,那张集造化之大成的美丽脸庞上又添了几分愁容。

    爹不在了,师父不在了,最好的竹马也不在了,受周围人宠爱长大的裴庭安人到中年又一次感到了无尽的孤独,像是一个人在面对着一处巨大深渊,而又没有回头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