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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姐与总管

    黄昏时分,阿莉雅.安柏依旧挥舞着木剑,汗水湿透了原本的衣衫,她便脱得只剩下短裤和束胸,晶莹的水珠从额头流下,它们轻轻划过长着雀斑的脸颊与稍厚的嘴唇,带来微微的搔痒与咸苦,有时甚至悬挂在睫毛上欲滴未落、分外恼人,但不管如何,少女依旧专心致志。

    “有模有样,我的小姐。”弗伦多·科恩匆匆来迟,那严苛的口吻素来不讨人喜欢,“只是这样的打扮未免太过有失体统了些。”他见阿莉雅没有回应的意思,便又说道,“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劳伦特大人在临行前特意叮嘱过我,要我照顾好您和您的姐姐。”

    阿莉雅终于停下了动作与步伐,她柱剑而立,狠狠地瞪着弗伦多,心中的情绪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仇恨,‘大人,您需要早作打算,我们不知切克拉皮何时会来……’这是一句魔咒,它令自己在每晚入睡前都恐惧于明日的变化,拼命祈祷着下一位到访滩涂城的客人不叫那该死的名字,正如囚徒祈祷着明日死刑的延迟。它也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父母的离去与劳伦特的背叛,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和悲伤正在渐渐淹没自己,而窒息的愤怒更是与日俱增。而弗伦多——这位从小看着她们长大的人——便是念出魔咒的巫师,也是教唆劳伦特的帮凶。

    “我的小姐,请先披上这件斗篷,您尊贵的肌肤露出太多了。”弗伦多指了下某个方向,阿莉雅转头注意到,远处正有几个青年或孩子偷偷打量着这边,一见自己被发现,他们立刻便发出怪叫、作鸟兽散,“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阿莉雅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滚烫,但她不愿接过斗篷,“海民的姑娘就不用穿那么多。”既是赌气,又是暗讽,阿莉雅放好木剑,抢先回了红树堡。

    “酷夏岛位于世界的边缘,酷夏岛上的海民自然也都是化外之人。”弗伦多跟在她的身后,话语平静而稳重,听起来一如往常,“他们的姑娘可以不知廉耻为何物,赤身裸体、到处胡闹,作为安柏家族一员的您却应该多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言行举止。”

    阿莉雅闯进后厨,大胡子大肚子大脾气的莫利斯大叔恰好不在这里,口渴的她便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她平常喜欢喝清水,但她现在更喜欢惹弗伦多生气——微酸的味道中带着苦涩,阿莉雅喝得太急不免咳嗽起来,呛得鼻腔火辣、双眼落泪。

    “我听萨莎修女说,您最近一不去上课,二不去祈祷?”弗伦多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捻指抬手的样子却显得格外优雅,和阿莉雅的粗鲁作风天差地别。

    ‘该死,你在想些什么!?’阿莉雅用牙齿轻轻磕着下嘴唇,不爽地说道,“你让温莎去学吧,那些礼仪和女红对她比对我更有用处。”

    “温莎小姐确实学得很好,她是千金小姐们的榜样。”弗伦多点着头,“但您呢?您又要学什么?学习怎么胡闹?还是学习怎么和其他小孩一起过家家?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扮演美丽的公主或是神秘的仙子?”他的眼睛盯着杯中晃动的红酒,“您拿得起一把小木剑,却怎么也拿不起一把真钢剑,哪怕经年苦练、长大成人,最后又能全力挥舞几次呢?”

    ‘千金小姐们可不会在草丛里寻欢作乐……’念头闪过,她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我才不是胡闹,说不得我这个小女孩用起剑来,比你的嘴巴和舌头加一起还利索!”阿莉雅学着切库的样子啐出唾沫,不成功的模仿令口水沾在嘴角,她一把将其擦去,又反手抹到了一旁的桌子边,“听着,我决心已定,绝不当什么娇弱的公主,亦不寄希望于臆想的鬼怪。”她伸展自己的五指,把开裂的虎口、水肿的指头、淤青的指节以及结痂不久的掌心一股脑地塞到弗伦多眼前,“看清楚,弗伦多,这是我的手,这是一只可以拿剑的手,我会成为一名光荣而英勇的骑士,而不是一件花瓶,更不会是一个用于联姻的工具!”

    弗伦多沉默了会,抿了口红酒,“听着,我的小姑娘,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不会想要害你……”他的语气令阿莉雅很不痛快,那是一种成熟的余韵与淡淡的傲慢,“成为骑士不像你想得那么伟大,世上的人们也不喜欢光荣或英勇。正相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唾弃、耻笑乃至迫害拥有这种美德的少数。记住一个真理,异类总是遭到不公的对待。”他又喝了一口,“我可以想象,不,我曾经就见过一个女人成为骑士,那是货真价实的悲剧,比我大腿还粗的臂膀、比沙子还糙的脸庞,几颗龋齿便坏了整个牙床,也难怪没有男人愿意娶她。无路可走的她便选择去当一名骑士,一名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性但无人喜欢的女骑士。”

    “你胡说。”阿莉雅横眉瞪着他。

    “异类总是遭到不公的对待。”弗伦多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男人们记恨她抢走了本属于自己的功绩,却全然忘了战场上伸到眼前的援手;女人们嘲笑她面容丑陋、五大三粗,却全然忘了自己的家园正是对方保全;君主们厌恶她……嗯,很多君主都厌恶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哪怕你有一千个招他们喜欢的理由也不顶用。”

    阿莉雅不愿相信,但内心却在承认弗伦多的说辞,“她最后怎么了?”她迟疑着,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知道。

    “她消失了。”弗伦多不在意地回道,“没人知道她最后怎么了,说不得是远走他乡,又说不得是投湖自尽,反正也没人在乎。”

    牙齿用力更多,嘴唇破了皮流了血,阿莉雅感到有些难过。

    “如果你真成了骑士,人民或许会为你欢呼一时。”弗伦多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无情地用话语刺破梦幻的泡沫,“但他们终会厌倦你、讨厌你、歧视你、排斥你,看在你的兄长和姓氏的份上,他们或许不会在当街扔你石头或菜叶,但他们看向你的目光会一遍又一遍刺痛你的尊严,他们向你吐露的话语也会藏满讽刺与嘲弄,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恭恭敬敬,你却忍不住猜测,暗地里的流言蜚语是否有他一份。”弗伦多终于喝完了那杯酒,“阿莉雅,你真得做好了成为骑士的准备吗?”

    阿莉雅有口无言,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走吧,我们去一个地方。”弗伦多牵起了她那伤痕累累的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们去了弗伦多的房间,切库大叔因为作息不同而住在红树堡外,弗伦多倒是住在红树堡一楼左侧的厢房。红色的木门后,是简单的桌椅床柜,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飘散在空中。

    “您应该知道,我并非在赤峡领长大。”不顾阿莉雅汗津津的皮肤和脏兮兮的衣物,弗伦多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床上,“我其实出生在纳赛尔大公的黄宝石领里。”

    “我听母亲说起过,”阿莉雅发现,弗伦多愣了一下,“她说你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是,是的。”弗伦多第一次笑了,笑得格外温柔,“后来您母亲嫁给伯爵大人,我也就作为她的随从一起跟了过来。”他走去窗前的书桌处,拿来一根长棍状的物品,“我的故乡是一成的沙漠九成草原,在那里没有赤鹿兔子松鼠赖以生存的土壤或食物,活跃的动物尽是些长角的马、黑白相间的马、苗条的黄羊、肥大的泥足兽、成群的有袋狮,还有人们放牧的羊群牛群。”裹在其上的黑布被掀开,展露在阿莉雅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一把刀剑,“拿着,这是给您的。它叫驱狮刀,是连牧童牧女都可以熟练掌握的武器,如其名,她们用它来驱赶袋狮、保护牧群。”

    “驱狮刀……”阿莉雅抚摸着它,红树制成的刀柄上刻着蛇鳞般的纹路,末端则弯起呈鱼钩状,十字型的铁护手上带着麦穗样式的金黄吊饰,缓缓抽刀间,出鞘的弯刃轻薄而细长,在黄昏那橘红的日光照耀下,钢面上竟然浮现出孔雀眼翎般的整齐纹理,“它真漂亮……”

    “我希望您能明白,联姻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弗伦多半蹲在她的身前,循循善诱道,“您的母亲不正是如此吗?幸福又和睦,大家有目共睹。”

    “你说得对,弗伦多。”阿莉雅收起了弯刀与感动,双眼直视着双眼,“但我不是我的母亲,切克拉皮也不配和我父亲相提并论。”

    “果然,”弗伦多又笑了,“您知道那件事。”

    “只是恰巧,恰巧听见了劳伦特和你的对话。”阿莉雅试探着,警惕得像是一只幼兽,“你又想如何?”

    “不如何,我的小姐,尽管收好那把刀吧,我会先去叫萨莎修女给你涂抹药膏、包扎双手,再为您找来一位合适的老师。”弗伦多摇着头,站起身来,那阴影挡住了窗外落日的光,“您的名字是阿莉雅·安柏,是安柏家族的千金小姐,而我的名字是弗伦多·科恩,以前是您母亲的随从,现在是您兄长的财务总管。在这赤峡岭的滩涂城中,您永远是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