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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死亡与新生

    几根巨大的石条和木材一齐倒在白沙中,涨潮的海水浸润着它们,黑色的藤壶、青色的藻类和花色的壳类渐渐在其上蔓延,原本崭新的事物如今变得苍老而腐朽,不过十来年光阴便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模样。

    海鸥们一如往常地叫着,它们落脚在废址上、翱翔在海面上、盘旋在桅杆上……龙骨划开波浪,船只沿着海岸线自北南下,孤零零的旗帜随风飘扬,底色海蓝、黑狮咆哮。

    渔民幸运地发现了它,当阿莉雅·安柏一众从红树堡姗姗来迟时,这里早已人满为患。

    “阿莉雅小姐。”一名老者最先低头示意,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敬畏和年长者特有的仁慈。

    “阿莉雅小姐!”几个青壮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赤裸的臂膀晒得黝黑,酸臭的汗味夹着海风,他们呼吁大家让开了道路。

    “阿莉雅小姐……”洗衣妇一身麻布、五大三粗,手中则是一束随处可见的野花,明黄色花蕊很小,不比指头大,花香和同情都是不易觉察的。

    很快,阿莉雅站在了民众之前,直面那悲风归乡,拍打在船身上的浪花也拍打在她的脚下,搅拌起雪白的泡沫溅湿了长裙与眼眸。

    少女昂起细小的颈项抬起头,今日格外朗晴,天穹仿佛洗练过,蔚蓝得如同宝石、通透得如同琉璃,只有远方飘着几朵鱼鳞状的白云,伴着金灿灿的太阳。

    ‘涛声依旧……’父亲出征的那天仿佛还在眼前——天气也是这般好,温莎和阿莉雅采了一篮子鲜花送给父亲,她们赶来时,他正笑着抱起格雷,好让弟弟可以摸到钢甲。劳伦特站在一旁陪伴母亲——母亲目光幽幽、满面愁容,现在想来或许早有某种预兆。

    船近了,近到人们可以看见甲板上的骑士。“是西奇,他受伤了。”骑士乔吉·布尔低声惊呼。“帝国的大征召哪次没有伤亡。”财务总管弗伦多·科恩叹了口气。“又一个北方佬罢了,”主教马瑞克·科林斯耻笑着,“能迷途知返,为冕主牺牲是他们的荣幸……”

    “静声,各位!”阿莉雅冷哼一声,“他们是为我们而战。”

    船帆缓缓收起,它滑入简陋的港口,几名“水鼠”拽着绳子便窜到水下,将船钩固定在海床柔软的沙泥中。长条木板从甲板上伸出,一头搭在船沿,一头敲在陆地,“咚”,骑士们回家了。

    四名骑士面容肃穆、白袍披甲,头盔则抱在手中,以自己的肩膀抬起了漆黑的灵柩,步伐沉稳而缓慢。更多的骑士排在灵柩之后,一眼望去、人人负伤,直到这时阿莉雅才真正窥见北方战事的惨烈。簇拥的人群自发让开,又在骑士之后聚拢,他们静默着,他们也静默着,那静默中蕴含力量。

    阿莉雅扶住了灵柩,哪怕未愈合的手上传来阵阵灼痛,也不愿就此妥协——她要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一个人把一朵花掷在了灵柩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旅馆的侍女维拉、烤派的师傅卡尔劳、老朽的木匠霍华德、坡脚的“醉鬼”约翰……母亲抱起孩子,那稚嫩的小手反射着阳光,垒起的花堆没有空余,白花轻飘飘落在上面,又被人们轻飘飘踩进泥里。

    吟游诗人恰巧造访他乡,烟紫眼影总是轻佻又薄情,此刻亦低垂三分,他纤长的手指拨动鲁特琴,立在人群边上就这样唱了起来:

    “

    古老的歌谣又响起,

    人们传唱英雄的事迹。

    黑袍的骑士白袍归,

    睡狮的热血渐冰凉。

    百花落在他们的灵柩上,

    芬芳与荣誉长伴着安宁。

    唱吧,唱吧,我的朋友,

    那是我们的英雄。

    北方的号角又吹响,

    人们听见战争的来临。

    黑袍的骑士钢脊的剑,

    深邃的双眼滚烫的血。

    箭雨如火星般掠过头顶,

    烈焰与死亡也如影随形。

    命运的钟声又响起,

    这泪水是何时流入眼底?

    古老的歌谣又响起,

    人们传唱英雄的事迹。

    黑袍的骑士白袍归,

    我们的双眼已湿润。

    阳光落在他们的灵柩上,

    芬芳与荣誉长伴着安宁。

    睡吧,睡吧,我的朋友,

    你们是永远的英雄。

    墓园位于滩涂城的西北角,低矮的篱笆外栽种着一圈红树,繁茂的枝叶随风摆动,投下的荫蔽福泽后人。送行的人们走了进去,里面墓碑紧挨墓碑、坟丘比邻坟丘,不论生前是何方人士,最后都被平等地葬在此处。

    “冕主在上,请聆听我们的祈愿。尘若归于尘,土便归于土。”马瑞克吟咏着、祷告着,一众平民也纷纷低下了他们的头,“我们敬爱的父,我们敬爱的主,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名被尊为至高,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今日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如同我们赐予他人饮食。我们今日的债务,今日免给我们,如同我们免了他人的债务。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我们的国度、权柄、荣耀,终归全是您的,应当如是、直到永远。”

    阿莉雅松开了手,亲眼注视着灵柩的下葬,在那墓室的一旁是另一座墓碑,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土壤掩盖住她的视线,从此隔断生者与死者的世界。

    吊唁的人群终究会散去,负伤的骑士比起伤感更需要修养,连负责主持仪式的主教马瑞克也不知何时离开,只剩下阿莉雅一人。

    ‘只剩下我一人。’看着远处的黄昏,阿莉雅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一双厚底长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吐鲁波克捂着侧腹蹲下,一束迟来的鲜花献在了墓碑前。

    “一名骑士,一名品行高尚的骑士,你无法在这世上找到第二位。”阿莉雅轻轻呼气,小巧的鼻子还可爱地抽了抽,“在我很小的时候,绿茵地的领主曾多次向父亲发难,理由记不清,但对方极尽羞辱之能,以至于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决斗。”

    “你父亲赢了。”

    “是的,他当然赢了,而且还饶过对方性命,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但切贝大叔告诉我,父亲的钢剑不断地击打在盾牌上,打得那人失去平衡、跌倒在地。”阿莉雅一边说着,一边转身靠着墓碑坐下,她的双手拢住白裙,也拢住自己的双腿,下巴则抵在了膝盖上,“不用担心我,我早就哭够了。你呢?伤口还疼吗?”

    “不成大碍。”吐鲁波克靠着墓碑的另一边坐下,苍白的魔眼微微眯起,似乎是被眼前的落日所打扰。

    “真的?”阿莉雅不是很相信,她可知道那道爪痕有多吓人,五道血痕刻在腹部一侧,最短最窄的都有指头大小,又像泉眼那样涌出血液。

    吐鲁波克点了点头,拉起麻布衫的一角,原本的伤处缠绕着绷带,草药的刺鼻气味也并不好闻,“看见那些浮起的血管了吗?对,在绷带没覆盖到的地方。它们是身体在愈合的表征。”

    阿莉雅下意识伸出了手,温热以痛觉的形式产生,从指尖上一路传递、直达心尖,“好烫。”血液在其下涌动,好似某种奇异鼓点,“这是你们的法术吗?”

    “法术要更危险,危险得多。”阿莉雅想起了那疯狂的十一夜祭、精灵之灵、火龙以及黑血,“不,这只是一种能力、一种天赋,就好像壁虎能断尾重生、枯木能抽枝发芽。”

    “你受过很多伤。”阿莉雅陈述着眼前的事实——碗口大的疤痕半露在胸口,曾经的刀伤箭伤更是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可怖的烧伤从腹部以下蔓延向后,少女把他的衣物再撩起一些,便在那如熊般壮硕的脊背上看见了炼狱与梦魇,“不痛吗?”

    吐鲁波克没有回答,他只是摸了摸阿莉雅的头顶。

    当太阳落下,凸月渐盈,阿莉雅拉着吐鲁波克站了起来,“今天是第十一夜,”她笑道,“陪我去海边走走吧。”

    微凉的海水漫过足腕,风浪的起伏中自有宁静。

    “吐鲁波克,我想成为一名骑士,像我父亲那样。”

    月光照亮了回家的道路,两人在红树堡前撞见行色匆匆的弗伦多。

    “发生了什么?”阿莉雅敢发誓,不论再听到什么噩耗,她都可以平静地面对。

    “劳伦特大人醒了。”

    阿莉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吐鲁波克点头示意,她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在哪?”

    “墓园,劳伦特大人一醒来就去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