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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荣辱抉择心茫然

    潮州,在大宋一朝,并不兴盛,只是靠海,有些许海贸生意,所以也有靠海的码头,码头不大,且于宋元战时,也没有多少生意可做。暮光沉沉,此时只有几个老卒守着码头,破衣烂衫,面容憔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远远的海上,出现三个黑点,不对,是四个。再近一些,就可以看到是三艘海贸货船,张满了帆,其中两条船用绳索合力拖着一条残破的船,主桅杆和尾桅杆已经消失了,只有首帆还在努力张着吃风。

    “这是哪里的货船?五千料船,吃水又深,满载啊,朝廷的?元军的?”一个老卒自言自语。

    “官家自顾不暇,哪里会来理会我同都督府。”另一个老卒回答。

    “先示警,管他哪家的”。又一个声音发出命令。

    “当当当…”码头一个破铁块被敲响,一群破衣烂衫的军卒出现在码头,戒备着,等待货船靠港。

    “我乃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一个四旬将军,披着甲,站在船头,威风凛凛。“文丞相何在!”声音洪亮,确有些焦急。

    “我家丞相在州衙中!”

    “速去禀报文丞相,官家有旨意到,安抚同都督府军民,请文丞相准备接诏!”

    岸上军卒猛然醒悟,“快去多找些人手帮忙卸货,我去报与丞相知晓!”一个声音喊了一声,跑向一匹老马,跳上马背,猛抽几鞭子,奔潮州城而去。

    “才非盘错,不足以别利器;时非板荡,不足以识忱臣,昔闻斯言,乃见今日。卿早以魁彦,受知穆陵,历事四朝,始终一节…”

    潮州府衙大堂内,几盏昏暗的油灯忽明忽暗。大堂正中,义安正在捧着诏书大声宣读,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

    “好文章听着就是舒服,即使听不懂多少。”赵窉坐在大堂案首,心里感受着。陆秀夫亲自写的诏书,典故频出,辞藻华美,尽显大宋文华璀璨。

    堂下,文天祥躬身执礼,渊渟岳峙。一个六旬老妇安静的坐在文天祥身旁,神态安详,凝神静听。那是文天祥的母亲。

    赵窉往大堂侧门瞧去,从上至下,探出三个脑袋在好奇的探望。上面的脑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却也有些英气。下面两个脑袋,是两个小丫头,明眸皓齿,眼睛明亮有神,只是头发乱糟糟的,有些枯黄。此时三个脑袋正朝赵窉看过来,赵窉朝他们笑了笑,小女孩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应对,抬头向少年看去,少年脸一红,朝赵窉施了一礼,拽着两个丫头离开了大堂。

    文天祥有一妻两妾,共生育两子六女,目前仅余下一子两女。

    “以匈奴未灭为心,弃家弗顾;当王事靡鹽之日,将母承行。忠孝两全,神明对越。虽成败利钝非能逆睹,而险阻艰难亦既备尝。如精钢之金百炼而弥劲,如朝宗之水万折而必东…”

    陆秀夫不吝对文天祥的赞美之词,义安读的有些摇头晃脑。

    远处隐约能听到嘈杂声,从码头到州城,一路火把通明。潮州军民都很兴奋,连夜搬运朝廷的安抚物资。

    “授少保、信国公,封母曾氏齐魏国夫人,同都督府官属各转五官,金三百两犒军。”终于宣读完了,义安吐了一口长气,意犹未尽。“右相,官家和太后,及朝中诸臣属皆感念右相之艰苦卓绝,为国之殚精竭虑,官家亲至也是想安抚右相妻离子散之苦楚。”

    “官家”,文天祥打断了义安的话,直起身来,直面赵窉,“官家不该涉险来此,此行有千里海路,并不安宁,潮州新复,鱼龙混杂,且无关隘险要做屏障,一旦元军得知官家在此,发兵来袭,官家将陷入绝境矣!那左相与枢相在做什么,为何不拦着官家。”

    此时,赵窉才看清文天祥的样貌。灯光虽然很暗,依然阻挡不了文天祥的英气。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长目,虽然已四十余岁,却更显得内敛沉稳,端的是一位美男子。“理宗皇帝不会是因为右相的帅气才点的状元吧?”赵窉有点恶趣味。

    柳娘与虫儿都是偷偷的瞧着文天祥,就是单纯的欣赏的瞧,像是忠粉在追星。

    “右相息怒”,苏刘义赶忙打圆场,知道文天祥性格刚毅,不知道遮掩。“官家此来,左相与枢相都是反对的,是太后得知右相困境,心中颇不安,官家又执意想来见见右相,所以,二位相公也挡不住啊。”

    说完又看了看文天祥表情,见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道:“官家虽年幼,却是颇有谋略的,此次微服出行,消息把守的严谨,没几个人知道官家行踪,且官家遇事沉稳,指挥若定,在路上还抓了元军的斥候,有重要消息要告知右相呢”。

    文天祥表情有所缓和,义安不失时机,小声在文天祥耳边补充了一句:“右相,官家有所谋,却拿不定主意,想让右相筹谋一番,这是官家来此的原因,太后是赞成的,还与二位相公为此起了争执”。话没说完,不说了。

    文天祥明白其中意思。愣了一下,先送走了老夫人去休息,又把众人引入偏厅,柳娘,虫儿,瑞福在门口守着,这才复又看向赵窉,一脸狐疑:“官家可有甚言语要与我说”?

    赵窉也不啰嗦,直接进入主题:“右相,我有几个消息要说与你听。其一,雷州陷落,琼州失守,硇洲岛危在旦夕,枢相拟迁行在去崖山。”边说着,赵窉拿起案几上的毛笔,在纸上划了一条自上而下的弧线,在弧线下端,划了两个小圈,又在圆圈上方不远处点了一个小点。文天祥一看就明白,两个小圈是雷州和琼州,那个小点是崖山。

    “其二,从抓获的斥候处得知,元廷已派张弘范为元帅,李恒为副贰,引两万兵马,一路疾行南下,目标梅州,惠州,潮州,以及所有广南东路抗元势力。”赵窉又在弧线上画了几个小圈。文天祥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几个小圈沉思。

    “其三,还是斥候说的,泉州蒲寿庚造了两百艘战船,原本要送去明州,现在不去了,而是交与张弘范使用,同时高丽也在造船,九千艘。”

    赵窉盯着文天祥,想知道他怎么理解这个消息。

    文天祥想了想,从赵窉手中拿过毛笔,在弧线上段又画了几笔,明州,高丽,倭国出现了。“聚集到临安勤王的各路人马本有十余万人,其中有十万人奉太皇太后诏命,降了元廷,目前他们在明州,高丽一带,高丽王正在征集全国的适婚女子,与这些军汉配婚。”

    屋子里一阵沉默,赵窉看向文天祥,小心的问道:“右相,这十万大军和九千战船是来攻打我们的吗?”

    文天祥苦笑一声,“忽必烈还瞧不上我们这点兵马,那十万人和九千艘船,是准备攻打倭国的”。接着又在高丽的下边画上倭国。“忽必烈好算计啊,他要的是富庶的江南,又不想要那十万大军,他想要倭国臣服,又不想要高丽做大。他先安抚了那十万军汉,再让他们去攻打倭国,成与不成他都获益匪浅。”

    赵窉琢磨了一下,确实是这个道理。胜了,这十万大宋降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倭国也降了,倘若败了,也无所谓,倭国偏安一隅,不值得劳师远征。总之要让这十万宋军消耗掉。

    “对付我们的,是张弘范的两万人马和那两百战船,张弘范再搜集一些福建路的其他船只,五百艘足矣,他会水陆并进,两面夹击。”

    文天祥长叹一声,“张弘范用兵如神,奇正之道信手拈来,我不如也,襄阳苦守六载,若不是他献计破城,局势还有转圜余地。”

    襄阳守将吕文焕也是有勇有谋的帅才,坚守襄阳六年,元军始终无法攻克,张弘范到襄阳,依托地势,围了樊城,切断襄城与樊城的水上物资供应,使之不能相互策应,又起城墙围了襄城,起砲砸城,日夜不休,又不断劝降吕文焕,并承诺,若投降,必保全城军民性命。吕文焕粮草不济,又苦无援兵,全城军民已无斗志,不得已投降元军。至此伯颜得以从汉水和长江长驱直入,不久后,恭帝投降。

    “崖山虽易守难攻,但是太过渺小,一旦堵住崖门出海口,就是做困兽斗,嗨,崖山只是枢相表明心志之地,想玉石俱焚罢了”。文天祥说完,又是长久沉默。

    “官家,你与右相有何言语,且说与右相吧”,还是义安打破沉默,小声的提醒赵窉。

    赵窉看向文天祥,文天祥一脸平静,似乎对生死已无所谓了。“右相,死则死矣。我亦不惧,只是…若苟且偷生,以图转机,右相可愿助我?”

    赵窉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文天祥。

    “你要学那陈宜中,逃去占城苟活”?文天祥脸色有点阴郁。

    “不是占城,是这里”。赵窉又从文天祥手里拿过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琉求?”文天祥愣住了。

    苏刘义与义安也愣住了。

    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琉求,只是琉求远离大陆,乃是化外之地,只有少量蛮人居住。大宋的臣僚从未把琉求当做大宋属地,澎湖也只是名义上由泉州代管,至于到底管得怎样也不甚清楚。且海峡洋流湍急,风浪也大,行船并不容易。一旦过去,几十万人的吃喝都成问题。

    “右相且听我说,其一,琉求虽是化外之地,但始终是我华夏土地,自东吴起,历代君王皆曾登岛,教化蛮夷,以示国威,是也不是?”这话说的没毛病,文天祥点头示意。

    “其二,”赵窉放下笔,开始在屋里踱步,“海峡内风高浪急,行船不易,我们不易,那元军也不易,若能登岛,凭借峭壁险滩为依托,防守是否更容易?”文天祥没接话,其他二位更没接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其三,琉求西南,有澎湖诸岛,这是琉求天然的防守形胜之地,澎湖诸岛内,有海湾,海水平如湖面,正是极佳的海港,若把澎湖诸岛布置妥善,就像一个海中坞堡,若元军来袭,必与他迎头痛击。”

    “其四。琉求四面环海,必有诸多鱼获,有大河,必可种植稻麦,有高山,必可捕猎野兽,只要肯劳作,必不会饿死,蛮夷能在岛上繁衍生息数千年,我等还不如蛮夷吗?”文天祥眼神逐渐明亮,苏刘义呼吸有些急促,义安却在疑惑“官家怎么如此了解琉求?”

    “其五,琉求海贸位置绝佳,北上可以与倭国,高丽贸易,南下可以与占城,真腊,以及更远些的天竺贸易,泉州以海贸闻名,琉求就不能以海贸闻名吗?”

    “其六,若元廷执意大举来犯,可以依托地形山势逐步抵御,实在抵御不了,还可以去婆罗洲,占城,三佛齐等暂避,南洋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岛屿,都可以暂避,元军能把我们彻底舔灭吗”?

    “是亡国灭种?还是苟活喘息?右相,殿帅,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