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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一代忠魂祭毒酒(下)

    接到鸩酒的第三日。

    清晨早起后,长安君悉数礼佛后,婢女进来,给养在书案上天青釉瓷碗中的凌波仙子添水后转身离去。

    这水仙花打着骨朵儿,有一朵已经绽开了花苞,屋内溢着一股清甜的香味,长安君黏住一朵雪白的花,仔细用鼻子嗅着,旋即,放下花儿又拿起毛笔,挥毫一首《水仙叹》:

    “亦花幽悠掷香去,尤我继寂守贤来;虽空一如万物样,但凡不似行木哀。”

    正此时,樊夫人进得屋来,看罢长安君的新诗,忍不住也提笔写了一首:

    “芒种暑味飘渐浓,晨起厚发束愈松;何当明心见性悟,拈花一笑泯恩仇。”

    长安君向樊夫人道:“夫人,嫁给我,委屈你了。”

    樊夫人摇了摇头;长安君继续说道:“只是,这几天,有时我会想,倘若当初你嫁的不是我,或者,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或许……”

    樊夫人:“人生没有如果,我这辈子嫁了你,若有下辈子,依然要嫁你。况且,若你同其他男人一样,我恐怕早就已经把你给休了。”

    长安君闻言,忍俊不禁,心中暗自道:“对不起,我终究是要辜负你与女儿了。”

    樊夫人暗想道:“你我夫妻一场,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奖赏,于你,我不求更多,更不期望其他。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的陪伴与相知,我樊如画知足了。”

    正此时,花若一行人进得屋来。

    “爹爹,爹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粉团儿讲……”粉团儿摇着长安君的手臂道。

    “你这个小机灵鬼,你怎知爹爹有话要对你讲?”长安君将粉团儿轻轻抱起。

    花若见状眼圈一红,向长安君道:“对啊,长安君,你倒是给粉团儿说说,比方说,你希望她长大了可以做个什么样的人……”

    长安君清浅一笑,怜惜地帮怀中的粉团儿掖好鬓角的几丝乱发,温柔地望着女儿道:

    “爹爹希望粉团儿长大以后,可以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嗯!”粉团儿似懂非懂地答道。

    屋内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叹息,气氛变得愈发凝重悲伤起来。

    静以望忙道:“昨夜花若作诗一首,启发了,遂谱出一首新曲,今日正好可以唱于你听。”

    长安君:“快唱来听听。”

    静以望坐到窗边的古琴前,挽袖清唱:

    “少年时贵有你伴,

    吾辈情天真无憾;

    热烈不问依旧,

    深情不期永久;

    一叹息:

    再无见呵!

    此一生一世,何日君少年?

    难止意噫,

    彼一觞一咏,此生思无邪。

    问一声:君安否?

    当长忆!”

    听罢花若与静以望合作的新词新作,此时此景,包括长安君在内,一行人或激动、或悲伤,个个却是听得满目泛泪光。

    “此新词曲叫何名?你们可曾想好?”长安君忙忍住泪问道。

    花若、静以望异口同声道:“想好了。”

    静以望继续道:“取君安否,当长忆之意,我们叫它《君安•长忆》”

    “君安,长忆?忆……长……?”默念之下,长安君不禁清浅一笑道,“以望,你所弹所唱极好,花若的词更是妖娆,好一首落落磊磊荡气回肠的曲词。只是不免叫我想起无邪来。”

    静以望:“想他作甚?今天这一切,都是拜他兄弟二人所赐。”

    长安君:“身为西风王之子,他的立场,又何尝给他任何选择的自由?”

    静以望:“都这时候了,你还为他说话。”

    长安君笑笑:“正所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花若闻言,追忆起三人天真无邪的少年时光,不禁黯然。

    此时,怜月长公主一脸凝重,进得屋来;长安君忙招呼道:“怜月你来了。”

    “皇姑姑。”粉团儿叫着跑向怜月;这怜月将将把粉团儿抱住,宫中侍卫护送着君侯府内的老妈子,端着鸩酒紧随其后而来。

    “来得刚刚好。”长安君道。

    吴妈带着哭腔:“老爷……”

    长安君浅浅一笑,从吴妈手中端过斟满的酒杯:“辛苦吴妈了。”

    众人知道长安君心意已决,自己欲止不能,只得眼睁睁看着长安君将毒酒饮下。

    饮完毒酒,长安君和衣躺下;众人齐聚床前,鸦然无声。

    长安君:“我长安君何德何能,今日得以与一众亲友们一起面对死亡,这死亡在此刻倒也显得如此简单而温柔。

    我曾以为,当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痛苦而孤独,其实不然。死亡本也可以如同出生一样神圣、喜悦。”

    众人皆神情悲哀,或转身拭泪;唯有樊夫人至始至终握着长安君的手不曾放开;长安君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怜月长公主身上;两人虽一句话未说,长安君眼里满满的嘱托,却已叫二人心照不宣。

    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长安君这才收回目光,转而伸手轻轻触了触樊夫人的脸颊,又抚了抚粉团儿的额头;粉团儿虽不知为何,但见樊夫人呆呆坐着,虽一声不响,却泪流不止,粉团儿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粉团儿……不哭……”长安君最后一次擦掉粉团儿脸上的泪珠,片刻后安详地合上双眼,驾鹤西归。

    南窗下,一直伺候一旁的老妈子见状,上前一探鼻息,确定人已去,冲着樊夫人摇摇头;众人一阵哀然。

    床边的粉团儿拉着樊夫人的手,轻声问:“娘亲,爹爹怎么了?”

    “你爹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不要打扰他。”樊夫人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到任何情感。

    “爹爹要睡多久啊?什么时候可以起来跟我玩儿呢?”粉团儿靠近樊夫人怀中,仰头问道。

    “不会太久的,我们啊,只要耐心等着他就行了。”樊夫人面如死灰。

    “哦。”平时最欢喜盘根问底儿的粉团儿这次却懂事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老妈子趁机欠身向前,为长安君盖上新被子,并拿出桌上小盒中的玉石熟练放入长安君口中,以便使其口不闭合;随后,又拿起长安君的寿衣,将它交给一个年轻的侍从。

    只见这小伙子一骨碌爬上屋顶,挥动着长安君的寿衣,一边向北大声呼喊:“长安君,司马吟,你回来呀!”

    小伙子连呼喊三声,第三声话音刚落之时;小伙子这才从屋顶上下来。

    西风国,无邪正在书房内翻阅咒法典籍,这身后的书架上突然响起一阵碎裂声;无邪转头循声望去,当初送给长安君护身所用的那串天珠串,其中的一颗已碎成片片的小石头——这通体爆裂的,正是那颗“可除非时之死,佑护健康长寿”的宝瓶天珠。

    无邪上前拿起这串残损的珠串,心中掠过一阵不详之感。

    君侯府,为长安君招魂的小伙子从屋顶下来,将手中的寿衣交予老妈子;老妈子将招魂后的寿衣覆盖在长安君身上,转而向众人作礼禀道:

    “夫人,诸位,接下来老身需得给长安君沐浴了,请大家暂避吧。”

    众人听得老妈子此言,纷纷离去。

    樊夫人一动不动,待人走光了,她面无表情道:“他生平就不喜他人碰触,还是由我亲自来吧。”

    樊夫人坚持自己给长安君沐浴更衣,家仆要帮忙,也都被她支走了。

    现在,她终于又有机会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了。

    樊夫人的手巍颤颤地轻轻抚着长安君的面庞,就是方才还在同她讲话的那个人,现在说不在就不在了,樊夫人欲哭无泪。

    曾以为死亡这个词对她、对长安君来说,都只是淡淡的陌生;岂知,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樊夫人才知道,死亡这个词的背后是一种深深的荒诞。

    “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粉团儿还这么小……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没对你说完……”

    樊夫人抚着长安君的脸颊,两行泪无声滴落。

    “我,好想好想跟你一起去,可是我不能,我还不能……可是你会等我的,对吗?我不会叫你等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