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帮忙
这里没有灯光，唯一的光源来自天上的月亮。
“有人吗？”
夏桓轻轻问道，“你还好吗？”声音传得比视线还远，又从远处折了回来。
泣声的主人似乎非常迟钝，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行迹曝露了，这使那阵呼吸声变得异常急凑，并且发出了焦躁的摸索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然而那人没有朝他走来，也没有逃跑，似乎在挣扎着，影子又像之前那样晃动。
夏桓既然见到了人影，恐惧就消退了。
小巷本来是条狭窄、阴森的单行车道，两侧都带着沟渠，水滴的响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泛着一股恶臭，但这与寻常的污秽刺鼻味不同，闻起来更像是陈年的馊味，仿佛有东西正在腐败，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奶奶的停尸间。
他轻步赶到那个角落，绕过了边上那个三人合抱的大垃圾箱。这是一座被清空的垃圾棚，倚着砖墙而建，本来摆着垃圾箱的地方此刻被一堆杂物占据，是一些包袱、睡垫、水箱、竹条编织物，和瓶瓶罐罐的东西，看样子，这里某个流浪汉的生活据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夏桓在棚里的遮阴处发现了一名神色惊恐的中年女人。
她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孩子对夏桓到来毫无反应，似乎失去了知觉，大概六七岁，年纪已经大得鲜少被母亲如此紧紧地抱在怀里了，但因为她身材消瘦，又干巴巴地缩成一团，乍看之下真的很小。
女人对于夏桓突兀的造访感到极其慌张，她一边扒拉着女儿的臀部，免得她从自己的怀里跌落，一边草草地收拾着地上的行囊，但这么做却只能越搞越乱。
“你没事吧？”夏桓忧虑地问道，“这是你的女儿吗，她没事吧？”
他本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但女孩的状态让他很不舒服。
可女人完全不想搭理他，开始尝试收紧束缚着孩子的绳子，那些慌乱动作似乎弄疼了那女孩，她正不舒服地皱着眉头，但女人没有注意到。夏桓一惊，上前轻轻地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没想到她立即像触电一般弹射开来，重重地把背撞在墙上。
这反应之剧烈，同样吓坏了夏桓。
他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呛着了自己。
佝偻的女子又开始了低声抽泣，呼吸间悲哀地哭腔让人心碎，但却哭不出来，她的脸上不见一滴眼泪。
她轻轻地摇着头，杂乱的散发在满是皱纹脸上拍打，干裂的嘴唇正呢喃不清，夏桓没能听得懂她的话，但不会不明白——
这是祈求。
“别害怕。”
他摊开手，将自己最大的善意展示出来，轻声安抚道，“我没想干什么，我……我不是坏人。”
“不……不、不……别带走我们，求你别带走我们！我真的没问题，我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什么什么问题？
夏桓没有预想到这种情况，被她那歇斯底里地状态给吓着了，他慌张地退开了两步，表示自己毫无恶意，“不带走，我答应你了，绝对不带走！”
女人仍是不可遏止地疯狂挣扎，口里咕哝着模糊的哀求。
她半倚在墙上，将怀里的女孩挪到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埋藏起来，四肢像凌空挣扎的乌龟一样乱甩，但她的身子明显弱得厉害，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支撑自己，更遑论逃跑了。
夏桓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这女人的状况。
她很糟。
这位流浪女穿在身上的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衣服，倒像披着印有碎花的破餐布，夏桓都不用去仔细审视那些碎裂的洞孔，就能轻易发现她瘦骨嶙峋，那些包覆在肋骨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并且布满了有如土地龟裂的网纹。
凌散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扎成一团；双颊深深地陷了进去，像干涸的洼地；鼻子周围爬满了麻斑、血渍和小伤痕。
但不管什么样的悲惨状况，都比不过那双爬满血丝的双眼，其中惊恐、惶迫、和携带心死的绝望感溢目而出，像无形的猫爪一样，在轻轻地挠着夏桓的心。
流浪女像是刚从待了两个月的战壕底下刚爬出来，皮肤和脸色都因为营养不良，已经褪成了幽暗的乌白色，并且因为极度恐惧，原本颇为高大的身型此刻缩成悲哀的一小团，她不自在地扭动着，似乎指望空气能够掩饰她悲惨的形象。
饥饿、匮乏、渴望。
在物理层面上，以及精神层面上的都是，就像……
就像……
夏桓被后脑勺冒出来的冷汗给刺醒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适当的比喻。
他从没见过这么糟糕的人，死去的奶奶似乎都比这女人还要健康。
“你需要帮忙吗？”他着急地问道。
“帮忙？”
女人露出了一丝很奇妙的表情，复杂到让夏桓怀疑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像是不理解‘帮忙’这个词的意思；
又像是为了等到这句话，而白白瞎活了一整辈子。
夏桓不能理解这副表情，于是点点头，重复道，“你需要帮忙吗？”
陌生、疑惑，和泉涌上来的极度兴奋，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夏桓发现她的脖子上浮现出了如碎糠般的颗粒，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她脸颊的寒毛正在齐齐站立。
“你会？”
女人冲过来的速度，就跟适才夏桓碰她时，弹射出去的的动作一样迅速，她像薇迩的炮弹一样，重重地撞在夏桓怀里，仰着脸庞看他，用急切而渴望的口气急切询问，“你会？”
刹那之间，夏桓觉得自己像是被母亲训斥的孩子。
‘我告诉过你不准乱跑’，眼前出现了奶奶的身影，她当时正怒气冲冲地朝他吼道，‘你说你不会的’，她这么说道。
回忆被痛觉唤醒，他低头一看，发现女人的干枯的手像是手铐，狠狠地钳着他两只手腕，低微的震幅从那里传来，可虽然女人手中颤抖不已，却异常坚定。
“你说什么——”他问道。
“帮忙，你会吗？”女人重复问道。
夏桓已经后悔了。
但现在说出来只怕太迟，因为流浪女像是把所有的生机都灌注进望向他的目光里，拒绝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是，我会帮忙的。”他说。
女人的双唇激动地抖动着，她又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眼泪注入她的眼眶，迅速满盈，她涨着苍白的脸，似乎想笑，但露出的只是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
疯狂的喜悦瞬间感染了夏桓，两颊被甜蜜的快意给充满，但他尚未弄清楚女人的意图，就被她下一个动作给吓得不轻。
“哎——！”
她一声大吼，狂暴地甩开了夏桓的手，全身像着火似的急躁，扑到垃圾棚角落里那散乱的杂物堆上，开始疯狂挖掘她的储藏。她随手乱抛覆盖在上面的东西，试图寻找着……
一管小指般大的，脏兮兮的空玻璃药瓶。
“不能浪费……”她嘶声低吼道，“不能浪费！”
夏桓见了这副癫狂的模样，怕得要死，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将怀里的女孩挪开，用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像神经病一样，想把自己杀死。
唾液从嘴角和舌尖滴下，对准了地下的玻璃瓶。
她向蛤蟆一样匍匐着，尝试收集那些东西，夏桓就着微弱的月光，发现——
那是一瓶如金子般闪耀的液体。
“有人吗？”
夏桓轻轻问道，“你还好吗？”声音传得比视线还远，又从远处折了回来。
泣声的主人似乎非常迟钝，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行迹曝露了，这使那阵呼吸声变得异常急凑，并且发出了焦躁的摸索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然而那人没有朝他走来，也没有逃跑，似乎在挣扎着，影子又像之前那样晃动。
夏桓既然见到了人影，恐惧就消退了。
小巷本来是条狭窄、阴森的单行车道，两侧都带着沟渠，水滴的响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泛着一股恶臭，但这与寻常的污秽刺鼻味不同，闻起来更像是陈年的馊味，仿佛有东西正在腐败，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奶奶的停尸间。
他轻步赶到那个角落，绕过了边上那个三人合抱的大垃圾箱。这是一座被清空的垃圾棚，倚着砖墙而建，本来摆着垃圾箱的地方此刻被一堆杂物占据，是一些包袱、睡垫、水箱、竹条编织物，和瓶瓶罐罐的东西，看样子，这里某个流浪汉的生活据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夏桓在棚里的遮阴处发现了一名神色惊恐的中年女人。
她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孩子对夏桓到来毫无反应，似乎失去了知觉，大概六七岁，年纪已经大得鲜少被母亲如此紧紧地抱在怀里了，但因为她身材消瘦，又干巴巴地缩成一团，乍看之下真的很小。
女人对于夏桓突兀的造访感到极其慌张，她一边扒拉着女儿的臀部，免得她从自己的怀里跌落，一边草草地收拾着地上的行囊，但这么做却只能越搞越乱。
“你没事吧？”夏桓忧虑地问道，“这是你的女儿吗，她没事吧？”
他本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但女孩的状态让他很不舒服。
可女人完全不想搭理他，开始尝试收紧束缚着孩子的绳子，那些慌乱动作似乎弄疼了那女孩，她正不舒服地皱着眉头，但女人没有注意到。夏桓一惊，上前轻轻地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没想到她立即像触电一般弹射开来，重重地把背撞在墙上。
这反应之剧烈，同样吓坏了夏桓。
他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呛着了自己。
佝偻的女子又开始了低声抽泣，呼吸间悲哀地哭腔让人心碎，但却哭不出来，她的脸上不见一滴眼泪。
她轻轻地摇着头，杂乱的散发在满是皱纹脸上拍打，干裂的嘴唇正呢喃不清，夏桓没能听得懂她的话，但不会不明白——
这是祈求。
“别害怕。”
他摊开手，将自己最大的善意展示出来，轻声安抚道，“我没想干什么，我……我不是坏人。”
“不……不、不……别带走我们，求你别带走我们！我真的没问题，我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什么什么问题？
夏桓没有预想到这种情况，被她那歇斯底里地状态给吓着了，他慌张地退开了两步，表示自己毫无恶意，“不带走，我答应你了，绝对不带走！”
女人仍是不可遏止地疯狂挣扎，口里咕哝着模糊的哀求。
她半倚在墙上，将怀里的女孩挪到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埋藏起来，四肢像凌空挣扎的乌龟一样乱甩，但她的身子明显弱得厉害，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支撑自己，更遑论逃跑了。
夏桓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这女人的状况。
她很糟。
这位流浪女穿在身上的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衣服，倒像披着印有碎花的破餐布，夏桓都不用去仔细审视那些碎裂的洞孔，就能轻易发现她瘦骨嶙峋，那些包覆在肋骨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并且布满了有如土地龟裂的网纹。
凌散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扎成一团；双颊深深地陷了进去，像干涸的洼地；鼻子周围爬满了麻斑、血渍和小伤痕。
但不管什么样的悲惨状况，都比不过那双爬满血丝的双眼，其中惊恐、惶迫、和携带心死的绝望感溢目而出，像无形的猫爪一样，在轻轻地挠着夏桓的心。
流浪女像是刚从待了两个月的战壕底下刚爬出来，皮肤和脸色都因为营养不良，已经褪成了幽暗的乌白色，并且因为极度恐惧，原本颇为高大的身型此刻缩成悲哀的一小团，她不自在地扭动着，似乎指望空气能够掩饰她悲惨的形象。
饥饿、匮乏、渴望。
在物理层面上，以及精神层面上的都是，就像……
就像……
夏桓被后脑勺冒出来的冷汗给刺醒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适当的比喻。
他从没见过这么糟糕的人，死去的奶奶似乎都比这女人还要健康。
“你需要帮忙吗？”他着急地问道。
“帮忙？”
女人露出了一丝很奇妙的表情，复杂到让夏桓怀疑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像是不理解‘帮忙’这个词的意思；
又像是为了等到这句话，而白白瞎活了一整辈子。
夏桓不能理解这副表情，于是点点头，重复道，“你需要帮忙吗？”
陌生、疑惑，和泉涌上来的极度兴奋，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夏桓发现她的脖子上浮现出了如碎糠般的颗粒，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她脸颊的寒毛正在齐齐站立。
“你会？”
女人冲过来的速度，就跟适才夏桓碰她时，弹射出去的的动作一样迅速，她像薇迩的炮弹一样，重重地撞在夏桓怀里，仰着脸庞看他，用急切而渴望的口气急切询问，“你会？”
刹那之间，夏桓觉得自己像是被母亲训斥的孩子。
‘我告诉过你不准乱跑’，眼前出现了奶奶的身影，她当时正怒气冲冲地朝他吼道，‘你说你不会的’，她这么说道。
回忆被痛觉唤醒，他低头一看，发现女人的干枯的手像是手铐，狠狠地钳着他两只手腕，低微的震幅从那里传来，可虽然女人手中颤抖不已，却异常坚定。
“你说什么——”他问道。
“帮忙，你会吗？”女人重复问道。
夏桓已经后悔了。
但现在说出来只怕太迟，因为流浪女像是把所有的生机都灌注进望向他的目光里，拒绝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是，我会帮忙的。”他说。
女人的双唇激动地抖动着，她又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眼泪注入她的眼眶，迅速满盈，她涨着苍白的脸，似乎想笑，但露出的只是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
疯狂的喜悦瞬间感染了夏桓，两颊被甜蜜的快意给充满，但他尚未弄清楚女人的意图，就被她下一个动作给吓得不轻。
“哎——！”
她一声大吼，狂暴地甩开了夏桓的手，全身像着火似的急躁，扑到垃圾棚角落里那散乱的杂物堆上，开始疯狂挖掘她的储藏。她随手乱抛覆盖在上面的东西，试图寻找着……
一管小指般大的，脏兮兮的空玻璃药瓶。
“不能浪费……”她嘶声低吼道，“不能浪费！”
夏桓见了这副癫狂的模样，怕得要死，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将怀里的女孩挪开，用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像神经病一样，想把自己杀死。
唾液从嘴角和舌尖滴下，对准了地下的玻璃瓶。
她向蛤蟆一样匍匐着，尝试收集那些东西，夏桓就着微弱的月光，发现——
那是一瓶如金子般闪耀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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