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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不可直视之物

    谢灵均的拜师很成功,他不是来开蒙的,而是来求知的,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周德作为先生只需为他解惑便好,而非从头学起。

    简单的奉茶拜师后,谢灵均便算是周德的学生,将自己儒家经典看到了何处,有什么地方不解告诉周德后,他便进行解答。

    果然,老先生的解释相当深刻,谢灵均自己看不明白的地方,经过他的解答很快便明白书中之意,甚至有些自认为看懂的地方与周德的解答也是南辕北辙。

    这就是读书半辈子人对儒学的理解,也是他扎实的基础,谢灵均虽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但在没有先生教授的情况下对儒学的理解便是拍马也追不上人家。

    之后他才从周德的老仆那里知晓,听闻是自己这个南阳有名的纨绔来拜师,先生原本打算闭门不见,但瞧见十条腊肉这才打算考校一二,若是回答不满意,别说是十贯钱,便是千贯,万贯也休想拜入他的门下。

    谢灵均好奇的打问,结果老仆用那“懂得都懂”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看来谢家小子之前可是把名声都臭到了南阳县城中来了。

    接下来谢灵均的生活便简单许多,在家读书,每日前往南阳县城求学,放学回家做作业,练练字,日子过的相当安稳。

    但也让家中的几个小妮子担心不已,尤其是福伯整日套车也不送少爷,这让她们很是不满。

    小奴嚷嚷着要一起去,但却被谢灵均果断拒绝,哪有带着女仆去上学的道理?

    一大早起床用柳枝水漱口,用青盐刷牙后用过早饭,三女便收拾好了上学所需的东西,除了书本之外,笔墨纸砚也都备好放入车中。

    周德那里有个奇怪的规矩,不得将文房四宝留在他那,每日都要自己带去并在散学时带回,当然一般人家的孩子根本也用不起文房,反倒是沙盘与竹笔日日相随。

    谢灵均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学生以家中笔墨用完为由,不写课业……

    周德对蒙学的孩子最为严苛,若哪个不用心学习,他不光要打手板,更是会亲自登门拜访其父母,往往他拜访过的人家,必有一场父母混合双打,第二天学生鼻青眼肿的前来,再也不敢怠慢。

    简单粗暴的方法让周德的严师之名远播临近村县,也让前来求学的学生人数不减反增,但他收徒也有标准,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为人不可不方正!”

    谢灵均较为特殊,周德对他的课业检查往往是一眼带过,接着便让他读书。

    “隐公十年,公薨。何以不书葬?隐之也。何隐尔?弒也。……隐将让乎桓,故不有其正月也。”

    谢灵均一边读书一边摇头晃脑,这是古人读书的必备技能。

    没办法,在这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代,想要断句,只能依靠记忆和对上下文的理解进行断句,而断句的时晃脑袋便是掌握节奏的最好办法。

    文章中的歧义部份和文章主旨,需要师长传道授业解惑,当然也需要自己的领悟。

    坐在书房中温德先生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这是每日除了讲学之外对谢灵均的单独授课,也是私塾先生的特权,对自己认为有希望走上科举之路的孩子进行“关照”。

    待谢灵均背完他才微微点头道:“嗯,文章开篇稍有顿涩之感,后面便是极好,《公羊传》你以背到隐公十一年,可谓是把鲁隐公的生平背完了,可知其人如何?”

    谢灵均微微一愣,背诵和理解完全是两码事,温德先生不断的给自己增加背诵量,但对文章却并未进行多少解读,这时候突然问自己鲁隐公为人如何……这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学生以为孔子做春秋,以鲁国之史为基,乃局势所限,因有鲁隐公这般的君主,所以才致使孔子提倡恢复礼乐之制…………”

    不等谢灵均说完,温德先生便笑着打断他,继而用揶揄的眼神道:“鲁隐公是何等君主?贤明否,昏聩否?如何能扯到了孔子身上?非是因你的回答中有孔子的干系便能令人信服你,莫要取巧!”

    谢灵均“老脸一红”,的确他是想把孔子扯出来,再以春秋礼法来述说鲁隐公的生平,最后至于他的人品是好是坏,君王之位做的是否称职便能用《春秋》进行有根据的解释。

    如此一来没人能反驳自己的观点,反驳自己就是在反驳孔圣人,反驳《春秋》谁敢?

    但这种在后世学术上被用烂且屡试不爽的招数,在治学严谨的先生这里却是行不通的,不光行不通,从老先生的眼中谢灵均甚至看到了鄙夷和嘲讽!

    谢灵均觉得简单的几句话便让自己精心布置的骗局成为最无情的嘲笑,就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智慧一样,这不能忍!

    他读书不是没有自己的理解,相反而是有着自家的想法,只不过他的想法……

    “学生以为鲁隐公不是称职的君主!有才能但过于谨慎,有野心却过于胆小,想遵守礼制却又做不到,想要睦邻友好却又两面三刀。”

    谢灵均的话顿时让老先生勃然大怒:“隐公三年,其生母声子薨,隐公虽已是国君,但仍然以庶母之礼葬之,远比不上嫡妻仲子去世时的排场,可见其对礼法之重!其妻被父所夺,却毫无怨言,遵从孝道,可见其心!”

    周德说到这里便瞧见谢灵均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时间竟有被嘲笑之感,顿时怒道:“怎么,为师说错了不成?”

    “学生可不这么认为,谁被夺走妻子都不会宽宏大量到忘记这件事吧?那不是大度,那是傻子……何况还是被自己的父亲所夺走,那种羞辱恐怕鲁隐公终身都不会忘记!只是史书为尊者讳罢了!”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学生不过实事求是!”谢灵均说完便伸出手,老先生已抽出戒尺,这顿手板定然是逃不掉的,但自己说的并没有错,为何要改?!

    何况,若在被先生打时改弦更张,这便更让老头瞧不起,不如坚持自己的立场。

    但即便挨了手板,他并没有住口,目光坚定的看向周德道:“从一开始鲁惠公便错了,明知隐公有治国之才,却要传位与公子允!把公子允变成名正言顺的君主,公子允以及其生母为了自保当然要让大权在握的隐公继位!

    待十年之后,鲁隐公不想交还权利,便又同公子挥联手做戏,让世人以为公子允昏庸听信谗言要杀他。

    可谁曾想弄巧成拙,公子挥本就是公子允的人,如此便成了隐公为了保全自己的国君之位先下手为强,其死后大义不存,当然没有臣子为他报仇。”

    周德已被气疯,用力的挥下戒尺打的谢灵均鬼哭狼嚎…………

    但谢灵均无论叫的多惨也没有认错的意思,他的话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有凭有据,事实上无论是《公羊传》还是《春秋》都有为尊者讳的成分在其中,事实远比史书记载的更加不堪。

    至于鲁隐公,嘿……老婆被父亲抢走,隐忍下来不说,还要与老婆的儿子共享国家,哪有这样的事情?!是个人不弄死公子允都不正常!

    所谓的让位之说更是天大的笑话,自三皇五帝开始,权利这东西就从来没有所谓的禅让过,有的只是后世人对美好的想象,“致君尧舜”也不过是儒家口头上喊得最响亮的宣言罢了!

    手掌上竹板的频率越来越弱,周德并没有一直打下去,在一开始的愤怒后,渐渐的也恢复了理智,甚至觉得谢灵均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

    “先生为人正直,便把史书中的一切都看成了秉笔直书,认为是理所应当,但先生却忘了,世人无法直视的东西有两个,一是天上的太阳,二是隔着肚皮的人心!

    无论史书之中,还是这天下,皆由人的存在而有意义,而人则是最无法用标尺衡量的,人心善变,世事无常,先生难道不知?!”

    周德目瞪口呆的看着谢灵均,仿佛这一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束发之龄的少年,而是一个看透世事满是人生阅历的智者,或者朝堂上厮混多年的老臣。

    仔细回想,谢灵均说的好似也并没有错,周德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人生百态什么没见过,甚至连他也不可否认,谢灵均说的才更符合常理。

    但周德心中惊骇的却是,谢灵均如此年纪便有这般的见解,这才是完全超出他认知的东西,也让他不禁怀疑,难道真有生而知之一说?

    “你所说的也非不无道理,但老夫是在提醒你,为人不可不方正,心中有了太多的阴谋也非善事,但……总比你父亲枉死东都要好,善安哪怕有你三分的狡猾也不至如此!”

    周德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放下手中的戒尺便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不知为何看到他这般模样,谢灵均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甚至卑鄙,那股子隐藏在心中的骄傲也在逐渐偃旗息鼓,最后变成了两个字“小人”……

    不过这种感觉瞬间便消失,谢灵均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周德道:“先生与家父有旧?!”

    “哈!岂止是有旧?我与你父亲乃是同窗之谊,知晓老夫为何要收你十贯钱吗?那是你父亲当初欠我的,在书院打破先生的窑变建盏,骗我说寻得一本古籍奈何囊中羞涩要借十贯钱去淘换来与我一同赏阅,谁知却拿了钱去赔了先生的建盏……”

    还有这种事?谢灵均惊讶的看向周德,好在这位先生表情中多是回忆,没有半点恼怒,只是很快变的悲伤道:“你父亲天生就是个会做官的,可惜了……”

    从温德先生这里谢灵均了解到父亲的过往,两人一个出自世家大族,一个出自平民庶门,但关系甚好,只不过最终父亲金榜题名而周德名落孙山。

    两人虽然生活不同但却依旧保持不错的关系,直到他们的理念产生分歧,一个坚持现状,另一个想要改变一切。

    可能是觉得谢灵均作为故友的儿子,周德同他聊了很多,直到此时谢灵均才知晓,原来在三年前华朝曾经发生过一次变法,但最终变法派失败了,而父亲也是在那之后便在东都城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