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海巢汹涌 » 二 离岛

二 离岛

    离岛登陆是他们日夜盼望的事,命运却将他们的期望狠狠的砸碎。

    夵寻此刻站在登机的舷梯上,目光落在远处莹白的塔尖,一群欢快的飞鸟正从塔前飞过,是归巢?也许是迁徙吧?他按部就班的走进机舱,他穿着没有口袋的蓝色棉麻短袖和棕色阔腿长裤,孑然一身,对于这次没有归期的旅程,他决定丢下一切,重新开始。这趟旅程从他们一出生就已经计划好了它的目的地,此刻时光的齿轮终于严丝合缝的咬合在一起,阴云之后巨眼默默注视着,一个无形而威严的命运轮盘缓缓启动。

    靠舷窗坐下后,胖老鹰缓缓升空,并礼貌性地绕岛巡游了几圈,当做告别。海蛹岛逐渐缩小,海却不断的扩张,此刻他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渺小的地方。飞机很快穿入云层,海蛹岛便再也看不见了。

    云海很美,绵软无边,客舱内突然传来一声银铃般的惊叹,似乎一朵冰封的雪莲破冰而出。第一次坐飞机,少年们从不安的忐忑氛围中解脱出来,开始窃窃私语。此时负责交接的方脸男人走了出来,他一脸严肃的站在机舱前三分之一的过道上,话筒压在布满褐斑的脸颊上,充满磁性的低沉烟嗓音从他粗短的脖颈里发出。

    “首先,自我介绍,彭越,负责你们移交前的一切,包括你们的性命。”

    “其次,应当了解,你们属于贵重的资产,你们之中任何一条生命都高出我的价值,所以不必对我有所警惕,照我说的去做。”

    “最后,欢迎大家。”

    男人的目光缓缓巡视一圈,然后转身离开。

    机舱内又陷入了沉默,虽然早就明白,但真正听到那些字眼,仍然感到刺耳。夵寻渐渐闭上了眼,同多数少年一样,沉睡过去。良久,他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头昏沉沉的,血流似乎拥堵在身体的某处,四肢酸软的像面团,耳也闷的厉害,机舱内仍是一片沉寂,从舷窗观察,飞机正穿过一片积雨的阴云,羽绒般绵厚的阴云内部是灰蒙蒙的,四处都飘着黑雾状的薄纱,这里宛如阳光无法到达的阴云的巢穴,一想到穿行在阴云的巢穴中,夵寻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贴进舷窗朝巢穴的底部看去,平铺着一层灰白云,飞机的倒影贴在一片灰蔼之中匍匐着,很长一段时间,夵寻才透过云雾看清,那影子尾部的机翼更加宽大,应该是一架鸭翼喷气式飞机,而运输机的影子根本看不见,根据空间位置判断的话,它处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够探测到,却没有发出警报,假如真的没有探测到的话,那么这架幽灵般的飞行器是从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呢?说不准是我们贸然闯入万米高空的阴云巢穴之中,巢穴的守卫者开着那架飞机过来驱逐!那么在这巨大空洞的巢穴中必然隐藏着什么值得守卫的东西,如此想着,夵寻为他的天马行空而哑然失笑了,他一定是脑袋昏沉的太厉害,看一切都变得离奇了。

    再看时,那架飞机的影子又消失了,夵寻环顾一圈,多数人仍在沉睡中,云层的摩擦让飞机一直处于轻微摇晃的状态,他起身来到卫生间,头舱的玻璃被帘子完全挡住,他刚握住门把手,客舱剧烈摇晃了一下,夵寻往后倒的时候胳膊肘捅在头舱玻璃上,咚的一声闷响,玻璃后的帘子拉开了,彭越那张方脸从帘缝中显出,他的眉头拧巴在一起,发间冒出来一层油汗,神情十分不对劲,匆匆瞥了一眼夵寻,又迅速合上了。夵寻从厕所出来,头舱内传出沉闷的异响,接着传出一声压抑的咆哮,夵寻贴在舱门玻璃上,却安静下来了,此时机舱几个清醒着的少年视线看了过来,夵寻站起身来,假装观察过道两旁的柜子,他试着打开下面的一个,里面放着灭火器,打开旁边的另一个,里面立着一排黑色的皮革手提箱,把手全都立着,喷着相似的白底黑纹的十字图案,六个手提箱码的整整齐齐,他关上柜子,走回座位,飞机还在不断修正航向,夵寻盯着头舱门后的玻璃窗,如果那里面遇到了麻烦的话,那必然是个大麻烦,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困倦再次传来。

    梦中,泽也是否此刻也在如阴雨的巢穴般幽谧的某处呢?

    泽也坠海了,叶芙林说。她带着金丝眼镜平静地站在门外,那年泽也14岁,他们只相差了几分钟。搜救的队伍三天后空手而归,也许葬身鱼腹了吧,其中一个队员如此猜测,从那时起,夵寻便开始出现失眠的问题,他幻想着,也许在某个深夜,泽也会像小时候那样来敲门,拉上夵寻去山顶的湖边守着夜空,等流星。倘若来了兴致,泽也会脱光了跳进湖中游一段,夵寻便也跟着。夜晚的湖水幽蓝幽蓝的,一尘不染,但泽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明白,湖里唯独少了生命,没有鱼,连浮游生物也没有,那就称不上是一个的湖了,只是一池干净的水罢了。想到从没有在真正的湖中同大鱼一起游,泽也心中便湿漉漉的,夜游的兴致很快就消退了。也许泽也的结局是他自己刻意安排的,在银白的月光下他跃入海中,钻进某条大鱼的腹中,无忧无虑的在海洋中遨游,大鱼死了,另一条大鱼会连同泽也的身体一同吞掉,泽也的灵魂便如此永久的留在了海里。

    轰隆一声,正沉浸在梦中的夵寻感觉重心一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要跳出来,他的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中朝着舷窗一侧砸了过去,整个飞机似乎正想着右侧急速倾斜下坠,夵寻侧压在窗壁上动弹不得,巨大的危机感让他喘不上气,此时才发现,机舱内的灯光全熄了,暗红色的警报响起,舱顶弹出来的氧气面罩落在舷窗上,他艰难的拿起面罩往脸上压,呼吸暂时得到缓解,舷窗外,火焰向后飘着,那是机翼的位置,像是挂起了一面冒烟的火焰旗帜。火光与浓烟将舷窗几乎吞噬,在浓烈的火光之中,一个黑影在浓烟的空隙间一闪而过,是那架鸭翼喷气式飞机,它如幽灵般又出现了,正在展现一个胜利者的翱翔姿态。机舱内的少年们侧倒着,喊叫声此起彼伏,舱内混乱一片,前舱的门此时被推开,彭越扒着一侧的座椅艰难地走了出来,他的脸成了猪肝色,脸颊的肉因剧烈的抖动而颤动着,他似乎并不想多说些什么,短暂的扫视一圈,寻找一个什么目标,盯住几秒后又走了回去,不知为何夵寻似乎感觉他的目光是朝自己而来,虽然二人并没有发生视线交汇。

    飞机倾斜的更厉害了,下坠的速度明显越来越快,夵寻被压在舷窗的力道变得更大了,脸颊几乎完全贴在冰冷的舷窗上,透过舷窗外的浓烟稀薄处,依稀能看见下面还是海,他们仍然没有离开海的掌控之中,命运,最终会将自己推到与泽也相同的地方去。

    泽也在坠海前的某天,曾经漫不经心的问过夵寻这样一个问题。

    “你觉得离开海蛹岛,我们会快乐吗?”夵寻当时并不能领会这其中的含义,只在当时泽也的语气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哀伤。泽也敏锐的内心总能觉察到更深层次的领域中去,让他琢磨不透。而虹彩无疑也是同泽也一类的人吧,她与泽也在某些时候连语气都那么相似,虹彩此刻在哪儿呢?也在海里吗?夵寻默默地闭上双眼,任凭身体随着飞机坠入海的怀抱之中。

    飞机在入海的瞬间就碎了,掀起巨大的波浪,断裂的机翼在海面上飘着,泄露的机油沾染着灰浮在表面,一具少年的身体仍绑在座椅上浮了上来,像是一只排球弹出水面,他面色苍白,头歪倒在一旁,只剩一半的胸膛仍挺立着,没过多久便又沉了下去。

    夵寻此刻在空中漂着,降落伞下降的速度足够的平稳,方脸将多出的一段锁扣绑在了他的腰上,方脸在最后时刻解开自己的安全扣,将他提起夹在腰间,从舱门跳了出去,一气呵成,在降落伞打开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向上弹起,这才看清救自己的人是彭越,彭越此刻的视线在远处,他似乎要降落到某个位置,但脚下除了飞机的残骸并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夵寻靠着方脸的腰,紧紧抓住头顶的一段绳索,他冻得牙齿打颤,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吊着,那模样仿佛他成了方脸腰间一个随身携带的行囊,他们飘了好长一段时间,飞机的残骸在身后已经看不清了,而前方仍然是波涛汹涌的海面,难不成就这样一直飘到海岸边?夵寻丝毫不怀疑只要方脸愿意,他就可以这么做,飞了这么久,高度却没降多少,反而还能升高,他朝头顶巨大的伞面望去,伞的材质似乎极薄,近乎透明的伞的中心喷绘着黑白图案,那形状一下就让夵寻想起来飞机柜子里六个行李箱把手上的白底黑纹的十字图案,他的脑袋一阵眩晕,腰间的绳索勒的他喘不过气来,而就在他垂下头之际,海面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浮起,那是什么,一条大鱼?他的脑海中想起了泽也的脸。

    背鳍一样的黑色金属缓缓露出海面,紧接着它那纤长的身子完全展现了出来,一艘黑色的潜水艇,他们盘旋几圈,精准的降落在背鳍似的顶部,解开绳扣,降落伞立马贴住海面随波浪远去了,空中还飘着五个人,彭越赶紧推着夵寻进入潜艇。穿过狭窄的走道,夵寻被塞进一个狭窄过道尽头的斗舱,走前顺便嘱咐他不要走动,待在这。斗舱实在够小,站两个人都显的拥挤,只见左边墙上贴着极窄的床,放倒的话超不过他肩膀的宽度,床上方贴着一面镜子,刚好能装下一张人脸,右边是一排窄柜,整个房间似乎是完全封闭的,夵寻将床放倒躺下,这才注意到门的上方有一排气孔,如此逼仄的空间反而让他感到一阵安心,莫如说他此刻正享受着这个洞穴。空气逐渐变得闷重起来,耳膜内像是有人在抽气,大鱼正在下潜,尽量深一些吧,距离泽也就更近一些,就在这摇晃的沉闷之间,他沉入了极深的梦境。

    等到夵寻醒来的时候,斗舱内更加的阴沉了,脑海中依稀残留着的却是虹彩的身影,虹彩似乎成了一条鱼,在一片宛如倒置森林般的茂密海草中巡游,她雪白的手臂轻抚过柔滑的海草,轻薄而缥缈,仿若鳗鱼的身段。

    恍惚之间,方脸推门而入,他已然占据了斗舱的大部分空间,只得停在门口,眉头皱的群山似的层层叠叠,还未等方脸开口,夵寻起身将板床收好,估摸着方脸也未必会真的说些什么,收拾完,方脸将头朝门外一瞥,率先走了出去,夵寻跟着他来到了一间坐满了人的会议室,会议室也不大,屋顶只一盏吸顶灯,灰白的光线此刻却显得很奢侈,屋中央摆着一张长桌,围坐着七八个人,他们的衣袖上都镶着同样的标志,方脸将夵寻安排在长桌靠门的这端,然后挨着他坐下,夵寻谨慎的落座,将头放在膝头,一抬头,才发现每个人的脸都蒙着在一层阴影之中,他们的视线汇聚过来,又凉又烫,正对面的人脸颊惨白,像是裹着一张死猪皮,粗糙而油腻。

    “你叫什么。”正对面的声音传来,仿佛线锯与锈铁摩擦声。

    “夵寻。”

    “哈,这哪里是一个人的名字,没有姓吗?”他哂笑着说。

    夵寻无法作答,反而挺起了胸膛,那时少女的悲伤在此刻漫上心头。

    “这不是一次审问,我们只是想了解那座岛的最新情况,你可以全盘托出以报答彭越对你的救命之恩,也可以选择沉默,然后死去。”

    “你此刻能活着需要感恩的人太多了,但坐在你旁边的那位,我已决定不在追究他一时的冲动,心血来潮或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这都不符合我们的意图,我们甚至为了你发生了争论,总之,你得学会感恩,就像那座岛教的那样。”

    “你们是什么人?”

    “你想知道?知道了,你就得死。”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复杂,简单的理解,有人觉得你们不应该存在。”

    “我们什么也没做。”

    “有时候存在也是一种错。”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们不算是人吗?”

    “有人觉得不算,至于我嘛,我无所谓。”对面的人随口敷衍道。

    “你认为我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并不这样认为。”

    “只是违背了你们的宗旨是吧。”

    “你很聪明。”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死之后,将我沉到海里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他两手撑着下颌,脸从阴影中探出来,深陷的眼窝中枯竭了,仍发出干燥而凝练的目光,夵寻脊背的绒毛都战栗起来。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老人发出了桀桀笑声。

    “这样最方便,省了你们不少的麻烦,不是吗?”

    “你可真有趣,但事实是你根本就不会死,我们也不会将你沉到海里,你会被送到陆地上从此活下去。”

    “这样,不违背你们的宗旨了吗?”

    “哈哈,聪明的小子,今天到此为止,明天你就会上岸了,幸运儿。”说完夵寻被送回到那间斗舱。

    在海里是没有日夜之分的,几点几分似乎失去了其丈量时间的意义,没有了时间的紧逼反而接触到一种更近乎本质的东西,一切都因静止而变得永恒。他整日为沉入海中的同伴而祈祷,希望他们同泽也一样能在海中那无穷无尽的永恒之中得到解脱。

    次日当他随着方脸从潜艇的背鳍出来时,才发现竟然是傍晚,海岸已然很近了,遥望过去,陆地的深处蒙射出一层光晕,仿佛孕育着光明与希望的种子,而身后仍是无尽的漆黑静谧,海风吹送着海涛声在耳中轻声低语,那是它沉默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