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岸
夵寻从小艇下来，双脚踩上松软的沙滩时，并没有感到死里逃生的轻快，反而是愈发的疲倦。似乎忘记了跟方脸告别，但他们的确已经告了别，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
“你为什么唯独救了我？”夵寻想起之前的对话。
方脸只是望着夵寻背后的某处，没有要开口的样子。
“你救我，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所托？”
“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方脸一言未发。终于在夵寻起身即将下船的时刻，他并非面对着夵寻，而像是朝着夜色笼罩的海面，亦或是自言自语的说。
“努力活着，至少有人希望你这样。”方脸说完随小艇消失在茫茫夜色。
独站在撒满月色的银白海滩，只觉这抹银白从脚下向身两旁不断延绵，通往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他太累了，应该说是是疲惫，不是饥饿，而是不安。但身后的潮声一波一波的催他向前，他会爬上那坚实的防波堤，穿过低矮的灌木丛，然后随便选个方向前进。然而还未动身，内心就跟浸湿的鞋袜一样变得潮乎乎了，仿佛自己一动身便是对泽也的背叛，一念起，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成了一种虚幻，陆地上未知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有时连存在也是一种错。”最终，他以这句话作为冲锋的号角，向大陆进发了。
夵寻大概是凭直觉走进这个废弃阴暗的公园的，一段破旧生锈的围网下杂草丛生，标识牌锈蚀的只剩公园两个字依稀可辨，这截围网仅仅只有十几米长，孤零零的将它自己围困在原地。围网的一端伸着暴力撕扯下弯曲的铁丝，顺着一旁车轮的胎迹寻去，沿途一片荒凉，黑灰的树影都显露出垂败的模样，静的出奇，水润的泥地踩上去黏黏的，鞋底像是沾了一层胶，发出嘶嘶声，这声音加深了他的不安。越向里走，胎迹不知从哪儿消失了，也许是夜逐渐深了，看什么都是朦胧的，但草地愈发的茂密了，成了柔软的沙沙声，鸟鸣声从极远处传来，路两旁的灌木几乎要拥堵住这条小路，他慢慢的走，始终摆脱不了内心的不安，仿佛时刻被人盯着看的感觉。接着是铺满细石子的弧形地带，清脆的像揉碎一袋饼干发出的响儿，路的边角十分规整，内弧边贴着一圈两米高的弧形石墙，墙角与石子路之间立着清一色的梧桐，斑驳的树干扭曲着，灰白之间不时可见刀刻的痕迹，树干的下端，灰褐的斑纹之中现出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分辨不清是颜料或者粉笔，雨水冲刷后显得极淡了，想起泽也也曾趁他熟睡时在他脸蛋上用手指蘸着水彩抹了一个笑脸，发觉后便歪歪扭扭的笑着逃跑了。
漆黑的夜色下，一个阶梯从弧形石墙的缺口伸下来，走上去，又是一个稍小些的弧形石板路，坚实的石板路同岛上莹黑光滑的路面同样平稳，不同的是，踏上石板路后生出的不安稳的错觉，究竟是这层层环绕的圆弧中心隐藏着的静谧，亦或是本该同自己一同踏上这片陆地飞机上的少年们呢？
不知走到第几圈，才发现来到了圆环围成的坡顶，一片淡绿的湖豁然出现在视野中，它就沉在圆环延伸下去的凹地之中，在月色的澈照下，像高脚杯中的一杯透亮的清梅酒，夵寻正如杯沿上的一只蚂蚁。沿着石阶下去，脚边一个金属标识牌半掩在泥里，翻过来辨认，滴水湖三个字上下分别用了拼音和英文标注，只不过已锈蚀了，来到湖边，坐在近湖石阶上，水草都有人高了，湖边浸着一股湿润的潮意，捏碎的水藻气味。也许不应该，但他打算今晚便在这过夜了。为什么自己会无意识的来到这个湖，他一时也弄不清，也许他被湖的静谧所吸引，也许是孤寂的相互指引，使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除此以外，再也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了。
过了很久，一阵水花声惊醒了他，眯着惺忪睡眼望去，湖面的那头泛起的波纹传了过来，昏暗之中只看到对岸的芦苇与水草混杂成一片，被风吹动着，他瞬间清醒了，入水的动静并不小，那声音还未来得及分析，一阵欢快的笑声又传来了，原来是个小女孩儿的嗓音。
“真难得啊，好的简直没了边。”小女孩许是踩着水再说话，对谁说的呢？
“真任性，没有下次了哦，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不陪你来了。”
原来还有同伴啊，结伴来这翠湖中夜游，危险来自于哪里呢？水里的或者是岸边的？但自己的存在她们应该毫无察觉。
“你来，来追我呀。”
少女们的笑声在坡壁间回荡，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向这边来了，夵寻并不想破坏她们的意趣，便将身子隐藏在岸边高高的水草之间。俄而，水面中一个人影游了过来，距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时悬停下来，双臂柔摆着转身，面朝着来时的方向，自顾笑着，少女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臂弯跟竹竿一般，肩背消瘦像是贴着一层黄皮纸，弯曲毛躁的头发随意打着结，沾水后竟仍毫无光泽，很快，后面追过来一蓬水花，她的动作看起来更加的谨慎些，她们在水中自在的嬉闹，充满了纯真的稚气，他紧紧缩着身子，在暗处观察，此刻他的脑海中不断的闪现出许多人来，有些甚至毫无关联，但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地，竟然生出一股深深的自责与愧疚感，此刻困意全无，他全神贯注的要从少女们的身上找出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来，他仔细的听着她们的对话。
“父亲最近越来越严厉，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一样。”
“还不是你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只要在该静下心来的时候静下来就好啦。”
“可是我就是不抱有那个所谓渺茫的希望啊，我不会成功的，从出生便注定了。”年纪小的那位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语气中显得很平常。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可不像海上那些，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一成年便是城中的宠儿，根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通过如此严苛的测验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更何况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没听说过那个流言吗？人类最终会自取灭亡，现在的世界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少女似乎对任何事都有着自己的看法，她提到的海上，可不就是指的海蛹岛吗?这样聪慧的少女怎会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呢？夵寻才发现自己对大陆上的事情知之甚少。转眼间少女们便上了岸，在夵寻坐过的阶梯上并排坐了下来，就这样聊了起来，夵寻就在就在五米远的水草间蹲着，像个幽魂。
“海巢的孤儿正是因为弥补人口才存在的嘛，他们都是孤儿哩，也很可怜的。”
“可是他们抢占了我们父母的工作，毫不费力的从他们手中接过，多少人因此而离开城市，他们是一群冷血动物，毫无人的情感，更像一个仿人的智能机器，听说他们正是被人工智能养育大的，所以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人了。”
“这些你都亲眼见过？哪怕是亲眼见到也不能以偏概全啊，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下长大的孩子，多让人可怜！谁也没有给过他们选择的权力，纵然他们有优良的基因，可是你愿意这样活着吗？”刚说完话的少女，消瘦无比的脸上却弥漫着一股悲悯，她的鼻梁挺直，双眼炯炯有神，平静中蕴含着惊人的神采，夵寻几乎是眼含热泪听着。
“你总是为别人考虑，要不是父母丢了工作，成了游民，母亲她……你却还在为对方考虑，孤儿可怜，咱们就不可怜了吗？”
“你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想不通就别想了，世界已经如此了，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哎呀，得赶紧回去了，等父亲醒了发现我们不在，可就惨了。”
“是啊。”
少女们灵巧的一前一后溯游远去，时不时仍传出嬉闹声，她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夵寻便如此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过了一夜。海上与陆地最大的区别，是那种时刻存在的轻微摇晃，此刻的平稳反倒有些不适应，因此，他在梦中又变得湿漉漉的了。
翌日清晨，夵寻醒来时发现自己犹如婴孩般蜷缩在草地上，颇有些不可思议。起身后，湖面像翡翠般的山泉倾泻在他的眼眸中，他拍拍身上干结的泥土，绕着圆规似的湖岸走去，从湖底上去的石阶有十几条，他一直绕到对岸，寻找着昨晚少女的痕迹，那宛如梦境的场景此刻一直在他脑海徘徊不去，他现在无处可去，便先沉甸甸地走着，沿着石阶向上爬，来到圆环状的山顶，微风拂面，饥饿感油然生出，下山的路层层叠叠，延伸到山脚下的一片竹林，路旁立着灰色的巨石雕像，再远些，原野的尽头联通茂密的森林，而在森林的深处，一座巨大的摩天轮仿佛历经了一整个世纪般伫立，浑身覆盖草藓，锈蚀的铁皮斑驳不堪，仅有的几座吊舱高悬着，舱门远远的透出青黑色，藤蔓宛如蛛网般将它紧紧的缚住。
夵寻择近路下山，到达竹林时几近午后，走出竹林已是黄昏，这才看清空地上的灰色巨石，是一个开了壳的蛋，石蛋里空空如也，石碑上的文字被划掉了，沿着小路继续前行，阴雨让天空很快灰暗下来，他从未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看着远处幽暗的森林，精疲力尽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在里面，但是别无选择，他必须要活下去，于是缓缓走向湿透的原野。
正是在这片荒野。
“砰！”枪声破风传来，他最终倒在凹坑之中，昏迷了过去，许多年后，便是这声枪响，让他无法忘怀。
等他醒来后，立刻判断出这是一间少女的闺房，木桌上五颜六色的摆件，令人眼花缭乱，贝壳做的风铃挂在床头，镜子钉在木墙壁上，梳妆台上的牛角梳和发绳随意摆着，他刚想起身又瘫软下去，咬着牙，他艰难的坐起来，挪动到桌边，喝下尚有余温的米粥后，腹部一阵温热。推开门，令他惊奇不已，是森林中一个干净利落的原始院落。没走多远，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有些熟悉，难道如此巧合？灌木中猛然冲过来一个黑影，夵寻连忙后退一步。是什么？一只围着红围巾的独眼金毛，它斜着踱步过来，隔空嗅着他的裤脚，它的坏眼准是瞎了，疤痕虬结生长着仅露出一丝缝。
“豆豆，豆豆，快回来，快回来呀，你真是一只傻狗。”少女的身影从树林中钻出，一身宽松的蓝色运动服，裤子上沾着几粒苍耳，一副遮挡不住的消瘦模样。她在夵寻十步外停着，焦急的对着金毛叫喊。
“没关系，我不伤害它。”夵寻从少女的眼神中读出她的关切，独眼金毛反应过来，向她跑了过去。
“傻狗，活该你只剩一只眼，叫你乱跑。”少女按了按它的头顶，便俯身抱住它的脖子抚摸了起来。
夵寻默默瞧着，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少女教训够了，便起身蹙紧眉头打量起夵寻来，看着看着就甜甜的笑了起来，夵寻便也跟着笑了出来。
“你活过来啦？要是死了可真是太晦气了。”少女眉头舒展开来，她的脸颊红润，眉眼却锋利无比，两头尖尖的向上挑，笑起来却意外的让人感到真诚。
“是你救了我吗？”
“还有姐姐，我们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你时，你全身都在颤抖，怎么都拍不醒，好吓人，我们把你抬上板车才运回来的，你是什么人。”
“我，我不是坏人。”夵寻并不挑明。
“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上来。”
“海边，是那个海吗？”少女随意一指。
“是的，就是那个大海。”
少女听完陷入了沉思，随后又自顾地笑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迷路了。”夵寻实话实说。
“迷路了？你的家人呢？”
“家人？”夵寻瞬间无法开口了，面对14岁左右的少女，他只能沉默。
“这么可怜？是真的吧。”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
“霁子！”又一声呼唤从少女背后传来。
“唉——，姐，在这儿呢，快过来。”她转身应道，此刻独眼金毛却撒开腿向后飞奔而去。绕了一圈它又跑回来，不时停下，用独眼朝后张望，另一名少女不久便追了过来，她套着一件纯白薄卫衣，一条棕色棉麻裤，跑起来毫不费力，黑色的长马尾在后面舞动着，她就是另一位夜游的少女了吧，真是洁净啊，就像一朵初绽的栀子花蕾般！
“霁子，你又跟着豆豆乱跑，你，你醒了啊？”少女看见夵寻，顿时紧张起来。
“这是从海边来却迷路的大哥哥，他很可怜，父母都不在了，对了，忘记问他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名字。”霁子边说边转身指着夵寻问道。
“我叫夵寻。”
名叫霖雪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比霁子移动的慢，很谨慎。
“你不是从城里逃出来的吧。”
“我是从海上来。”
“海上？是一艘船吗，你生活在船上吗？”
“可以这么说。”海蛹岛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艘船。
“一艘大船，哇，听着好有意思。”霁子在一旁激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霖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场空难，我活了下来，但还有人追着我，我迷路了。”夵寻尽量说的简短，而霖雪瞬间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夵寻跟在两位少女后面往回走，仰头时，嚯，布满青苔的摩天轮近在眼前，就在她们木屋后面不远。木屋被藤叶包裹着，半隐在摩天轮下，木屋无处不透露出原始的气息，屋外檐角挂着几串野菜、风干的熏鱼和什么动物的肉排，屋后露出一些垒高的柴堆，在走近些，木屋的的窗子是用木条支起来的，门是用整木削出来的材质，霁子站在门外朝里张望，霖雪则坐在木凳子上。
不一会儿霁子捏着一个温热的红薯递给夵寻，颇有些歉意的说道：“只找到这个了，那你先吃，等我爸回来就有肉吃了。”
“没关系，我吃这个就行。”夵寻接过，却不敢看着霁子闪亮的眼睛。
“还得喝水吧，吃这个容易噎。”霁子转头进屋。
“霁子太久没见过陌生人了，所以表现这样，你不要见怪。”霖雪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红薯的温热传到夵寻的腹部，他感到饥饿感正在一点点消退。
“七八年了吧，大概。”
“不是出生就在这里吧。”
“要真是这样反而能安静下来吧。”霖雪的表情实在与她的年龄不相符。
“水来啦。”霁子欢快的跑出来。
“谢谢你。”夵寻接过木碗一饮而尽。
“你后面怎么打算？”霖雪不动声色。
“还没想好，最近的城区远不远？”夵寻走上草坪，坐到旁边的木桩上。
“不远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你是要进城吗？”霁子在一旁跳着喊道。
“也对，你应该去的，但是你去之后，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个地方。”
“我理解。”
“你对城里了解多少？”
“我在那里有一些具体的使命，我打算先去看看，慢慢了解吧。”
“使命？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事吧。”霁子问。
“也不完全是，因为现在没几个人知道我还活着，他们大概是任由我自生自灭了，而城里的人会以为我已经沉到海底了。”
“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
“啊，这么多。”霁子听完浑身一颤，靠到霖雪的身边去了。
“是意外？”霖雪面色沉静，不漏丝毫。
“呣…算是吧。”
“你说还有几个人知道你活着，是你上岸后遇到的人吗？”
“不是。”
“是救你的人？”
“不算是吧，很复杂。”
“你们越讲越迷糊，我完全听不懂了啊，就不能说清楚点嘛！”霁子在一旁不耐烦的起来。夵寻跟霖雪一齐看向她，霁子突然又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向外走去。此时一个男人走进院子，他瞪着一双黑拖鞋，灰裤子，上面套着宽松的白麻褂，精瘦的肋骨根根可数，左手拎着奄奄一息的灰兔，右手提个水桶，桶里泡着一个西瓜，这是个提前苍老了的中年男子，脸上遍布了皱纹，嘴上叼着烟，眼睛似乎枯竭般无精打采，沉重的拖鞋踩在细石子上发出一阵滚动的摩擦声，像是嚼一块硌牙的骨头。
“爸！”霁子迎了上去，接过兔子，左右察看。
“爸，他醒了。”霖雪起身说道。
“醒了？”男人顿时停下步子，看向夵寻，夵寻随之也望向他，男人干枯的眼中此刻锐利无比，夵寻全身的皮被硌的刺痛。
“醒了就赶紧走。”男人看了一会儿，踩着细石子继续向木屋走。
“是好人呀，迷路的人，要到城里去呐。”霁子跟在男人后面喊了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兔子。
“要进城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呐，人人不都排着队等着进去呢嘛。”男人说着进了屋子，霖雪眉头紧蹙着，跟了进去。霁子走过来将兔子放在木桩搭的桌上，抚着兔子的腹背，摸了一会儿便对着夵寻喊了起来：“啊呀，怀着呐，有兔宝宝在肚子里，我摸到了。”夵寻心中一惊，便也伸手过去贴着腹部，果然有一阵阵轻微的力道向外顶来，但它红宝石似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了，眼眶外还盈着一层湿润的晶莹。
“还能活？取出来养的话。”霁子心急如焚，眼中也变得湿润起来。
“你来养吗？”夵寻问。
“谁养都可以，能活就行。”霁子不停地轻抚着兔子腹部，声音带着哭腔。
“谁养都行？真是这样？养出来的兔子还算兔子吗？”
“怎么不算，怎么看都还是兔子啊。”霁子睁着一双泪眼大声答道。霁子的话一下戳中了夵寻的深处，这样的霁子，究竟哪一个她说的才是真心话呢？
“算了，你真没用，光长得好看，连只兔子都救不活。”霁子眼看着夵寻无动于衷，便将兔子提进屋去，木屋外仅剩夵寻一个人了，他并没有选择离开，他被霁子的话困在了原地。
傍晚，四个人围坐在草坪中的树桩上，也许是兔肉的香气飘得足够远，独眼金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爬在霁子的脚边，等着霁子吃剩的骨头，男人大约是已经知道了夵寻的来历，脸色沉沉的。
“夵寻，你说的空难是三天前的那架黑色的750客机吧。”霖雪率先打破了沉默。
“已经报道了吗，怎么说的？”
“新闻上说是全部遇难，没有提到生还者，也没有公布具体人数，现在大概正在打捞残骸和遗体吧。”霖雪语气平缓。
“还有别的吗？”
“你是指事故原因？你不清楚吗？”
“可能我们不应该存在吧。”
“谁说的？”霁子喊道。
“一帮迂腐顽固的信徒，你见到了？”男人缓缓开口了，像是古钟的沉鸣。
“我也不明白，其中一个，最后关头把我救下了。”
“救你？见了鬼了，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男人有些惊讶。
“特别之处？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清楚原因。”
“你一直在岛上吗？”
“是。”
“没有接触过外人吧？”
“没有。”
“我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这些都是事实。”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你们赶尽杀绝吗?”
“因为我们的存在是一种错误？”
“海巢人，没有接受过神的洗礼，没有经历血与肉的养育，无父无母，是没有灵魂的产物，只是一具冰冷的肉体，最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霖雪默诵出来。
“类似于某种宗教组织？”
“应该说是类似于宗教分化出来的一小部分极端人群。”霖雪说。
“岛上没警告过你们？”男人笑道。
“也对，说到底，你们也只是货物而已，买你们的人交了钱，拿了钱只管交货，离开海巢就算完成任务了，管你是死是活，只是一门合法的人口贩卖生意罢了。”
“可是…”夵寻此刻突然哽噎住了，脑中突然想起了虹彩的那声怒吼。
“但是你也得避开那个组织，谨慎些，那个组织的人，你知道吧，身上都有那个标志。”霖雪一脸忧虑的嘱咐道。
“嗯，我见过，黑白的标志。”
“赶快进城，你是付过钱的，会安全些。”男人神情复杂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在城里生活呢？”夵寻问。
“我们才不去城里呢，我就陪我爸在这里生活。”霁子猛地站起来，眼神坚定，像是在等着她父亲的回应。男人了叹口气，径直向屋内走去了。
“霁子！你别在客人面前说这些胡闹的话。”霖雪俏脸一板，愠怒着说。
“城里全是坏人，他们害死了母亲，母亲，母亲…”霁子指着某个方向，声音愈发的低了。夵寻听着霁子的呼唤全身一阵战栗，等他抬头时，看见霁子已经泪流不止。
“你们的母亲？”夵寻看向霖雪。
“母亲是被人诬陷成复新会，母亲死后父亲带着我们连夜出城，几年前才搬到这里一直到了现在，母亲很疼爱霁子，所以霁子一直放不下，经常会乱发脾气，变得更加任性了。”霖雪低头说着，眼里泛起泪花。
“复新会？”
“复新会就是反抗麦城统治的组织，被抓住就直接杀掉的。”
“冒着被杀掉的风险也要反抗吗？”
“唉，没活路了嘛！总得做点什么吧。”
“据说每天死的人数要用一整个月里出生的婴儿来平衡呢！”霁子义愤填膺的说。
“你们准备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嘛，但现在没法子，父亲为了让我们能够入城，给我们安排了满满的课程，成年以后，只要通过了那个科考，就能得到城里的一份正式工作，过上正常的生活。”
“科考？类似于选拔吗？”
“就是各行各业都要顶尖的，那些机器人你知道吧，一直不停的干活，比人强，所以人的岗位变得很少，所以都抢破脑袋都往里挤呢，有的人一辈子就在不停的考，考到最后，命都没剩几天了，还要往里挤，你说怎么活，无业的人只能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呗，给人当牛当狗，现在这世界，真是难以理解了。”霁子倒是起身愤慨陈词了一番。
“尽管如此艰难，但你们却不一样，你们轻易就能得到人人都羡慕的岗位，当然，只要你们能够安全的到达，所以，这次事故，很多人却倍感振奋呢。”霁子仿佛还要接着往下说，却被霖雪一个眼神打断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明天吧，我不想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明天，明天就走吗！”霁子大叫起来。
“霁子！”
“哦，那就走嘛。”霁子气势瞬间没了。
“明天正好有进城采购的车队，到时我送你到车站去。”霖雪语气和蔼又真诚。
“这样安排最好了，谢谢你。”
“我也去送你。”霁子满怀期待的看着霖雪。
“你别去了，在家听课，这是爸安排好的。”霖雪的语气不容质疑。
霁子一气之下跑进了屋子，夵寻躺下后，透过窗子看，漫天的斗星与岛上看到的似乎并不相同，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翌日清晨，霖雪便带着夵寻向车站出发了，一路上许多同霁子家相似的木屋不断从哪儿冒出来，这片隐秘的树林便是它们的聚集地。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处空旷地，路边立着一块破烂站牌和一辆锈迹斑驳的大巴，车站处有形形色色的人候着了，他们都有着同霁子父亲一样的眼神，像是一双双枯竭多年的井眼。霖雪跟司机交谈完便同夵寻告别，只留下一个五颜六色补丁的布包，是霁子一早准备的，里面的食物足够今天果腹了，上车后，夵寻脑海中不由的浮现霁子的干瘦的脸庞，他似乎看到斑驳的摩天轮缓缓转动起来。
“你为什么唯独救了我？”夵寻想起之前的对话。
方脸只是望着夵寻背后的某处，没有要开口的样子。
“你救我，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所托？”
“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方脸一言未发。终于在夵寻起身即将下船的时刻，他并非面对着夵寻，而像是朝着夜色笼罩的海面，亦或是自言自语的说。
“努力活着，至少有人希望你这样。”方脸说完随小艇消失在茫茫夜色。
独站在撒满月色的银白海滩，只觉这抹银白从脚下向身两旁不断延绵，通往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他太累了，应该说是是疲惫，不是饥饿，而是不安。但身后的潮声一波一波的催他向前，他会爬上那坚实的防波堤，穿过低矮的灌木丛，然后随便选个方向前进。然而还未动身，内心就跟浸湿的鞋袜一样变得潮乎乎了，仿佛自己一动身便是对泽也的背叛，一念起，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成了一种虚幻，陆地上未知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有时连存在也是一种错。”最终，他以这句话作为冲锋的号角，向大陆进发了。
夵寻大概是凭直觉走进这个废弃阴暗的公园的，一段破旧生锈的围网下杂草丛生，标识牌锈蚀的只剩公园两个字依稀可辨，这截围网仅仅只有十几米长，孤零零的将它自己围困在原地。围网的一端伸着暴力撕扯下弯曲的铁丝，顺着一旁车轮的胎迹寻去，沿途一片荒凉，黑灰的树影都显露出垂败的模样，静的出奇，水润的泥地踩上去黏黏的，鞋底像是沾了一层胶，发出嘶嘶声，这声音加深了他的不安。越向里走，胎迹不知从哪儿消失了，也许是夜逐渐深了，看什么都是朦胧的，但草地愈发的茂密了，成了柔软的沙沙声，鸟鸣声从极远处传来，路两旁的灌木几乎要拥堵住这条小路，他慢慢的走，始终摆脱不了内心的不安，仿佛时刻被人盯着看的感觉。接着是铺满细石子的弧形地带，清脆的像揉碎一袋饼干发出的响儿，路的边角十分规整，内弧边贴着一圈两米高的弧形石墙，墙角与石子路之间立着清一色的梧桐，斑驳的树干扭曲着，灰白之间不时可见刀刻的痕迹，树干的下端，灰褐的斑纹之中现出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分辨不清是颜料或者粉笔，雨水冲刷后显得极淡了，想起泽也也曾趁他熟睡时在他脸蛋上用手指蘸着水彩抹了一个笑脸，发觉后便歪歪扭扭的笑着逃跑了。
漆黑的夜色下，一个阶梯从弧形石墙的缺口伸下来，走上去，又是一个稍小些的弧形石板路，坚实的石板路同岛上莹黑光滑的路面同样平稳，不同的是，踏上石板路后生出的不安稳的错觉，究竟是这层层环绕的圆弧中心隐藏着的静谧，亦或是本该同自己一同踏上这片陆地飞机上的少年们呢？
不知走到第几圈，才发现来到了圆环围成的坡顶，一片淡绿的湖豁然出现在视野中，它就沉在圆环延伸下去的凹地之中，在月色的澈照下，像高脚杯中的一杯透亮的清梅酒，夵寻正如杯沿上的一只蚂蚁。沿着石阶下去，脚边一个金属标识牌半掩在泥里，翻过来辨认，滴水湖三个字上下分别用了拼音和英文标注，只不过已锈蚀了，来到湖边，坐在近湖石阶上，水草都有人高了，湖边浸着一股湿润的潮意，捏碎的水藻气味。也许不应该，但他打算今晚便在这过夜了。为什么自己会无意识的来到这个湖，他一时也弄不清，也许他被湖的静谧所吸引，也许是孤寂的相互指引，使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除此以外，再也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了。
过了很久，一阵水花声惊醒了他，眯着惺忪睡眼望去，湖面的那头泛起的波纹传了过来，昏暗之中只看到对岸的芦苇与水草混杂成一片，被风吹动着，他瞬间清醒了，入水的动静并不小，那声音还未来得及分析，一阵欢快的笑声又传来了，原来是个小女孩儿的嗓音。
“真难得啊，好的简直没了边。”小女孩许是踩着水再说话，对谁说的呢？
“真任性，没有下次了哦，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不陪你来了。”
原来还有同伴啊，结伴来这翠湖中夜游，危险来自于哪里呢？水里的或者是岸边的？但自己的存在她们应该毫无察觉。
“你来，来追我呀。”
少女们的笑声在坡壁间回荡，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向这边来了，夵寻并不想破坏她们的意趣，便将身子隐藏在岸边高高的水草之间。俄而，水面中一个人影游了过来，距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时悬停下来，双臂柔摆着转身，面朝着来时的方向，自顾笑着，少女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臂弯跟竹竿一般，肩背消瘦像是贴着一层黄皮纸，弯曲毛躁的头发随意打着结，沾水后竟仍毫无光泽，很快，后面追过来一蓬水花，她的动作看起来更加的谨慎些，她们在水中自在的嬉闹，充满了纯真的稚气，他紧紧缩着身子，在暗处观察，此刻他的脑海中不断的闪现出许多人来，有些甚至毫无关联，但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地，竟然生出一股深深的自责与愧疚感，此刻困意全无，他全神贯注的要从少女们的身上找出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来，他仔细的听着她们的对话。
“父亲最近越来越严厉，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一样。”
“还不是你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只要在该静下心来的时候静下来就好啦。”
“可是我就是不抱有那个所谓渺茫的希望啊，我不会成功的，从出生便注定了。”年纪小的那位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语气中显得很平常。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可不像海上那些，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一成年便是城中的宠儿，根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通过如此严苛的测验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更何况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没听说过那个流言吗？人类最终会自取灭亡，现在的世界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少女似乎对任何事都有着自己的看法，她提到的海上，可不就是指的海蛹岛吗?这样聪慧的少女怎会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呢？夵寻才发现自己对大陆上的事情知之甚少。转眼间少女们便上了岸，在夵寻坐过的阶梯上并排坐了下来，就这样聊了起来，夵寻就在就在五米远的水草间蹲着，像个幽魂。
“海巢的孤儿正是因为弥补人口才存在的嘛，他们都是孤儿哩，也很可怜的。”
“可是他们抢占了我们父母的工作，毫不费力的从他们手中接过，多少人因此而离开城市，他们是一群冷血动物，毫无人的情感，更像一个仿人的智能机器，听说他们正是被人工智能养育大的，所以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人了。”
“这些你都亲眼见过？哪怕是亲眼见到也不能以偏概全啊，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下长大的孩子，多让人可怜！谁也没有给过他们选择的权力，纵然他们有优良的基因，可是你愿意这样活着吗？”刚说完话的少女，消瘦无比的脸上却弥漫着一股悲悯，她的鼻梁挺直，双眼炯炯有神，平静中蕴含着惊人的神采，夵寻几乎是眼含热泪听着。
“你总是为别人考虑，要不是父母丢了工作，成了游民，母亲她……你却还在为对方考虑，孤儿可怜，咱们就不可怜了吗？”
“你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想不通就别想了，世界已经如此了，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哎呀，得赶紧回去了，等父亲醒了发现我们不在，可就惨了。”
“是啊。”
少女们灵巧的一前一后溯游远去，时不时仍传出嬉闹声，她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夵寻便如此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过了一夜。海上与陆地最大的区别，是那种时刻存在的轻微摇晃，此刻的平稳反倒有些不适应，因此，他在梦中又变得湿漉漉的了。
翌日清晨，夵寻醒来时发现自己犹如婴孩般蜷缩在草地上，颇有些不可思议。起身后，湖面像翡翠般的山泉倾泻在他的眼眸中，他拍拍身上干结的泥土，绕着圆规似的湖岸走去，从湖底上去的石阶有十几条，他一直绕到对岸，寻找着昨晚少女的痕迹，那宛如梦境的场景此刻一直在他脑海徘徊不去，他现在无处可去，便先沉甸甸地走着，沿着石阶向上爬，来到圆环状的山顶，微风拂面，饥饿感油然生出，下山的路层层叠叠，延伸到山脚下的一片竹林，路旁立着灰色的巨石雕像，再远些，原野的尽头联通茂密的森林，而在森林的深处，一座巨大的摩天轮仿佛历经了一整个世纪般伫立，浑身覆盖草藓，锈蚀的铁皮斑驳不堪，仅有的几座吊舱高悬着，舱门远远的透出青黑色，藤蔓宛如蛛网般将它紧紧的缚住。
夵寻择近路下山，到达竹林时几近午后，走出竹林已是黄昏，这才看清空地上的灰色巨石，是一个开了壳的蛋，石蛋里空空如也，石碑上的文字被划掉了，沿着小路继续前行，阴雨让天空很快灰暗下来，他从未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看着远处幽暗的森林，精疲力尽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在里面，但是别无选择，他必须要活下去，于是缓缓走向湿透的原野。
正是在这片荒野。
“砰！”枪声破风传来，他最终倒在凹坑之中，昏迷了过去，许多年后，便是这声枪响，让他无法忘怀。
等他醒来后，立刻判断出这是一间少女的闺房，木桌上五颜六色的摆件，令人眼花缭乱，贝壳做的风铃挂在床头，镜子钉在木墙壁上，梳妆台上的牛角梳和发绳随意摆着，他刚想起身又瘫软下去，咬着牙，他艰难的坐起来，挪动到桌边，喝下尚有余温的米粥后，腹部一阵温热。推开门，令他惊奇不已，是森林中一个干净利落的原始院落。没走多远，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有些熟悉，难道如此巧合？灌木中猛然冲过来一个黑影，夵寻连忙后退一步。是什么？一只围着红围巾的独眼金毛，它斜着踱步过来，隔空嗅着他的裤脚，它的坏眼准是瞎了，疤痕虬结生长着仅露出一丝缝。
“豆豆，豆豆，快回来，快回来呀，你真是一只傻狗。”少女的身影从树林中钻出，一身宽松的蓝色运动服，裤子上沾着几粒苍耳，一副遮挡不住的消瘦模样。她在夵寻十步外停着，焦急的对着金毛叫喊。
“没关系，我不伤害它。”夵寻从少女的眼神中读出她的关切，独眼金毛反应过来，向她跑了过去。
“傻狗，活该你只剩一只眼，叫你乱跑。”少女按了按它的头顶，便俯身抱住它的脖子抚摸了起来。
夵寻默默瞧着，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少女教训够了，便起身蹙紧眉头打量起夵寻来，看着看着就甜甜的笑了起来，夵寻便也跟着笑了出来。
“你活过来啦？要是死了可真是太晦气了。”少女眉头舒展开来，她的脸颊红润，眉眼却锋利无比，两头尖尖的向上挑，笑起来却意外的让人感到真诚。
“是你救了我吗？”
“还有姐姐，我们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你时，你全身都在颤抖，怎么都拍不醒，好吓人，我们把你抬上板车才运回来的，你是什么人。”
“我，我不是坏人。”夵寻并不挑明。
“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上来。”
“海边，是那个海吗？”少女随意一指。
“是的，就是那个大海。”
少女听完陷入了沉思，随后又自顾地笑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迷路了。”夵寻实话实说。
“迷路了？你的家人呢？”
“家人？”夵寻瞬间无法开口了，面对14岁左右的少女，他只能沉默。
“这么可怜？是真的吧。”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
“霁子！”又一声呼唤从少女背后传来。
“唉——，姐，在这儿呢，快过来。”她转身应道，此刻独眼金毛却撒开腿向后飞奔而去。绕了一圈它又跑回来，不时停下，用独眼朝后张望，另一名少女不久便追了过来，她套着一件纯白薄卫衣，一条棕色棉麻裤，跑起来毫不费力，黑色的长马尾在后面舞动着，她就是另一位夜游的少女了吧，真是洁净啊，就像一朵初绽的栀子花蕾般！
“霁子，你又跟着豆豆乱跑，你，你醒了啊？”少女看见夵寻，顿时紧张起来。
“这是从海边来却迷路的大哥哥，他很可怜，父母都不在了，对了，忘记问他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名字。”霁子边说边转身指着夵寻问道。
“我叫夵寻。”
名叫霖雪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比霁子移动的慢，很谨慎。
“你不是从城里逃出来的吧。”
“我是从海上来。”
“海上？是一艘船吗，你生活在船上吗？”
“可以这么说。”海蛹岛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艘船。
“一艘大船，哇，听着好有意思。”霁子在一旁激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霖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场空难，我活了下来，但还有人追着我，我迷路了。”夵寻尽量说的简短，而霖雪瞬间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夵寻跟在两位少女后面往回走，仰头时，嚯，布满青苔的摩天轮近在眼前，就在她们木屋后面不远。木屋被藤叶包裹着，半隐在摩天轮下，木屋无处不透露出原始的气息，屋外檐角挂着几串野菜、风干的熏鱼和什么动物的肉排，屋后露出一些垒高的柴堆，在走近些，木屋的的窗子是用木条支起来的，门是用整木削出来的材质，霁子站在门外朝里张望，霖雪则坐在木凳子上。
不一会儿霁子捏着一个温热的红薯递给夵寻，颇有些歉意的说道：“只找到这个了，那你先吃，等我爸回来就有肉吃了。”
“没关系，我吃这个就行。”夵寻接过，却不敢看着霁子闪亮的眼睛。
“还得喝水吧，吃这个容易噎。”霁子转头进屋。
“霁子太久没见过陌生人了，所以表现这样，你不要见怪。”霖雪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红薯的温热传到夵寻的腹部，他感到饥饿感正在一点点消退。
“七八年了吧，大概。”
“不是出生就在这里吧。”
“要真是这样反而能安静下来吧。”霖雪的表情实在与她的年龄不相符。
“水来啦。”霁子欢快的跑出来。
“谢谢你。”夵寻接过木碗一饮而尽。
“你后面怎么打算？”霖雪不动声色。
“还没想好，最近的城区远不远？”夵寻走上草坪，坐到旁边的木桩上。
“不远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你是要进城吗？”霁子在一旁跳着喊道。
“也对，你应该去的，但是你去之后，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个地方。”
“我理解。”
“你对城里了解多少？”
“我在那里有一些具体的使命，我打算先去看看，慢慢了解吧。”
“使命？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事吧。”霁子问。
“也不完全是，因为现在没几个人知道我还活着，他们大概是任由我自生自灭了，而城里的人会以为我已经沉到海底了。”
“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
“啊，这么多。”霁子听完浑身一颤，靠到霖雪的身边去了。
“是意外？”霖雪面色沉静，不漏丝毫。
“呣…算是吧。”
“你说还有几个人知道你活着，是你上岸后遇到的人吗？”
“不是。”
“是救你的人？”
“不算是吧，很复杂。”
“你们越讲越迷糊，我完全听不懂了啊，就不能说清楚点嘛！”霁子在一旁不耐烦的起来。夵寻跟霖雪一齐看向她，霁子突然又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向外走去。此时一个男人走进院子，他瞪着一双黑拖鞋，灰裤子，上面套着宽松的白麻褂，精瘦的肋骨根根可数，左手拎着奄奄一息的灰兔，右手提个水桶，桶里泡着一个西瓜，这是个提前苍老了的中年男子，脸上遍布了皱纹，嘴上叼着烟，眼睛似乎枯竭般无精打采，沉重的拖鞋踩在细石子上发出一阵滚动的摩擦声，像是嚼一块硌牙的骨头。
“爸！”霁子迎了上去，接过兔子，左右察看。
“爸，他醒了。”霖雪起身说道。
“醒了？”男人顿时停下步子，看向夵寻，夵寻随之也望向他，男人干枯的眼中此刻锐利无比，夵寻全身的皮被硌的刺痛。
“醒了就赶紧走。”男人看了一会儿，踩着细石子继续向木屋走。
“是好人呀，迷路的人，要到城里去呐。”霁子跟在男人后面喊了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兔子。
“要进城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呐，人人不都排着队等着进去呢嘛。”男人说着进了屋子，霖雪眉头紧蹙着，跟了进去。霁子走过来将兔子放在木桩搭的桌上，抚着兔子的腹背，摸了一会儿便对着夵寻喊了起来：“啊呀，怀着呐，有兔宝宝在肚子里，我摸到了。”夵寻心中一惊，便也伸手过去贴着腹部，果然有一阵阵轻微的力道向外顶来，但它红宝石似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了，眼眶外还盈着一层湿润的晶莹。
“还能活？取出来养的话。”霁子心急如焚，眼中也变得湿润起来。
“你来养吗？”夵寻问。
“谁养都可以，能活就行。”霁子不停地轻抚着兔子腹部，声音带着哭腔。
“谁养都行？真是这样？养出来的兔子还算兔子吗？”
“怎么不算，怎么看都还是兔子啊。”霁子睁着一双泪眼大声答道。霁子的话一下戳中了夵寻的深处，这样的霁子，究竟哪一个她说的才是真心话呢？
“算了，你真没用，光长得好看，连只兔子都救不活。”霁子眼看着夵寻无动于衷，便将兔子提进屋去，木屋外仅剩夵寻一个人了，他并没有选择离开，他被霁子的话困在了原地。
傍晚，四个人围坐在草坪中的树桩上，也许是兔肉的香气飘得足够远，独眼金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爬在霁子的脚边，等着霁子吃剩的骨头，男人大约是已经知道了夵寻的来历，脸色沉沉的。
“夵寻，你说的空难是三天前的那架黑色的750客机吧。”霖雪率先打破了沉默。
“已经报道了吗，怎么说的？”
“新闻上说是全部遇难，没有提到生还者，也没有公布具体人数，现在大概正在打捞残骸和遗体吧。”霖雪语气平缓。
“还有别的吗？”
“你是指事故原因？你不清楚吗？”
“可能我们不应该存在吧。”
“谁说的？”霁子喊道。
“一帮迂腐顽固的信徒，你见到了？”男人缓缓开口了，像是古钟的沉鸣。
“我也不明白，其中一个，最后关头把我救下了。”
“救你？见了鬼了，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男人有些惊讶。
“特别之处？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清楚原因。”
“你一直在岛上吗？”
“是。”
“没有接触过外人吧？”
“没有。”
“我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这些都是事实。”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你们赶尽杀绝吗?”
“因为我们的存在是一种错误？”
“海巢人，没有接受过神的洗礼，没有经历血与肉的养育，无父无母，是没有灵魂的产物，只是一具冰冷的肉体，最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霖雪默诵出来。
“类似于某种宗教组织？”
“应该说是类似于宗教分化出来的一小部分极端人群。”霖雪说。
“岛上没警告过你们？”男人笑道。
“也对，说到底，你们也只是货物而已，买你们的人交了钱，拿了钱只管交货，离开海巢就算完成任务了，管你是死是活，只是一门合法的人口贩卖生意罢了。”
“可是…”夵寻此刻突然哽噎住了，脑中突然想起了虹彩的那声怒吼。
“但是你也得避开那个组织，谨慎些，那个组织的人，你知道吧，身上都有那个标志。”霖雪一脸忧虑的嘱咐道。
“嗯，我见过，黑白的标志。”
“赶快进城，你是付过钱的，会安全些。”男人神情复杂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在城里生活呢？”夵寻问。
“我们才不去城里呢，我就陪我爸在这里生活。”霁子猛地站起来，眼神坚定，像是在等着她父亲的回应。男人了叹口气，径直向屋内走去了。
“霁子！你别在客人面前说这些胡闹的话。”霖雪俏脸一板，愠怒着说。
“城里全是坏人，他们害死了母亲，母亲，母亲…”霁子指着某个方向，声音愈发的低了。夵寻听着霁子的呼唤全身一阵战栗，等他抬头时，看见霁子已经泪流不止。
“你们的母亲？”夵寻看向霖雪。
“母亲是被人诬陷成复新会，母亲死后父亲带着我们连夜出城，几年前才搬到这里一直到了现在，母亲很疼爱霁子，所以霁子一直放不下，经常会乱发脾气，变得更加任性了。”霖雪低头说着，眼里泛起泪花。
“复新会？”
“复新会就是反抗麦城统治的组织，被抓住就直接杀掉的。”
“冒着被杀掉的风险也要反抗吗？”
“唉，没活路了嘛！总得做点什么吧。”
“据说每天死的人数要用一整个月里出生的婴儿来平衡呢！”霁子义愤填膺的说。
“你们准备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嘛，但现在没法子，父亲为了让我们能够入城，给我们安排了满满的课程，成年以后，只要通过了那个科考，就能得到城里的一份正式工作，过上正常的生活。”
“科考？类似于选拔吗？”
“就是各行各业都要顶尖的，那些机器人你知道吧，一直不停的干活，比人强，所以人的岗位变得很少，所以都抢破脑袋都往里挤呢，有的人一辈子就在不停的考，考到最后，命都没剩几天了，还要往里挤，你说怎么活，无业的人只能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呗，给人当牛当狗，现在这世界，真是难以理解了。”霁子倒是起身愤慨陈词了一番。
“尽管如此艰难，但你们却不一样，你们轻易就能得到人人都羡慕的岗位，当然，只要你们能够安全的到达，所以，这次事故，很多人却倍感振奋呢。”霁子仿佛还要接着往下说，却被霖雪一个眼神打断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明天吧，我不想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明天，明天就走吗！”霁子大叫起来。
“霁子！”
“哦，那就走嘛。”霁子气势瞬间没了。
“明天正好有进城采购的车队，到时我送你到车站去。”霖雪语气和蔼又真诚。
“这样安排最好了，谢谢你。”
“我也去送你。”霁子满怀期待的看着霖雪。
“你别去了，在家听课，这是爸安排好的。”霖雪的语气不容质疑。
霁子一气之下跑进了屋子，夵寻躺下后，透过窗子看，漫天的斗星与岛上看到的似乎并不相同，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翌日清晨，霖雪便带着夵寻向车站出发了，一路上许多同霁子家相似的木屋不断从哪儿冒出来，这片隐秘的树林便是它们的聚集地。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处空旷地，路边立着一块破烂站牌和一辆锈迹斑驳的大巴，车站处有形形色色的人候着了，他们都有着同霁子父亲一样的眼神，像是一双双枯竭多年的井眼。霖雪跟司机交谈完便同夵寻告别，只留下一个五颜六色补丁的布包，是霁子一早准备的，里面的食物足够今天果腹了，上车后，夵寻脑海中不由的浮现霁子的干瘦的脸庞，他似乎看到斑驳的摩天轮缓缓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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