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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进城

    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颠簸了半日光景,阴郁的天空下连扬起的沙尘也带着灰暗的萧瑟。荒废的田埂,恣意生长的灌木丛,布满弹孔的废楼,仿佛行驶在孤寂的荒原。在这期间响起一阵摩托艇的聒噪,贴着车窗看去,鱼鳞状的阴云下,一队巨大的黑色蜻蜓朝着身后飞去,金属翅膀的垂直振动把空间都搅浑了,当大巴靠近这堵坚厚石墙时,它们又一窝蜂的飞回来,可能是载了人,飞的更低了。某一刻,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枯黄瘦小的背影,但看的很模糊,也是只是幻觉呢。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带他走出了不安。而横亘在眼前高大的围墙,张开了它深渊似的大口,展示出来的却仿若一副海市蜃楼的图景,耸立入云的楼顶层叠着,簇拥着一座旋转着的镜面大厦,大厦中间窄,光滑似少女腰肢的曲线。它的上下围绕着数个星环般的圆廊,远远地望去大厦似乎随着倒映的灰暗天空流转,与之相比,大巴此刻就像一堆有轮子的破烂,彼此之间像是相隔了几个世纪的产物。

    下车后夵寻跟着人流走近那扇漆黑的门洞,高大的围墙渐渐将大厦掩蔽住,此刻他才看清,围墙的表面竟也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泽,是某种光滑致密的金属材质,不由得让他想起小白屋前的路,看上去没人会怀疑它的坚固牢靠。门口有一队持枪的守卫,左右各三个,威风凛凛的站着,盔甲将他们包裹的严严实实,走到跟前,发现他们的眼瞳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守卫扫视他的时候,他感到这目光实质的冰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直到进了城墙,他依旧分不清盔甲下面到的底是不是人类。

    从厚实的城墙走出来,公路两旁赫然出现一片花园般的田野,规整的分割成许多块,薄而鲜嫩的草皮上盛开着各色鲜花,在阴冷的天空下却是灰蒙暗沉的色彩,在这灰暗的色彩之间,还有一些极为不协调的黑影,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彼此相隔甚远,最近的那个,趴在小白花田间蠕动,两条腿诡异地蹬着,像只甲虫。脚下宽阔平坦的公路直通往一公里外建筑的森林,城市的上空穿梭着密密麻麻的黑色蜻蜓,而薄纱状的灰雾笼罩住了整座城,这番景象让他愈发的不安起来。沿着公路前行,当他走到建筑森林的边缘时,抬头斜望,才真正感受到高楼所带来的压迫,让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你好,请出示你的证件。”

    回过神,他才发现一位女警员正站在他的面前敬礼,她面带微笑,声音温柔而克制,转动灵活的眼珠内部却暗暗透着幽光,让人无从分辨。

    “证件,我…”夵寻身上除了霁子的布包,再没有一件物品。

    “你也是来参加科考的吗?来自哪里?”她展现出相同弧角的微笑,是人类望尘莫及的那种完美。

    “我来自海边,一座废弃的公园。”夵寻内心闪过一丝慌乱,他为什么不说自己是来自那座岛呢?他甚至还未作出决定便脱口而出了。

    “第一次来?”

    “对,第一次来。”

    “你的脸蛋儿不错,可惜了出身不好,听我说,你要参加科考就得先去人事局登记,人事局就在那座最高的楼里,你看到了吧,很少有人注意不到,就在一楼,实在找不到的话也没关系,有人会带你去的,总之你往那边走就行了。”她说话突然像人了,言语中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在他听来,这也算是一种陌生的善意。

    “谢谢,我知道了,我会去的。”但实际上他心里却并不当一回事,从踏进麦城,泽也就一直盘旋在夵寻的脑中,仿佛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挤进他的脑袋,对他所看到的一切评头论足,诸如:这里完全没有一丝自然生长的气息呐,秩序与规则遍布,完全就是一座人类给自身建造的牢笼嘛!夵寻则将其晾在一旁置之不理,他从未想要反驳泽也的观点。

    城中的路宽阔而宁静,路面确是湿湿滑滑,两旁的楼实在有些高,加上楼层横长出来的绿植,层层叠叠遮天蔽日,连阳光都无法穿透下来,导致地底本该熏蒸消散的潮气氤氲凝结在空气中,让街道倍感阴冷潮湿。更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放眼望去,竟没有一扇门是开的!他很快发现,是那些覆满了墙角门洞的半人高的墨绿色苔藓,夵寻从未见过如此肥沃的苔藓,几乎占领了整座街道。而在长满苔藓的墙角下面,偶见蜷缩成人形的黑影,看不清面容,苔藓似乎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将他们当成了肥料,他们彼此遮蔽,像是达成了某种共生的状态。他加快脚步,想尽快脱离这片阴暗。转过一个街角,继续前进,这难道是座空城吗?此时他才想起同行的人早就朝不同的方向离散了,仿佛整座城只剩下自己,但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层叠着的绿植上空黑色蜻蜓的振翅声。他朝着最高的大厦前进,但道路岔口极为曲折,两旁的建筑遮蔽住了视野,他怀念海蛹岛上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公路。约莫过去了很久,他浑身都湿透了,头昏昏沉沉,胃里像有条章鱼在搅动,一步一步,愈发沉重,等他实在走不动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无处不在的苔藓让他像在原地踏步。他浑身颤抖着,身体又湿又冷,像泡入了沼泽。犹豫了良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一扇看起来稍微整洁的门,墙角的苔藓应该是刚清理过不久,还留有着之前的印迹,窗子也没有凝结水雾,能清晰的照映出夵寻的脸,但他简直无法与自己相认,离岛的短短几日,他已经如此消瘦了,脸色暗沉,眼窝深陷,双目无神,像个幽灵。

    “那不是霁子吧。”他又在心里祈祷。他伸出手轻轻的敲门,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在昏暗、潮湿的街上回响。他突然毫无征兆的浑身哆嗦,赶忙回头四顾,除了喘息声,街道上沉静如水,潮雾似乎从地面不断升腾,此刻,他只希望门的主人动作能够快些,因为他确信门里传来了一声响动。

    门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门后停了下来,他等待着,将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抹干,一分钟过去了,门两边的人都沉默着,他的鞋里潮湿的像是浸着一片海,他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是谁。”门后传来年轻的男声。

    “你好,我…”夵寻不知如何作答,你是谁,你是谁,或许他也期望有个人能帮自己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

    “我不需要那玩意儿,再也不需要了,包括以后,你听懂了的话就可以离开了,继续纠缠我的话,我就报警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什,什么。”章鱼又开始蠕动了,搅动着胃液往上涌,他不得不蹲下身子。

    “看你的样子,你不是城里的人吧?”

    “是,我迷路了。”他艰难的回答。

    “迷路?有点儿意思,你往后退几步,再退一点儿,好,就是那里,稍等片刻。”夵寻抬头寻找,在门上的藤蔓中找到了隐藏的摄像头。

    “嗯,看样子在外面吃了些苦头,但是你背的这个手工布包,像是外面那帮人才会有的私人物品,有些年头了,是谁的?”

    “是别人送的,我不能死,我还要去……”他全身发冷,身体挛缩成一团,汗水流到浸湿的衣服里,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好吧,这倒是真实的症状,在外面转久了都会这样,只是迟早的事,就像肚子里有个陀螺,对吧,什么都拧巴在一起。”吱呀一声,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穿着短袖棉质睡衣,饶有趣味地望着夵寻,他似乎并不打算上前扶一把。

    “嘿,老弟,还这么年轻就敢独自出来闯荡,胆子不小,抓紧进来吧,别被发现了,给我省点儿麻烦。”少年侧身让开,夵寻捂着肚子走了进去,屋内的空气干燥而温暖,他顿觉从湿冷黏腻中解脱出来了。

    “听我安排,你先去洗澡,冲冲晦气,看你就是一脸霉运样。”

    少年将夵寻领到浴室,等到换好衣服出来,少年正盘坐在客厅,他灵动的双眼不停的上下打量着夵寻,“不错啊,长的挺漂亮。”他说完递过一杯深绿色的液体,说是祛寒除湿的良药,人人必备,夵寻将信将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苦涩而温暖的液体流入腹中,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谢谢你的药,我感觉好多了。”夵寻坐下来,从布包掏出霁子准备的红薯,看着冰冷湿透的红薯,他在心里再次祈祷。又将红薯放了回去。

    “不用谢我,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怎么生存下来的,你可绝不像是在海边隐居的那群人。”

    “你怎么知道。”夵寻惊异于少年的判断。

    “我不是说过了吗?海边的那群人可不会搞得像你这样狼狈,你叫什么名字?”

    “夵寻。”

    “咦…该不会,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叫吕木林,双口吕,方圆的方,很普通的名字,听过便忘不了。”

    “所以,你是由于什么原因长途跋涉,但你什么都没带,是赌气离家出走吗?然后走到海边停留了几日,然后又跟着他们入城,最后迷失在街道,你的情况不容乐观,而我,是唯一一个给你开门的人吧,是这样吗?”吕木林边打量着夵寻,一边拼凑出夵寻的轨迹。

    “大概就是这样了,你猜的不错。”夵寻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鲜活的像条灵巧的银鱼。

    “那么你到城里来做什么呢?有明确的目的吗?”吕木林一点儿不拐弯抹角,夵寻差点就要全盘托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科考,我来参加测验。”说完夵寻从心底升起一股羞愧。

    “科考,就算是这样,但你来的也太早了吧,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呢,你就这样身无分文的跑过来了?”吕木林缓缓地逼近他,悄无声息,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其实是来找人,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还活着,我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但我必须要这样做,寻找他,我不能停下来,你能理解吗?”夵寻不知怎地心底升腾起一股激流,将真实的想法全盘托出,而随之他感到一丝轻松畅快,激流变成温热散布全身,仿佛一颗种子发了芽。

    “唔…比我想的要复杂得多,你要找的人叫什么?跟你是什么关系?”吕木林又舒缓下来,靠着沙发,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十指相抵。

    “是很重要的人。”

    “我就是这个性格,好管闲事,你别介意,但是,你就这样在城中瞎转可是很危险的,你不清楚吗?”

    “危险?我只感到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怪异,街边的那些人吓到你了吗?哈哈,不用管他们。其实我一开始看到你,我怀疑你是药贩子上门推销那玩意儿——苏妥,你听过?”

    “苏妥?”

    “一种抗焦虑的药,吃了会出现幻觉,一粒身体上天堂,多几粒灵魂上天堂,街上的那些人,就是吃了苏妥。”吕木林将身子朝里挪了挪,伸手指了指天花板,一脸嫌恶。

    “这种东西为什么还会存在?”夵寻满脸疑问。

    “有市场就会存在嘛,这座城市几乎能将全世界的药都生产出来,就连苏妥也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品质。”吕木林脸上写满了不属于它的骄傲。

    “麦森公司?”夵寻想起这座城市是以公司命名,实在不多见而且极具特征。

    “对,麦森公司就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一家垄断了全世界近三成的药物份额的企业,他们牢牢掌控住了这座城,麦城,不懂什么意思吗?”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你指的很危险的地方在于?”

    “你知道麦城的本质是什么吗?就是大型的药厂呐!你看看外面,你进城的时候看到了吧,全是机器人。对于一家公司,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那么多的人失去了工作岗位,那么你想想会发生什么?”吕木林情绪激动的站在沙发上,手舞足蹈的讲述着他的观点,似乎在做一场期待已久的演讲。

    “什么?”

    “你会看到的,这个城市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你想表达什么?”

    “什么,我想说的是,末日就快要来临了,人类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谁都无法阻止了,很快就要来了,很快!”吕木林愈发的激动了,整个人几近癫狂的笑着,像是打了兴奋剂,夵寻看着他眼中的狂热神色,心底却升起了一丝同情。就在吕木林踉跄着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倒在了沙发上,眼神迷离的低声嘟囔着什么,夵寻凑近闻了闻,一股酒味散发出来,并不浓烈,按理说不至于到醉倒的程度,吕木林渐渐闭上了眼,陷入了沉睡之中,夵寻拿来一条毛巾被给他盖上,他自己则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不多时,困倦便也爬了上来,他已经几天没有安稳的睡过觉了。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座海蛹岛,正是泽也坠海后的第五个夜晚,他几天几夜就在房子睁眼躺着,没有踏出一步,他几乎认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随泽也而去,他的尸体会抛入海中,成为海里的浮沙。而叶芙林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她是最好辅育员。她将夵寻从床上拉起来,在雨中绕着环岛公路跑了起来,那天,湿冷的海雾沉降弥散盖住了整个岛,脸颊撞进绵密的湿雾中冰冷而窒息,仿佛什么东西就要从体内挣脱出来,他浑身感到一阵颤抖,内心的痛苦像针扎,像刀割,为了抵制痛苦他只好拼命向前冲刺,因为拼了命,很快体内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力量,以致于他产生了荒唐的错觉,感觉自己可以跑出岛的束缚,直到比海天交际更远的地方,能够再一次见到哥哥的地方。

    夵寻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完全暗淡了,沙发上空空如也,毛巾被盖在了自己身上,茶几上留下一张纸条,他起身查看,纸条上字迹潦草的写着:出去一趟,厨房有食物,一切随意。走到厨房,里面竟意外的整洁,油烟机的风口也是光亮的,没有残留一点儿污渍,他从冰箱旁边的竹篮里拿起了一块手撕面包,看看日期,今早新鲜出炉的面包,香而绵软,吃完仍觉得饿,刚想打开冰箱门,开门的声音传来,回来了吗?夵寻走到客厅,却发现进来的是个女子,见到他时却没丝毫惊讶的神情,女子在黑夜中来访,穿一身正装,柔顺的长发成熟而整洁,微卷的睫毛下是闪烁着幽光的瞳孔,是智能隐形眼镜,那女子仿佛回到自己家般,丝毫不为自己的存在而产生任何不适,她将外套脱了,转动脖子时边挥舞起酸疼的手臂,似乎甩掉一天的疲惫。

    “你喝咖啡吗?”女子说着走向厨房。

    “谢谢,我不喝。”夵寻顺势坐在沙发上,揉搓着太阳穴。

    “听他说你很有趣,他一向喜欢结交有趣的人,他人还不错,对吧,你,是叫夵寻对吧,也是奇怪的名字呢,真是想起就觉得好笑。”女子抱着精美的金边瓷杯坐在夵寻的对面,女人很漂亮,浑身散发着一股亲和的气质,他不确定她与吕木林是什么关系,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才算合适。

    “哪里好笑?”夵寻有些不明所以。

    “你果然是身无分文来到了这里吗?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女子自嘲似的笑笑,抿了一口杯中的热咖啡,杯沿留下一个淡红的唇印。

    “他说你在找人,要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我恰好也要过来看看这个麻烦精,你应该还不了解他的麻烦之处,真是让我头疼,但这次他显得很诚恳,我就想过来看看到底是谁让他这么上心。”咖啡让她的身体放松下来,毫无顾忌的展现出倾诉的姿态,而夵寻天生适合当一个倾听者,当他听到女人也为自己而来时,便显得更加专注起来。

    “你跟吕木林差不多大的年纪吧,不过你面容和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他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憋着鬼点子,整日游手好闲,四处厮混,为此惹出多少是非出来,所以你得提防着他点儿,不过他确不会害你,只是怕你被带歪了。”女人头疼的说着,脸上却分明是又爱又恨的表情。

    “你是他母亲吗?”夵寻问出这句话后便开始后悔了,女人太年轻了,按照吕木林的年纪,他母亲的年纪应该比女人要大不少,但他随即便想明白了原因所在,自己对于母亲的形象完全是一片空白,因而看到女人的神情便以为这是母亲的爱,他为此羞愧难当,脸上红了一片。

    “唔,严格来说的话,算是半个母亲吧,他父亲雇佣我照看他,当初我还认为这是份划算的工作,毕竟价格诱人,但总归没有放弃,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也就轻车熟路了。”女人将咖啡一饮而尽,身子靠在沙发上,用似有若无的余光审视着夵寻。

    “如果你坚持要自己找的话也没问题,但现如今人还算好找,毕竟从数量上来说已经岌岌可危了,只要有名有姓登记在册的,很快就能弄清。”

    “我暂时还…”夵寻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不可行。

    “我明白,等你需要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毕竟吕木林求我办事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女人将身子前倾,笑了笑。

    “谢谢,你叫什么?”夵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叶娜,你叫我叶子就行,我比吕木林也没大多少。”叶子此刻声音温婉动人,夵寻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叶芙林的身影,她们在某些方面有着相似的共同点,具体是什么呢?夵寻一时摸不准。

    “听吕木林说你从海边来?”

    “嗯,算是吧。”夵寻已经习惯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那个事故你一定听说了吧,一架客机几天前坠海,无一幸免,不过这只是官方公布出来的消息,坊间流传的版本可多了。”叶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夵寻浑身一紧,强作镇定,去拿茶几上的杯子,还剩一层凉透了的药汁,他一饮而尽,苦的发酸。

    “听说是无一幸免,都还只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你调查清楚了吗?”夵寻反问道。

    “十七八岁?新闻里并没有报导这些信息啊,只统计了人数,你怎么知道的?”叶子强忍着脸上露出的欣喜,极力想要表现出疑惑的神情,结果成了一副难以理解的尊容,但夵寻却并没有注意到叶子的脸。

    “啊,这些信息,大概是听谁说的吧,也许是恰好渔船上的人亲眼见过回来流传的吧,我不记得了,也许是我记混了。”夵寻慌乱的低头掩饰,而这蹩脚的措辞在叶子听来只想发笑。

    她并未追问下去,倒是轻声说:“听吕木林说你一路走来吃了不少的苦头,今天几乎是倒在了他的门口,还染上了寒湿,记忆出现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何你偏偏会敲他的门呢?我很好奇,难道是缘分。”叶子说完饶有趣味的望着他。

    “可能是吧,我当时不是很清醒,只觉得这扇门看着比较顺眼,就来了,对于迷路的人来说,只能相信内心的直觉了吧。”

    “直觉,你都未曾意识到你当时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了吗?却把生命交给直觉?”叶子一脸惊异,语气算不上和善,却也不到责怪的程度。

    “当时的处境,我别无他法,死便死了,我本来就是该死之人。”夵寻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但发现这愤怒毫无缘由,像撞上一团飘浮的空气,静默之中转而又化成了悲伤,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沉默陡然降临,空气顿时变得似针扎一样的难忍,叶子靠在吕木林之前的位置上沉思,许久,二人都未发一言,气氛逐渐变得尴尬,吕木林恰好在此刻冲了进来,将沉默击个粉碎,他满脸喜色,将一个保温盒放在茶几上打开,把用油纸包着的温热诱人的烤鸡放在夵寻的面前,然后坐到叶子的身旁,他的脸上跳动着青春的活力,喜形于色,同初次见面时的懒散模样大不相同,仿佛同一个皮囊里住着好几个灵魂。

    “你们已经聊过了吧?怎么样,还顺利吗?”吕木林不知是在问谁,一时间无人回应。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吗?”吕木林将头转向叶子。

    “你去干什么了?不会又去参加秘密聚会了吧,你的父母如果知道了只会更加的伤心,你为什么不为家人考虑呢。”叶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脸颊涨的粉红。

    “别激动嘛,你不说他们不就不会伤心了嘛,况且你所谓的秘密聚会也不过是喝点酒,吃顿饭,聊聊天这样,这时代想找些相投的朋友有多艰难,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嘛,对不对,夵寻。”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以为我不说他们就不知道了吗,幼稚。”叶子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吕木林不以为意的表情。

    “好了好了,今天家里有位重要的客人,不要这样。”吕木林起身将叶子半拉半推到厨房里面,轻声细语的聊了起来,十分钟后,二人出来时叶子明显消了气,她用眼神示意,二人似乎达成了什么约定。

    “不要介意啊,叶子对我来说像是姐姐一般的,烤鸡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你吃。”吕木林努努嘴,叶子同样期待的看着夵寻,在二人的注视中,夵寻有些难为情的撕下一只鸡腿,一边吃着,他突然感到,某些时刻吕木林的身上闪烁着泽也的影子,如此想着,便又狠狠的咬下一大块肉,没滋没味的咀嚼着。

    “吃完你便在这里休息吧,我已整理出一间房。”

    “想想你的遭遇,如今我仍感觉到不可思议,你究竟是这样一路到这里,但我又感到十分庆幸,你终究战胜了许多困难来到我这里,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吕木林说这话时显得很高兴,又很兴奋。

    夵寻不明白他为何要重新强调一遍自己的遭遇,仿佛他完全知晓一切并能感同身受一样,或许他早就已经看穿自己的来历,但这对于自己有何影响呢?自己真的是凭借着直觉来到此地的吗?也许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泽也冥冥之中的指引,哈,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而他现在得说点什么,也许该顺着他的意思将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但也可能会害了他,所以,既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不如沉默应对,将视线转向窗外的幽深黑暗之中。

    “真是个勇敢的人啊,你真叫我大吃一惊。”吕木林一拍大腿,兴奋的大叫起来,不理会叶子的白眼,他起身挨着夵寻坐了下来,撕下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好了,你们吃完早点休息吧,这么晚不会再跑出去了吧,吕木林,你最好牢牢记住你的承诺,夵寻,明天再见。”叶子打完招呼起身离开,等到窗外响起翅膀扑动的轰鸣,似乎什么东西飞到天上去了。

    “呼,终于走了,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或许我们该坦诚一点,这样我才能更好的帮你,但是我也明白,你说遭遇的绝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你或许已经感觉到了,我已经大概了解你的身份,而你也无需担心,我所接触的大部分都是同你一样身份的人,等你亲眼见到一定会同我一样兴奋的,我已经同他们谈过你,他们也知道了你的存在,万幸的是,你敲了我的门,而不是别的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吕木林又坐回了他的位置,声音变得谨慎而庄重起来,这种气氛让夵寻大吃一惊,他仿佛回到了潜艇下的长桌前。

    “既然你已经了解,还需要我的坦诚吗?”夵寻毫无缘由的愤慨起来。

    “我们需要你的信任,你应当加入我们,或者说你天然的就属于我们,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所以你变得更加的独特,我们需要你。”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同你站在一边的人,这样说吧,假若没有那次事故,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也会分在这座城里,并加入我们,我们都来自那个岛。”吕木林说完笑了,脸上无比荣幸与自豪。

    “你好像并不是来自那里吧。”夵寻浮现出海难的俯视场景,那个排球一样弹出水面的少年,脸色苍白恰如此时的自己。

    “你说对了,我并不来自那里,但我同样属于你们。”

    “你是不是自相矛盾了。”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或许我与他们呆的久了,把自己同化了,但我是完全允许自己这么做的,因为我百分百的相信他们,请你一定要信任我。”

    “你未经我同意便泄露我的身份,还让我信任你吗?况且这一切你还未经证实,你怎么能确保你一定猜得对呢?”

    “我自有把握,但我擅做主张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经历后,感同身受,任何人都会这样,我思前想后,对你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基于此,我才这样去做了,而他们在听说了还有一个幸存者,你真该在现场,全场欢呼雷动,我们很久没有如此欢欣鼓舞过,你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你已经成为了他们心中的英雄。”吕木林手舞足蹈的努力还原当时的场景,夵寻看到上蹿下跳的吕木林不禁哑然失笑。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这城市中,存在一个岛上孤儿集结的组织,那么,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为何让你们如此兴奋呢?仅仅是因为我来自海蛹岛,或者我作为唯一的生还者对你们有利用价值?”夵寻不知为何想到这个词,利用价值,他在脱口而出之后连自己也感到惊异,心脏砰砰跳的很快,好像心底的怒气随血液泵出到全身,但他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听上去仍然是正常的,他同样惊异于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以为你会因找到同类的组织而感到高兴呢,现在,我已完全意识到我的擅自主张是多么的愚蠢了,你所说的这些我从未想过。”吕木林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丝毫泄气。

    “这并非你分内的事。”

    “那么,接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城内的情况,如果你需要的话,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你得知道危险来自于哪里。”

    “这也是他们交代给你的任务吧?”

    “算是吧,你也可以理解为来自朋友的建议。”见夵寻并不接话,吕木林整理了下思绪,便娓娓道来。

    “首先,你们飞机遇袭的罪魁祸首来自于一个极端组织,这个组织是某一宗教分化出来的一小支,他们自称为圣灵教,他们的目标似乎就是专门针对海蛹岛上出生的少年,手段残忍至极,他们的教旨是,是…”吕木林抓耳挠腮,似乎回忆不起来。

    “我见过他们,同他们聊过,大概清楚。”夵寻提醒道。

    “啊~你见过他们?”吕木林大可思议的张大着嘴。

    “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要我活着。”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运气,竟然是这样,难以置信。”吕木林显得异常兴奋。

    “你接着说。”

    “圣灵教的幕后据说是出自城中统治阶级,也就是麦森企业内部的人,而作为城市的掌权者,岛上的孤儿都是他们花大价钱买来的,是准备悉心培养的精英阶层,这次的飞机遇难,隔壁的几个城市同时震怒了,他们四处搜捕圣灵教的人来赔偿他们的损失,而圣灵教的人全都藏在地下,或者不在城中,据传他们在城外有许多军事基地,钱从哪里来?讽刺的是偏偏就是企业内部的人资助的,但也查不出来,如此变成了如今的局面,每一个能抵挡城市的孤儿都是宝贵的,不遗余力的保护起来,以防损失,现在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呐,尤其是岛上盛产的优质少年,有无限的潜力。”

    “你的意思是统治层内部也暗藏了一个势力支持圣灵教的行动?”

    “正是如此,但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危机却不是来自圣灵教。”

    “还有别的危机?”

    “圣灵教只是威胁到他们的财政,毕竟孤儿花钱就能买到,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最大的威胁是日益强大的复新会,就像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底层人们难以维持正常的生活,团结起来反抗统治者,尽管如今人口已经成为尖锐的社会问题,但他们毅然绝然的站起来反抗,正如历史的轮回。”吕木林说着面露怜悯。

    “钱不是多的花不完吗,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没有多余的工作岗位可提供啊,都让人工智能替代了,人们无事可做,总不能直接发钱吧,那不就是养了一堆蛆虫吗?之前也有个城市就这么干过,最后怎么样了?活生生被拖垮了。”

    “这样岂不成为了一种必然。”

    “偶然条件下的必然,是的,不过他们的数量已经岌岌可危了,近些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抗争愈发激烈了,但依旧很难。”吕木林一脸轻描淡写,夵寻的眼前不由的浮现出霁子的脸。

    “城外的那些人呢?”

    “自生自灭的一群人,没人在意的。不过,记得听谁讲过,当人们手头没正经工作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精神上的贫乏,这时某种信仰之中,会有一种抱团取暖的安全感。”

    “圣灵教吗?”夵寻心中涌现出许多酸楚,一时间无法想的清楚。

    “那你所在的组织呢?”

    “蜂巢吗?只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罢了,基本上全是海蛹岛上幸存下来的人创立的,最开始也是为了应对圣灵教而成立的庇护所,这些年人数稳定增长着,危险主要来自于城外,但城里也隐藏着少数圣灵教的暗杀者,在暗处冷不防的冲过来捅刀子,这种情况是存在先例的,不过近些年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情况出现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灭绝了。”

    “你是说之前有蜂巢的人遭到暗杀吗?”夵寻惊讶的问。

    “不少嘞,死的不明不白的。”

    “其他的城市也是存在类似的情况吗?”夵寻想想这些组织几乎可以完美复制到各个城市之中。

    “都差不多,这世道就是这样,不过也有差异,像是传说中的天空之城,传闻那里的人个个安居乐业,幸福美满,上下和谐,其乐融融,发现没有,几乎可以断定是虚构出来的梦景,天空之城,像虚无缥缈的梦。”

    “也许是真的呢?”

    “谁知道。”吕木林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腰,站起身揉着眼睛。

    “你困了吗,要不先休息?你所透露的信息十分详尽了,你很聪明,你才跟我差不多大吧。”

    “蜂巢,各行各业的精英,天天和他们相处,想不知道都难,光凭一条新闻能挖掘出背后庞大的信息与交易链路,久而久之,也就什么都懂点儿,不得不佩服你们这群岛上出生的人的基因,赢在了起跑线上。”提到蜂巢吕木林一脸憧憬。

    “但也正因如此成了圣灵教憎恶的对象呐,事实证明没人能一帆风顺的前进,捷径必然充满风险。”吕木林向卧室走去,进卧室之前想起什么又回头说道:“明天带你去蜂巢,今天好好休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第二天清晨,叶子便急匆匆的冲了进来,将尚未睡醒的夵寻从床上拉了起来,推着他去洗漱,趁这空档又从吕木林的衣柜里挑出一套得体的正装放在床上,然后急匆匆的跑进厨房准备早餐,等到夵寻换上这套略显成熟的正装走出来,正迎上叶子端着三人份的早餐从厨房出来,当看到焕然一新的夵寻时,叶子不禁发出赞美的惊叹,第一次穿正装的夵寻清秀的眉眼写满了青涩,但这正是叶子的想要的效果,一名如此青涩俊美的少年是如何从圣灵教的魔掌中侥幸逃脱的,以此激发出民众的同情与憎恶,她简直满意极了,亲自将夵寻的早餐挑出来摆好,显得极为热情,吕木林此时穿着睡衣坐下,看着叶子这番动作,觉得好笑,便打趣道:“大清早的,我还以为你是来照顾我的呢?”

    “别自作多情了,谁爱管你,这些剩下的都是你的了。”叶子一个白眼甩了过去。

    “怎么一点不懂得感恩呢。”

    “感恩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叶子一脸嫌弃的说道。

    “夵寻,待会儿记得要保护好自己,别被这个女人给卖掉了。”吕木林说的语重心长。

    “待会到底要干嘛?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夵寻边吃边问,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受让他明白,叶子早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带有某种目的,好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放心,你叶子姐也是为你以后考虑,不会害你的。”吕木林赶紧出来圆场。

    “我打算带你去孤保局认证你的身份,这样以后会方便很多。”叶子望着夵寻。

    “孤保局?”

    “就是专门负责接收、登记、保护、协调、移交等等相关于你们的事务局,是专门为你们成立的部门,这样才显得你们的珍贵呐。”叶子很耐心的解释道。

    “对,毕竟花了大价钱,就相当于给自己的财产上保险嘛,也顺便体现了人权,一举多得,不过确实是一份保障,没坏处的。”吕木林显得漫不经心,叶子起身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你是脑子坏掉了吧。”

    “没事,他说的是事实,我明白的。”

    “好兄弟,不像你们女人之间,顾忌那么多。”吕木林不以为意,拿起一块面包啃着。

    夵寻坐上叶子的黑蜻蜓的时候,少年好奇的天性展露无疑,前头两个蜻蜓翅膀一样的机翼飞速的抖动,一股轻盈的升力将他们抬起浮空,猛地前进两旁的街景都似幻影般向后飞速退去,这个高度不用担心会撞到行人,况且直到街道的尽头也没见到一个人影,飞出遮天蔽日枝蔓交缠的街道,便是一片广阔的天空自由翱翔,清晨的霞光映照下来,将他身上属于街道的阴暗潮气褪尽,绵延的云团越靠越近,仿佛就要撞进天空柔软的肚皮,此刻他的心情正如纯净的天幕般一尘不染,那是一片极净的柔蓝。

    黑蜻蜓回转,旋镜大厦正如体态婀娜的飞天舞女伫立在城中央,光滑的镜墙里是另一片虚幻的云彩,五个随镜面旋转的星环回廊将它与周围的一切都拉开了距离,仿佛舞女脸庞朦胧的面纱,又像是少女周身的枷锁,紧紧将其束缚住,总之,这座城市的一切都以它为中心运转着,隐约之中,夵寻心中浮现一副可怕的场景:麦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旋转舞池,众人如痴如醉的注视着舞台中央被束缚住的少女,虎视眈眈的等待着摘下朦胧的面纱,饱览她的倾城绝色,直到众人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将其吞噬,最后露出满意的丑恶嘴脸。

    黑蜻蜓缓缓靠近旋镜大厦,下降的过程中,星环回廊竟是悬浮着,仿佛被无形的托举着,透过星环回廊灰褐色的玻璃墙,才发现里面站着一排排高大的人影,又不像是人,因为纹丝未动,仿佛雕像一样站着,望着令他毛骨悚然,直到接近地面,这才见到了麦城本应该出现的热闹景象。

    从停放黑蜻蜓的车场出来,大厦的周边是巨大的圆形广场,广场外人流交织,清一色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衣和锃亮的皮鞋,他们步履轻快而匆忙,眼神锐利而坚定,仿佛能从人感受到一种实质般的决心与使命,他们从一座大厦出来进入另一座大厦,如此往复着,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可以断定的是,在这座广场上没有一个人会走出一段曲线,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一秒钟都没有被浪费,直到叶子感受到他的疑惑,笑了笑。

    “他们全是机器人哦,并不是真正的人类。”

    夵寻这才恍然大悟,仔细看去,他们的眼神直视前方而缺乏灵气,似乎感受不到周围的地物与景色,这样也就不存在会被动人的脸庞、奇形的云彩、突袭的回忆分心这一说了,整座城市便是靠他们如此高的效率与行动力而运转着。

    走进大厦,叶子也立马换了一种气质,领着他径直朝里走,穿过三道需要身份认证的闸道时,叶子总是侧身让他先进去,如同一路护送着某个重要人物,自然引来了一些人侧目注视,相反的也印证了叶子的身份似乎并不低。经过最后一道带守卫的关卡时,不等走近,守卫主动打开闸道,一个标准的敬礼直到叶子点头示意才放下,叶子到底是什么人呢?来到一处显眼的玻璃门外,门上方标着孤保局的金色招牌,隐秘而低调。

    “走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只需要记录一些你的生物信息就行了。”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叶子站着等他。

    “没有,我…”夵寻停在原地,如同站在月光下的银白海滩一样,望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虚影,慢慢变幻成了泽也的样子,变成机舱内身旁少年的模样。

    叶子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露出一丝怜爱的神色望着他,历年来,他是唯一一个以幸存者身份独自来登记的孤儿。一瞬间,叶子情不自禁的将夵寻拥入怀中,他惊呆了,叶子的怀抱有着某种魔力,他颤抖不安的灵魂立刻平静了。

    “别怕,我会陪着你。”叶子在他耳边轻语道。

    轰的一声,叶子的声音在夵寻的体内炸开了,叶子的话语宛如包裹珍珠的柔软蚌肉,此刻将他紧紧的缚住,柔白而温暖。

    当黑蜻蜓又一次掠进阴暗的街道之中时,夵寻心中那股漂泊之感淡了许多。令人意外的是,吕木林家门外站着的四个两层楼高的机甲,漆黑的铁皮上在阴暗的光线下透出凌厉的哑光,他们手中拿着的,毫无疑问能够射出激光或者电磁炮之类的玩意儿,几乎同铁门一样大小。叶子的黑蜻蜓停在他们面前,当真就宛如一只小蜻蜓了。夵寻跳下来,刚好能看到它们巨大精巧的髋关节,这些不速之客纹丝不动,门左右各站两个,几乎堵死了两边邻居门前的走道。

    “别害怕,他们是专程来保护你的。”叶子温柔的提醒道。

    “有这个必要吗?”夵寻有些意外。

    “你的身份一旦录入,便表示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了,你了解吧,城里的形势很复杂,保险起见,这可是麦森亲自下的命令,你放心吧,更像是一种威慑,有这几个在,就相当于麦森的誓言,没人敢打破。”叶子安慰道。

    “哎呀,我们的英雄归来啦,这阵仗,真要把我逼疯了,谁也没通知我门口会站这几坨大铁块啊,叶子,你真是,不跟我商量商量嘛!”刚一进门,吕木林的喊叫声就从卧室传来。

    “你就知足吧,你爸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一举两得。”

    “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嘞,不然我会沦落至此嘛,看看我,整个人快烂掉了。”

    “呵,要不是你这次遇见夵寻,谁管你,死不悔改的,父母为你磨碎了心气,你却还在这里躲着,到处厮混。”叶子一副恨铁不成的模样,在吕木林听来依旧是不痛不痒。

    “怎么样?这待遇,立马不一样了,城里已经传开了,你的事迹,你已经名副其实的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英雄了。”吕木林还穿着睡衣走出来,拍了拍夵寻的肩膀。

    “英雄?我只是去认证身份,怎么可能,你们。”

    “早晚都会传开的,不如直接一点,也不用整日担心了,免去了很多麻烦嘛。”

    “确实如此,这样对你最有利,你不会怪我们自作主张吧?”

    “也就是说,你们把我公之于众了?”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只是发了一段文字,分享了你的遭遇,大家都很关心你。”

    “你们如此为我考虑我的确心怀感激,但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我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货物,如果换做是你们,你们也愿意这样受人摆布嘛!”夵寻突然感到一阵悲凉,之前的温暖感受此刻烟消云散,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就像被人扼住喉咙,他急切的想要逃离此地。

    “可是,你遭遇的一切不想让大家知道吗?”

    “所以,你们也只是把我当做一种工具而已,短短一天的时间你们已经盘算好了一切,真的是为我着想吗?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的公之于众,难道我真的这么可怜,激发了你们的同情?还是恰好能够达到你们的目的,所以借此理由来替我操心,为我安排,但是你们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我想不想这样。这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决定吗?或者是你们觉得我孤身一人,六神无主了,做不出个像样的决定,所以摆出施舍者的姿态来替我做决定,或许这就是你们一贯的做法,总拿着高尚的借口去满足自己的私心,既能毫不费力的得到我的感激,又可以实现你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怎么样?这便是你们所谓的精明吗?就算看穿也无人会去揭穿,高尚的面具戴久了便也觉得自己真就高尚了,我受够了!”夵寻涨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

    “夵寻,你怎么会如此想我们。”叶子走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也许你说得对,但你一定要如此嘛,我承认,从猜出你的身份开始,我的确有一些盘算,但是我也并非像你说的那样,将你当做一个工具来利用,叶子同样如此,她甚至为了此事还和我起了争执,争执的关键就是怎样做能够不伤害到你,而我也充分体会到了她从内心对你遭遇的同情,但这同情也并非你所说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从内心发出的怜爱之情,要说谁非要去诽谤这一点的话,我是坚决无法苟同的,你所说的高尚,你尽可去了解叶子这些年所做的事情,稍微了解一二便能知道她的秉性,这么多年,她靠一颗赤诚之心赢得了身边所有人的尊重,至于你的感激,我想叶子已经多的装不下了,不差你这一个带偏见的感激,你要是觉得我们在利用你,那你的确是病入膏肓了,大可以昂首阔步的走出这个门,我与叶子都已不屑解释了。”吕木林脖颈潮红,脸色铁青,身杆儿笔直的挺立着,他的辩解是发自内心的,夵寻此刻心乱如麻,十分陌生的羞愧感前赴后继的涌来,他的脸颊红的发烫,感到一阵耳闷气滞,手麻脚慌,他将头埋低,盯着叶子为自己准备锃亮的皮鞋,光亮的鞋面上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

    “夵寻,是我们错了,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可以抱抱你吗?”叶子试探着将夵寻拥入怀中,臂弯温柔的环过他的臂膀,直到夵寻的身体逐渐平息下来才放开。他不敢去看叶子的脸,一言不发的低头进了走进卧室,这一切他都难以分辨,只觉得内心燃起一把火,要将一切都烧尽才罢休。

    吕木林看见夵寻终于在叶子怀中平静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他递给叶子一杯早就泡好的咖啡,给自己也倒一杯,坐在沙发上。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总能让人平静下来。”

    “说了你也不会懂的,他的脑中装了太多悲痛的回忆,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无异于一个个可怕的噩梦,他现在的状态还不稳定,得缓一缓。”叶子忧心忡忡的望着夵寻房间紧闭的门,拇指不停的摩挲着咖啡的杯沿,金色的发丝趁机探进了杯中,吸满了醇香的咖啡汁液。

    “你是说与麦森的会面吗?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啊,不过那是你们的事,对我们而言,你们越夸张越好,我们是乐见其成的。”吕木林啜饮一口温热的咖啡,凝望那缕吸满咖啡汁液的发尖落到了叶子饱满的胸前,叶子比他大七岁,今年应该二十六了,正如一个熟透的水蜜桃般诱人。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这次可是真动怒了,历年来从没损失如此惨重,对他而言,可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失败的生意,也许是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吧,如果再没有行动的话,就怕被人看成是软弱了。”叶子毫不经意地将头发全部披散到胸前,遮盖住迷人的曲线。

    “放心好了,稳定情绪的部分就交给我们了,所以他会重新振作起来的,也得让你明白,蜂巢并非你口中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端。”吕木林脸上写满了自信,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一幕。

    “加入蜂巢也好,但你们怎么出去,门口那几个除了麦森谁都动不了。”

    “我自有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不要弄砸了,好不容易干了件你爸认可的事,这也是个好机会修复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许过几天你就能重新做回你的大少爷了。”

    “我可不是为了他,你烦不烦,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这些。”

    “一副少爷脾气,却没有少爷命,流落街头整日厮混度日,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够,那你就继续享受,我走,省的招人烦。”

    “走走走,赶紧走。”吕木林提前开了门,将叶子半推半送的迎了出去,接着便舒服的躺在沙发上,等着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在那之前,也许自己还得交待点东西给他,免得到时陷入尴尬的局面。

    夵寻对于客厅的谈话是一无所知的,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心里烦乱如一团乱麻,他分不清自己的遭遇究竟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呢?离开海蛹岛后,他仿佛迷失在幽暗森林中未曾走出来,全凭着直觉一路乱撞,湖中倒影出来自己的影子到底是什么?那一团黑乎乎的人形轮廓,在皱波中支离破碎着,正如泽也对于泾湖的判断,太过于洁净,什么都没有,缺少具有温度的活物,所以泽也才会义无反顾的跃如海中,去追寻他所缺失的东西,而自己却仍在迷茫中摸索,无法理解他的选择,甚至于连自己的内心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只隐约的感应到有一池纯净的死湖。

    夜幕降临的时候吕木林敲开了房门,夵寻正像一条失去生机的死鱼,漂浮在床被上,吕木林着实被他凝望着房顶的呆滞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夵寻兄,该去见见你的伙伴啦,瞧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仿佛瞧见当初的我,形神都相似,真是作了好事,我似乎有点儿理解了当时身边人看我是何种心情了。”

    “你去不去,你一定得去,你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生的,难道你不好奇他们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吗?从中也许你也能得到一点启发。”吕木林见夵寻一动不动,他也不着急,这时间夵寻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可太熟悉了,熟悉的想给自己两巴掌。

    “我知道你现在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困扰,这在正常不过了,但你不能沉陷进去,就像一场黑白之间拔河,一旦摔倒在黑暗里,便很难再有任何办法出来了。”他明白,现在除非夵寻自愿去,否则一切都是白搭,他的话语很难在起到什么作用,于是他索性躺在夵寻的旁边,耐心的等待着。

    等到夵寻终于起身的时候,吕木林欢呼一声跟着弹了起来。

    “绝不会让你失望的,现在就走?”吕木林又恢复成兴奋的模样。

    “嗯,不去的话你岂不是要跟你在这躺一晚上。”

    “有可能,我可是个执着的人。”

    “在哪里?”

    “一个迷人的地方,不过我们首先得绕开门口的那些家伙,所以你得跟我走秘密通道。”吕木林声音放的很低,极为神秘的挤着眼,像个不成熟的孩子。

    “秘密通道?”

    “严格来说是地下通道,就是以前废弃的地铁,你懂吧,在地下行驶的列车,据说当年人们都在地下挤地铁出行呢,蚯蚓一样的列车里面挤满了人,因为那时候的人太多了,地上的交通过于拥挤,所以在地下的话能提高运输效率,但现在呢,你看看就知道,街道上空空荡荡,随意你怎么飞,根本就没什么人了,反而机器人越来越像人了,离远了根本分辨不出来嘛。”

    “的确听说过,但还是难以想象。”

    “是呢,曾经的世界谁能够想象呢,人头攒动的广场,奔涌浩荡的游行,漫山遍野的尸体,人类正在逐渐走向灭亡呢。”

    夵寻跟着他来到卧室,吕木林将衣柜打开,衣服拨开,露出一道锈蚀的铁门,按照房子的布局,这墙后面应该通向隔壁,但打开后,是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扑鼻而来的是潮湿苔藓散发的气味。

    “里面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我称之为希望之路,象征黎明前的黑暗,哈哈,跟紧我,要想见到光明,必须适应黑暗嘛。”吕木林轻车熟路的钻了进去,漆黑的洞口接着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落在了湿滑的地面发出的溅水声。

    夵寻依样半蹲着身子进入洞口,向前走了五步,便摸到了墙沿,这里便是另一个空间的入口,他坐在墙边用脚下探,却被一只手突然抓住。

    “不高的,直接下来。”吕木林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产生的回音嗡嗡作响。

    夵寻右手撑着跳下来,适应了一会儿,吕木林举起一根荧光棒挥了挥,光晕恰好触及到类似于洞穴的边界,周围覆满了湿绿的苔藓,往里走,又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潮湿的微风不断吹上来,顺阶梯下到一半,斑驳的墙上依稀辨认出‘风站’两个字。阶梯的尽头右拐仍是另一段阶梯,一共走过四段类似的阶梯,从旋转的回廊出来,他们似乎站在一条巨大的隧道中,荧光棒只能触到黑暗的裙边,隧道极远的两端透着微光,风从一头吹向另一头,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吕木林顺着风向继续前进,他们的鞋子早已经浸湿了,夵寻愈发的不安起来。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夵寻纯粹为了缓解心中无名的不安。

    “算是偶然吧,骨子里的探险精神,你明白吧。”

    “你父母呢?为什么分开住?”

    “啊,这个啊,叶子跟你说了吗?我已经独立了,不需要在依靠他们了,当然也不是完全不依靠,总之就是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继续生活下去,那栋房子已经无法满足我需要的空间了,我决定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一个独立的人。”

    “在家里就无法独立了吗?”

    “是这个意思,在他们眼里,仿佛你永远都长不大似的。”

    “可是年龄不是每年都在增长吗?”

    “对啊,可是他们会忽略掉这些,总会对你作出安排,哪怕你已经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但是那个决定在他们眼里,一定是不成熟的,是错的,让人喘不过气,更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绝望。”

    “哦,这便是你们之间的矛盾吗?限制了你的想象。”

    “倒不如说是否定了我的选择。”

    “那你具体想要什么呢?”

    “很复杂,以后再告诉你吧,前面快到了,跟紧。”

    二人并没有走的很远,但在一片黑暗中,回头望去,在幽暗的隧道中他们仿佛并未移动过,前后的微光仿佛飘在海上的灯塔,随海浪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