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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隧道

    同样的阶梯旋转而上,推开一扇嘎吱作响的铁门,他们终于从黑暗中脱离出来,荧光棒在上楼梯的时候耗尽了最后一丝光亮,夵寻几乎是贴着吕木林的脚跟走出来的,出来后竟是一座空寂的厂房,他们正站在一个角落里,迎着月光的盈照,身上最后一丝黑暗也褪尽了。从厂房的侧门走出,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旷野,暗蓝的天幕下,远处婆娑的树影之中,不间断传来轻不可闻的虫鸣,幽远静谧的心境油然而生,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身后的天空便闪烁着城市的霓虹色彩,他们站在了人与自然的分割线上,吕木林贴着墙朝左边前进,经过了五个类似的幽静厂房,前方的空地中站着一栋独立的暗红色的楼,屋檐之上塔楼悬着座纹丝不动地铜钟,下面挂着一个霓虹招牌——清欢酒场,楼前两棵光秃秃的银杏树,几只昏鸦醉醺醺的在枝头颤动,楼的四周铺满了草皮,一条小路弯曲延伸到脚下,更远处的空地停着几十台黑蜻蜓,楼的三层每层都亮着灯,帘后人影涌动,微弱的笑声一阵阵的传来,一闪即逝,似乎人数并不少,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夵寻放缓脚步,想到酒吧里都是生存下来的孤儿,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二人踏着银杏的枯叶直接来到门前,屋内传来热烈的讨论和一阵短暂的笑声。吕木林将手按在一块屏幕上,等了几秒,铁门发出厚重的吱呀声,走进屋内,并不像个酒吧,不重样的沙发座椅全都经过精心的摆放而显得自然宽敞,银色的栅栏网分割出一个个小的空间,独立而私密,吧台墙上只摆了七八种酒,除了些垂掉下来的藤蔓绿植,并没有其余的装饰,显得低调安静,吕木林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先带他穿过吧台,来到一个空房间内换上干净的鞋袜,将他打扮的利索,这才推门出去,他们径直来到三楼,一个隐蔽而特别的房间,特别之处在于房门的精美与华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推门而入,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众人齐刷刷的扭过头来,吕木林镇定自若的走了进去,夵寻才看清房内的摆设,就像是回到了岛上的小白盒,一模一样的陈设,沙发上坐着三个,茶几前站了四个,吕木林走到他们中央,他的脸庞站在那个位置上竟然显得分外成熟而坚毅。

    “各位,抱歉打断你们,请让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他的声音激昂有力,现场即刻便安静了,齐刷刷的看过来,吕木林淡淡的挺起胸膛,缓缓抬起手,伸向夵寻。

    “这位便是我上次所说的幸存者,这个同我一样大的少年,是如何从那帮极端分子手中幸存下来,如何辗转逃亡到这座城市,又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在一个平静的黑夜中敲响了我的门,这些经历称作是奇迹也不为过。”

    众人的视线纷纷转移到夵寻的身上,他瞬间成了在场目光聚焦的中心,夵寻浑身灼烧了起来,扫过屋内一张张陌生面孔,他的心中却并未有一丝的亲切感。

    “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从海蛹岛来的唯一幸存者,叫夵寻,他的经历各位大概都清楚了,细节的问题待会儿可以问他,夵寻,这里各位便是你的前辈,第一批海蛹岛者,同时也是麦城里蜂巢的创立者,这位便是最主要的创始人——风氼(nì)。”

    “纠正一下,我们并不是从海蛹岛来的,你知道的吧。”沙发中间那位叫风氼的男人起身,微笑着向夵寻伸出手。夵寻只得走上前去,握住那只细长而有力的手,冰冷的感觉一下刺进皮肤,他的内心升腾起厌恶的感觉,那张笑脸,在他惨白的脸上如何也显不出亲切的影子。

    “大概知道一些,海蛹岛的从前,是存在于大陆上的。”

    “是啊,也只出来了我们一批,第二年便被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这个世界啊,好像我们天生便背负着罪恶,但我们的出生也没有过选择,却要遭受如此对待,不可理解对吧,你觉得,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风氼周身冷若冰霜。

    “我不知道。”夵寻低着头,对方惨淡的脸上泛着刺目的寒光,让他无法直视过去。

    “你才刚出来嘛,听说你同圣灵教的人谈过话?”

    “在一座潜艇里,是的,谈过。”

    “具体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

    “你是说没有留下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

    “可以这么理解,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没有跟你宣扬什么我们应该存在之类的话吗?”

    “这倒是有。”

    “他们交给你什么任务吗?”

    “我并不这样觉得。”

    “为什么会允许你活着呢?这么多年,你是他们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如果说没有任何原因,恐怕是无法解释的事情。”

    风氼极力微笑着,而其余众人包括吕木林都投来质询的目光,他们沉默以待,夵寻感觉自己手心正在冒汗,他本可以正大光明的描述出整个事情的经过,那个挽救自己的关键人,但是他却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之中,正是他平静的语气所叙述出的疑问,让夵寻此刻心乱如麻,他不由得在脑海中梳理所有的细节,除了偶然与方脸匆匆一瞥,仍然排除不了偶然的因素。

    “我不知道。”

    “好了,你太多疑啦,他现在可是公司的重要人物,说不定能够借此机会将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呢。”

    另一个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将风氼拉着坐下,随后将夵寻安排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拍拍夵寻的肩膀,语气柔和的说:“你很不错,能够活下来是很好的事,以后你便也是我们最年轻的一员了,蜂巢就是你的家,蜂巢的目的就是将我们聚拢起来,让我们能够更好的生存下去,对你并没有过多的要求,你也知道,我们与他们的确存在一些差别,因此会存在一些危险,所以我们不得不团结起来。”他在说‘他们’的时候指了指吕木林,吕木林顿时表现出不自然的神情,所以在他讲完之后立马接上。

    “我也是蜂巢的成员啊,虽然我并不是从海蛹岛出生,但我与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嘛,干嘛扯上我,云罙,你太不厚道了吧。”吕木林诉苦道。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拿你举个例子而已,我当然没有否认你给与我们的帮助,我们同时也将你也视为家人啊。”云罙好笑道。

    “那你也得说清楚嘛,弄得如此尴尬,怎么收场嘛。”吕木林说完,自己也跟着众人笑了起来。

    “夵寻,这座城其实就是作为一个公司在运营者着,这样去理解的话会容易一些,所谓的统治者也就是公司的领导层,我们实质就是公司依照岗位需求定制的研究者,公司卖药,需要不停地研发,而创新是智能机器难以做到的事情,普通的人又难以胜任,所以我们的作用便在于此。”云罙耐心的嘱咐道。

    “明白。”

    “但是这其中的门道还是很深,何况我们怀疑圣灵教的幕后指使者本来就是公司内部的人,所以说,这座城,或者这个公司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干净,所以在这里一定要谨言慎行,恐怕每个人都会有好几副面孔,不可亲信任何人。”

    “嗯,清楚的。”

    “总归我们是麦森花钱买来的,算是一种高价值的人,因此城市的保护还算到位的,你知道了吧,麦森会亲自见你,到时你会更为深切的感受到这种关系。”

    “听说了,叶子安排的吧。”

    “叶子算是我们同公司高层沟通的中间人吧,她人还不错,你可以信任她。”云罙嘱咐道。

    “再没有比叶子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们就知足吧。”吕木林有些自鸣得意。

    “你所学的专业是?”云罙敲着木扶手,漫不经心的问。

    “新药研发及人体实验相关的所有基础理论。”夵寻边瞧着屋顶左上角的监控,一个隐藏在顶角内的小玩意儿,像是蜗牛的触角,无时无刻不在探知着房内的一切。

    “具体呢?我知道海蛹岛给每个人的定位会更精确些。”风氼突然问道。

    “就这些了吧,没有人通知我更具体的叫法。”夵寻没由来的一阵烦闷,随口敷衍道。

    “好吧,也许你的任务仅限于开发新药,这样更好。”云罙似乎如释重负般笑了笑。风氼却并没有问下去的意思。

    “你想见他们吗?”云罙此刻凑近过来,低声问道。

    夵寻不知怎地瞬间就明白了,上半身一下紧绷了,云罙此刻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嘲弄或者玩笑的意思,十分的真诚,云彩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在脑中又浮了上来。

    “放心,这是很正常的,每个孤儿都会类似的要求,或早或晚,对于我们来说,这似乎是个绕不开的心结,迈过去了便不再去想了,就像挣脱我们身上诅咒般的圈套,不用感到难为情,我们都如此经历过,否则会陷入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之中,不过我们会帮你的,你千万不要拒绝。”云罙耐心的解释道,夵寻有一种内心中的某一部分被看穿的感觉。

    “我还有个哥哥。”夵寻不知怎地冒出这一句,说完便感到后悔起来,也许是云罙的真诚,也许是毫无意义的联想,眼前的众人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哥哥?竟然是?他在哪儿?”风氼提高嗓门问道。

    “死了吧,或许还活着,总之通知我的人说是坠海了。”夵寻什么都看不清了,埋着头将声音从泪汁中挤出来。

    “啊,这样子的吗,回归大海,对我而言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结局啊。”风氼感慨道,周围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总之你现在也是替你哥哥在活着啊,真是不容易啊,说不定就是因此你才能幸免于难呢。”吕木林拍拍夵寻的肩膀。

    “说的真玄乎,难道是哥哥预料到多年以后的事情所以才选择坠海来挽救弟弟的生命嘛,如何说得通呢?”沙发上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发声,夵寻循声音望去,他的眉毛像是被炭笔描直一般浓黑。

    “凃冄(ran),你就不能稍微如此想象一下吗?”站着的一个陌生少年抱怨道。

    “你们究竟明白现在是个怎样的世界吗?”凃冄冷冷的,说完便闭着眼沉默了。

    “你哥哥的事情实在很抱歉,夵寻,你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与麦森的会面,接下来你会被塑造成一个死里逃生的英雄形象,以此为契机,城内会掀起一场大清洗,圣灵教的异端分子会被彻底铲除,这是麦森的盘算,但是城内的形势十分复杂,你也许有所涉及,所以在此期间,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也会暗中保护你,只有铲除圣灵教,海蛹岛上的人才会真正的安全,你明白吧。”云罙意味深长的看着夵寻。

    “明白,这也是我想要做的事。”夵寻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回应道。

    “这就好,你的档案我们已经收到了,你如果想见的话,吕木林会帮你。”

    “放心吧,夵寻,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任何要求都不要客气,我一定会帮你搞定。”吕木林拍拍胸脯。

    “不早了,你们回去的时候一切小心。”云罙嘱咐道。

    “放心吧,我明白。”吕木林拉着夵寻离开房间后,屋内陷入了沉默,几个人似乎在等待,良久,屋内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

    “他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内心比较敏感,说话很谨慎,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云罙说。

    “的确如此,但是说服他仍有一定困难,感觉并不完全信任我们。”风氼回忆道。

    “哪能像你那样咄咄逼人呐,换做是我也会一样不信任你,况且你的微笑实在是,不堪入目啊。”云罙揉揉眉头,仿佛回忆起令人头痛的事情。

    “还需要再看看,可能需要一些引导。”凃冄沉声说。

    “嗯,现在还为时尚早,再观察观察,这孩子对我们十分关键,务必要取得他的信任,还是云罙出面吧,你们俩谋划一下,可以适当的引导,在他完全信任我们之前,不要透露一点儿风声,包括吕木林。”浑厚的男人声音说完便消失了,众人在沉默中也渐渐散了,此刻夜色正浓,一架架黑蜻蜓向着城市的霓虹划去,这座城市似乎从未入睡,又似乎又从未清醒。

    回到住所后,二人身上缀满了细珍珠般的夜露,吕木林扔过来一条干毛巾。

    “真是潮湿啊,这座城,一直都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他们都在高处待着,很少下来,还对外宣称这是座阳光之城呢。”

    “那岂不是两个世界。”

    “说的是呢,在上面俯瞰,只看见一片层叠的绿色森林,又怎能想到这宛如蚂蚁洞穴般的街道呢。”

    “蚂蚁的洞穴,真有意思,我有个疑问,我一定要见麦森吗?”夵寻擦完头发,正将外套脱下来。

    “是他要见你,你当然可以拒绝,不过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一方面,你是他的花了钱的,他见你就像查验货物一般,另一方面,他的目的也对你有利,你不是也想揭露那帮人的恶行吗?”

    “感觉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吧,就像今晚的情形,让我有些陌生,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吗?更像是一种审查?”

    “你是指风氼吧,他一直就那个样子啊,说话比较直白。”

    “是哪天呢?”

    “你是说会面吗,等叶子通知吧,她一直盯着呢,在此之前,你就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夵寻躺下后,辗转反侧许久,终于还是从睡眠中挣脱出来,他突然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果真是一件集装箱里的唯一幸存的货物,即将被打开,迎接买家的检视了,自己这个生命,当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那么如此想来,泽也一定是预料到了如此的境地,那么自己算是感受到4年前泽也的心境嘛?那时的他是如何说服自己一跃而下,从此拥有无限的自由的呢?他竟开始有些羡慕起泽也的选择,如果以此刻的心境,自己当年也会随泽也而去吧,将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融入大海的灵魂之中,但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对命运的逃避吗?他此刻分辨不清身处蚂蚁洞穴的自己究竟在何处,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夵寻在等待的日子里一直处于类似状态,感觉脑袋甚至都混沌了,而吕木林似乎整日整夜都关在房内,除了叶子会将他拎出来吃饭,他变得颓废又疲累,仿佛在进行一项十分消耗脑力的工作。这天,夵寻终于忍不住好奇推开他的卧室,吕木林正窝在桌前盯着全息投影出来的屏幕,丝毫没有注意这边,他索性走到背后,屏幕上是一段监控视频或者录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低头审阅文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吕木林却观察的仔细,目不转睛的瞧着,突然间,视频中的女人有所察觉似的抬起头来,视线仿佛直接落在了屏幕前夵寻的身上,夵寻那一瞬间感觉到身体僵直了,后颈到脊背的皮肤纷纷鼓立起来,像是一阵电流传至脚底,那张脸,正是夵寻在白塔上展开的档案里面的照片,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和鼻梁,是母亲。

    吕木林回过神来,赶紧关掉投影,正要说什么,门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低沉而杂乱的脚步声,其中还有金属刮擦地面的叮当声,由远及近,一向阴暗无人的街道此刻热闹了起来,二人面面相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门口的四个大家伙不知何时只剩了两个,而在街道的正中央,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上栓着数不清的人,他们穿着白色连体服,胸前贴着编号,就这样在潮湿的地面被铁链拖着走,铁链的顶头不知被什么牵引着远去了,面前的队伍其中一个,编号已经到了两百九十八,队伍行进的很缓慢,足以让夵寻看清每一个人的脸,光是向前挪动一步都需要狰狞着咬紧牙关,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女人,他们的脚踝与铁链相接处已经血肉模糊了,潮湿的地面上早已留下两条血的印迹,更让夵寻不寒而栗的是,铁链每一段空缺处都着拽着一截残缺的小腿过来了,铁链已经嵌入了肉里,流干血的断脚成了僵硬的湿木头,一路拖着,提醒着后面的人倒下的后果。

    “是工会的人呐,一群愚蠢而可怜的人呐。”吕木林指着窗外说。

    “什么工会?”

    “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工人们呐,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工人被迫丢掉工作,无处可去,就跟着几个脑子灵光成立了个权保工会,最开始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得到一个工作,后来慢慢竟然演变成了要推翻公司的组织,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吧,这不是螳臂当车嘛。”

    “就是你说的复新会?”夵寻边说着,想起霁子的母亲不就是这样死的吗,闹了这么久还在持续着。

    “对,该叫复新会了,当年抓起来的人都会有这个游行,杀鸡儆猴,听说是很久以前的东西,现在搬出来用,效果嘛,并不明显。”

    “这些人当真一点儿用处没有吗?不过是求生存,安抚起来不是难事吧。”

    “在公司眼里,世上根本不存在人啦,只以你创造的价值来衡量你本身的价值,至于人的命,在公司看来,命比草贱。”

    “按你所说的,有价值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任其自生自灭,不怕最后人都死光了吗?”

    “所以你们诞生了呀,有价值的高质量新人类,人也成了一种可以定制的货物,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买到。”

    “这不等同于又一次的毁灭重建吗?”

    “毁灭,再重建,就像电脑重启一样,对吧。”

    “你也赞同?”

    “我只能说是无能为力。”

    “我没想到竟是这样。”

    “毕竟你才刚来嘛,岛上来的每一批都会经历这个过程,慢慢的就习惯了。”

    “真能视而不见吗?”

    “额,也许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吧,但也不能表现出来吧,你还没接触到,公司有心理辅导部门,其实就是心理观测,每个人都会有厚厚的一本观测报告呢,相信我,你绝对不愿意自己的报告里出现异常两个字。”

    “类似于精神控制?”

    “官方说法是心理健康监控。”

    “异常会怎么样?”

    “我也不清楚,可能会进行深度的分析吧,类似于洗脑一样的,出来后又焕然一新了,像换了个人。”

    “这便是我的命运啊。”

    “我也一样,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公司就像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械巨兽,会不断的进行自我清洁和优化,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零部件,坏了就要打磨,打磨不了就丢掉,总而言之,零件可以更换,公司永葆年轻。”

    “没人逃离吗?既然每个人都是可以替代的,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呢?”

    “像海边那群人自生自灭吗?在外面随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你以后会知道的,如今的世界,城市还是相对安全的地方,虽然条件苛刻,但只要在规则之内,就没问题。”

    “城里现在有多少人?”

    “大概有十来万?,具体你得问叶子,她清楚。”

    “才这么点?”

    “智能机器人不知是人的几倍呢,光看外表你都分辨不清皮肤下是骨头还是合金。”

    “唉…”

    夵寻回到客厅,坐到沙发上,一条铁链,使他对城市的印象完全扭转了过去,他们连生存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因为他们被判定为没有价值的人,连街道上方的花草都有观赏的价值,如果以价值来衡量的话,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呢?回忆起自己脑中掌握的理论,他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恶心,腐物的酸味涌到咽喉,像是胃里的食物全都返了上来。

    “你怎么了,没事吧。”吕木林恰好走出来。

    “没事。”

    …

    “所以说,你这几天一直在追踪她是吗?”

    “你也看到了,只是在做一些必要的调查。”

    “她在哪里?”

    “在北边,墨城,你想见吗?现在就能开视频,如果想要见面的话,两个月后她会来这里,周六有个学术会议,名单里有她。”

    “嗯。”

    “所以?”

    “会议地点呢?”

    “旋镜大厦18楼6号厅。”

    “谢谢。”

    自己会去见她吗?他彻夜想着,自己与她真的存在联系吗,也许仅仅是生理学上的母子关系,或者说是借用了她一半基因拼凑出这幅躯壳,在此基础上又萌芽出一个灵魂,于是便成为了自己这个生命,如果将躯壳和灵魂剥离,灵魂就是独立的,没有受到她一丝的干扰,那么反复在脑海中牵扯的到底是哪部分呢?宛如诅咒般的圈套,真的能够解的开吗。

    几天后,云罙敲开了房间的门,吕木林顿时惊坐起,一时间忘记自己应该要做什么,脸上瞬间变幻了好几种表情,夵寻此时从房间走出来,愣了一会儿,向他迎了上去,云罙拍拍夵寻的肩膀,微笑着坐在吕木林旁边。

    “怎么,不欢迎我吗?”云罙丝毫不介意吕木林的失礼。

    “只是太惊讶了,你怎么知道这里,而且直接就能进来?”吕木林起身倒了杯咖啡放在他面前。

    “还是费了点儿功夫,而且你门前那两个保镖未免也太显眼了些吧。”云罙若有所指的笑笑,接着面向夵寻。

    “我猜你还不知道吕木林的身份吧。”

    “他从未提过。”

    “他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提起的,麦森是他父亲的姐夫,将来还是要回公司的,对你隐瞒身份也是情有可原,他现在正与家里闹矛盾呢。”云罙故意揭开吕木林的身份,让吕木林脑门沁出了汗珠,他连忙接过话头。

    “什么呀,我就是个纨绔子弟,家里已经都不管我的死活了,那个身份不值一提,云哥,你这可是第一次来我这,有什么要紧事吗。”

    “就是来看看你们,夵寻一直等着见面耽误了入职,外面现在一直听说有这么个幸存者,但没人见过,正在议论纷纷呢。”

    “议论呗,他在这里非常安全,没人知道他在这,不过,云哥你是去找了叶子吗?”

    云罙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不过,我主要是来提醒你们,圣灵教,近期他们似乎有所活动,经常有人拐外抹角的打听你的下落,这些人的身份不好确定,有些棘手。”

    “难道还要找出来赶尽杀绝?这不是多此一举嘛。”吕木林显得有些气愤,挥舞着手。

    “我们判断他们内部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在夵寻这件事上可以瞧出一些端倪。”

    “这倒是有可能,如果是真的,倒是个好时机。”

    “确实,所以现在公司也在全力准备,不然会面也不可能拖这么久,夵寻,你是最关键的一环啊。”

    夵寻只是静静听着,自己是如何成为这关键的一环,关键在何处呢?不过是侥幸活下来了,这其中的原因到现在也还是不明不白的,如果能够当面再问他一次,他也还是沉默吧,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也未可知。

    当天深夜,夵寻小心的推开衣柜,望着黑黢黢的洞口,踟躇不前,并非是担心被发现,尽快行动的话吕木林是毫无察觉的。是白天云罙趁机偷偷递过来的纸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行动的,非去不可。

    他努力不去想霁子的脸。

    钻进秘道,从另一头出来的时候,透过工厂的高窗,月辉同上次一般贴伏在他湿漉漉的身上,清冷又静谧。云罙倚着月色,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脸上抹着一层暗淡的笑。

    “看来泽也这个名字对你的确意义非凡啊?”

    “我丝毫不惊讶,也不相信你纸条上所写的,但我还是想来看看。”

    “这就够了,不过我告诉你的,确有其事。”

    “哦?你并非亲眼见过,也不在场,怎么确认。”

    “我们的消息一向是严谨的,从未出错,所以我才敢如此确定。”

    夵寻的心中此刻奔腾着一股六神无主的激流,在他五脏六腑之间肆虐,既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

    他们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向工厂的深处走去,一切都笼罩在月色的寂静之中,纵横交错的管道在头顶结成了网,锈迹斑斑的液氧罐表面湿漉漉的,冒出比月色更清冷的寒雾,左转过来,厂区高墙的边上,低矮的平楼蜷缩着蹲在墙角下,透出微弱的昏芒。

    “那里是他们的栖息地之一,泽也的名字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就在那里吗?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了解你周围的一切,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你不去吗?”

    “我在这里等你,反而会更安全些。”

    夵寻独自沿着高墙走近,墙根的草坪上覆满了丢弃的生活垃圾,夵寻才发应过来,这是座被遗弃的工厂啊,连同这里的工人一起被遗弃在这里,如同随手丢掉从脚底揪下的一块硬茧皮。

    平房内空间很大,依然散发着药粉的苦味,只一盏积满灰尘的灯罩吸在房顶,透射出昏黄的灯光,因此每个人的脸上只有鼻尖从阴影中伸出来,空气中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他们各自蹲坐在横七竖八的帐篷前,理所当然,帐篷没有一顶是干净的,颜色也是杂乱无章,秩序在这里是濒临灭绝的东西。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传出泽也的名字呢?

    终于有个人起身,扫了夵寻一眼,走到角落里,一转眼又消失了。不多时,同样的地方两个人走了上来,这次又多了个年轻人,穿着让他想起来电影里的黑帮小弟,小弟向夵寻勾勾手指,便在原地等着,看样子比夵寻没大几岁,但派头十足。

    夵寻跟着他来到地下的甬道,曲曲折折的转了七八次,终于来到一扇门前,小弟谨慎的敲三下,贴耳过去,这才开门让出一条路,根本不给夵寻犹豫的机会,狠瞪了他一眼,将夵寻拉扯进去后,立马关上门。

    还未等他看清屋内的情形,一个轻蔑的笑声便响起了。

    “有意思,原来是长这样啊。”

    夵寻循声望去,一个男人靠坐在单人皮沙发上,搭着腿,面前摆着半瓶酒,玻璃杯里还剩一口,灯光越过沙发靠背打在酒瓶上,散射出橙黄的光影,男人一动不动,却散发出一股阴柔的威严。

    “你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我为什么来。”

    “这么说吧,我根本不在乎你为什么来,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一概不想参与,但是我对于你这个人,还是有些兴趣的,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泽也,你听过这个名字?”

    “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吧,一场风暴正在形成,而你,就站在风暴的中心,还有心思四处去打听一个死人吗?”

    “你从哪里听道这个名字?”

    “叫泽也的人多了,虽然岛上来的人名字没一个正常的,但泽也绝对不止一个,而且,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名字,真的是随机生成的吗?每每听到都会觉得好笑,你们跟我们也没什么分别嘛。”

    “只是个名字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你觉得,他们拿你当人看了吗?还不如一条狗。”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为这个世界感到悲哀。”

    “泽也,从哪儿听来的。”

    “小东西,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既然肯见我,必然有你打算,你想要什么?”

    “还算是个聪明人,如果让我发现你是个蠢蛋,你今晚就走不出这个房间了。”

    男人终于将身子前倾,肘部撑在膝盖上,坚韧的短发在光亮处显了出来,脸两旁高耸的颧骨像皮裹着的哑铃,双眼仿佛才睁开,在黑暗中射出一道银光。

    “还没有到时候,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

    “什么意思?”夵寻突然感到身体的战栗,隐约中似乎触摸到什么隐秘的东西。

    “对我来说,你记住这句话就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我记住了,但好像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嘛。”

    “也许吧。”

    “你该告诉我了吧。”

    “听好了,我不知道这对你是不是个好消息,泽也曾经在这里出现过,三四年前?记不清了,我们有人见过他,彼此交谈过,但是他当时状态并不是很好,话也说不清了,然后就不知所踪了。”

    “确定是他吗?能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

    “他的样子,形容出来就是你。”

    “所以你一见面就说?”

    “听他形容总想不出,一见你就明白了,总之眉眼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泽也没有坠海?或者被别人救上岸了?总之他有可能现在仍然活着,夵寻突然感到不可思议,离开了岛,他没有任何途径能够联系到自己,只能想办法生存下来,他也知道自己注定会到这里,那么他在此出现是为了寻找自己吗?夵寻突然感到一阵迷眩,内心又升起一团光亮,似乎在城市的某处泽也正等着自己,他隐隐的感到自己会来到这里,是因为自己脑海深处从未承认泽也已经死了,无论是精神上或者躯体,他时刻都能感受到血脉的联系,这是早在人造子宫内,还未睁眼时就已经触摸过彼此,远超一切其他关系的联结。

    “你似乎很高兴,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存在。”

    “他还活着,你不了解他。”

    “如果他能有你一样运气,倒是有可能。”

    “可是,你们真的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吗?”

    “哈,你经历过什么呢?你前半生就是笼子里的动物,后半生出来给人卖命,哪里有路可走呢?我们至少在走自己的路。”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迟早都会死的,活不了,自身不允许。”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你当然不明白,这是关乎于人自尊的东西,为信念而死,虽死犹生。”

    霎时间沙发上的男人面露悲悯与坚定,仿佛走在朝圣路上的信徒,浑身都枯竭了,双眼依然闪着光,所有的苦难都视为了虚无。他全身心都被这其中蕴含的力量震撼了,从头顶到脚尖似被蜂尾蛰过,战栗不止。

    隐藏在地底下的他们终究都会因为信念而死去吧,他从甬道出来的时心底顷刻间又感到一阵哀伤,不过是求生存,却落得如此境地,根源到底在哪儿呢?难道生存的权力真像说的那样被剥夺了,一个群体彻底沦为了时代的弃子,如此想来,他们到底是与时代抗争,还是同命运较劲,亦或是在这座城中呐喊吧,但夵寻真真切切的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螳臂当车,虽死犹生的坚韧不屈。

    经过他们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未曾移动过,昏黄光影下的鼻尖,盘腿的姿势,帐篷上的影子,时空都仿佛静止了,信念如果可见,夵寻此刻应正处于无垠的银河之中,众人源源不断的汇聚在银河的中心,悄无声息。

    从平房走出的那一刻,夵寻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包袱,已是深夜,云罙仍在远处候着,看见夵寻的那一刻,深深的吐了一口气,他才意识到那个男人说的话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夵寻朝他走去,云罙却突然冲了过来,夵寻不解,停了下来,刹那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月色静静的贴浮在油罐的表面,呈现出皎白的青冷色,云罙惊恐的睁大着眼,手伸向十米开外的夵寻,一副奔跑的凌空姿态,夵寻满脸疑惑的神情,头身偏转90度正对工厂的高墙,似乎是想转过身去,顺着云罙的视线望去,是无尽的黑夜星空,星空下是冰冷的高墙和电网,再往下,是一团火光,来自平房顶上的火光,一小撮,以及火光背后趴着的黑影,弹头停留在夵寻背后十米的距离,它周围的小小的空间已扭曲变形了,划破的空间旋成一蓬气焰,下个瞬间,破空声呼啸而来,夵寻应声倒地,云罙冲上前去,匆忙间那黑影一闪及逝,平房内乌泱泱涌出来一帮人,望见跪地的云罙招手,便围了过来,众人同云罙一起将他抬了回去。

    翌日,吕木林直到中午才确认夵寻的确失踪了,叶子随后赶到,气急败坏的将一切归咎于吕木林,数落了一通后又泫然欲泣,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因夵寻的失踪而成为了泡影,吕木林赶紧联系风氼,无果,最后瘫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