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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线索

    睁开眼,夵寻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空房间,能听见虫鸣,飞鸟振翅和潺潺的溪流声。屋内飘散着消毒水和血的气味,摇曳的树影在墙上张牙舞爪,发出沙沙的吼叫,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是哪儿?他想看看窗外,刚准备起身,剧痛就从腹部传来,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深呼吸,待痛觉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意识才逐渐恢复过来。他摸着腹部厚厚的绷带,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自己中枪的瞬间,腹部像是炸开了,剧痛让他很快就丧失了意识,而在那之前,他似乎看到房顶上的黑影正盯着自己,又是他!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从踏上陆地那刻起,自己似乎从未摆脱过他的监视!只是,这次他没有失手,但自己还活着。他仿佛再用枪声警告自己: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自己绝对不会醒过来了。到底是在警告什么?对于刚得知泽也可能活着的消息夵寻来说,他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必须弄清楚才行。但疼痛再次袭来,他不禁闭着眼呻吟起来。

    “啊,好痛啊,好痛。”

    俄而,一位身穿白褂的女人过来,翻开他的眼皮照了照,掀开衣服检查绷带,用还算温柔的口吻安慰道:“止痛药效过了,能忍则忍,实在受不了的话就告诉我。”

    “这里是哪儿?”夵寻虚弱的问道。

    她笑了起来,说道:“这里大多数人醒过来都问这句话,不过你与他们不同,你的眼睛很清澈,不像是自甘堕落的。”

    “嗯?”夵寻一时难以理解,或许是疼痛的后遗症,他脑子一片模糊。

    “这里算是一个收容所吧,留治那些无家可归的苦命人,他们大部分都是倒在路边,醒来后就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还有人认为这里是天堂呢。”她微笑起来。

    “也许是你的笑容让他们觉得来到了天堂吧。”夵寻打趣说道。

    “哈,真会说话,看你样子也才刚成年吧,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了。”

    “很晚了,早点休息,你会好起来的。”

    她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悄声说道:“如果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不用理会,这里有一帮疯了的,你只管睡你的。”

    她的话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他开始留意起屋外的响动,听了许久,终于抵不住困意,在潺潺的溪流声中合上了眼,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被一阵野兽般的嗥叫惊醒了,睁开眼,盯着墙面婆娑的树影,又一声长长的哀嚎,他汗毛倒束,这声未完,又一声,两声,三声,混成一片,其中夹杂着尖叫、低吼、怒骂、大笑,声音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不禁联想出一副地狱般的场景,发觉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次日,他在温柔的呼唤中醒来,她来换药。

    “昨晚那种声音,你也听见了吧?”夵寻将衣服掀起,露出腹部渗血的绷带,他第一次检视自己的伤处,左下腹,看来是从腰背穿透过来的,她并不搭话,专心将绷带剪开抽掉,伤处并没有黏连,夵寻望着那个不规则的缝合疤痕,想着如果剪开的话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肠子都碎掉了吧。”

    “接上了,碎的都扔掉了。”

    “扔哪儿了?”

    “扔海里喂鱼了,你倒是爱惜自己,连这点都舍不得,还要问?”

    尽管她只是玩笑话,但夵寻仍然感到一阵安慰,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嘛。哪怕是句假的,也能从中得到慰藉,好像在脑海中已经认定了似的,欺骗自己从而减少了痛苦,就像安慰剂一样。

    又五日,他逐渐摸清了规律,每当墙上的树影顶端与画中的月亮重合时,哀嚎准时而至,首先登场的总是同一个声音,接着便像是追随一般,汇成一场阴气森森的交响乐。听得久了,心中竟泛起一股酸楚,这哀嚎之中蕴含着某种极度的渴求,也许,他们只是将常人心中压抑的东西,用另一种方式发泄了出来而已,他们不正如自己心中的牢笼吗,同情与心中的酸楚复又倾泻到自己身上。

    这天清晨,她又唤醒他,嘱咐他该下床走动了,他精神一振,身体已按捺不住的热了起来,走不了多快,几乎是三步一停,但他迫切的想要看清这里,于是直奔窗边,窗外竟是斜对着的山脊,白墙上整夜婆娑的树影原来是棵银杏啊,绿油油的像少女裙边的叶子,怎么会没认出来呢?或许是光影的摇动形成了错觉,亦或是那声哀嚎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银杏树在山腰处迎风招展,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惊惧,探出头,下面还有五层,上面还有一层,自己目前在六楼偏左的房间内,整栋楼的后墙因靠山的原因,覆满了青苔,围墙依山而建,墙内足有三米宽的车路,几名妇人正挽着胳膊在路边散步,清晨的山林漂浮着一缕白雾,清冷而凉爽,令他又想起了岛上的湿雾,眼前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色,静谧的不可思议。

    走出房间,似乎只剩自己了,隔壁跟对面房间是空的,往前走,还是空的,直到靠近电梯的房间里躺着一个人,观察了一会儿,纹丝未动,他便打消了念头,按下电梯来到三楼,根据他的判断,应该在右边,他透过窗户逐个察看,药房、诊断室、值班室、检验室、放射室、注射室、换药室一应俱全,继续朝里走,有一道上锁的铁门,钥匙就挂在门外墙上,他打开铁门进去后将门关上,从栏杆之间伸手出去,刚好够将钥匙挂回墙上,他感到更迷惑了,进了这里光线似乎暗了许多,透过门上的玻璃望去,原来是一个大房间,里面至少摆了几十张床,窗帘都合上了,房内是一片昏暗之色,看不清里面具体有多少人,单从轮廓来判断,他们行动缓慢,身形消瘦,头发蓬乱,整个屋内死气弥漫,难道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吗?但他们的皮肤并不松弛,脖颈上看不到皱纹,只是从他们的身上感受不到生命的鲜活,似乎一个个被抽干灵魂的躯体。

    光是站在门外,他感到自己的活力也在一点点熄灭,当他正要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一抹鲜艳的红色裙角,他侧身贴到玻璃上,调整角度,将视线极力追寻过去,啊,竟是同霜雪年龄相仿的少女,穿着一件鲜红的碎花长裙,抵着墙蜷坐着,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之间,小臂的肌肤一片雪白,裙子掩住了脚,像只被遗弃的精美瓷娃娃。

    一声呼唤将他从惊异之中拉扯出来。

    “我带着你走吧,你竟转到这儿来了。”

    “那个女孩儿。”

    “红裙子那个?她的身世最让可怜呢,一想到她,胸口就堵得慌,心酸得很。”

    “她…”

    “你真是好奇啊,那里面都是可怜人,为了戒掉苏妥,他们自愿把自己关进去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那个年纪,怎么会?”

    “所以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我也分不清了。”她面露无奈,扶着他来到外面。“据说这里以前是一座养老院哩,所以环境很好,很适合养伤。”

    这栋建在半山腰的养老院,如今是复新会的临时医院,公路曲折蜿蜒,连着东西两侧的山峦绵延开去,仿佛没个尽头,山的这一侧是广袤的丘陵地带,极目望去满是山林,楼东侧的的山谷分出一条溪流向山脚下的盆地淌去,一队大雁越过头顶的山峰朝北侧的天际线远去,夵寻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听说麦城的苏妥是顶尖的。”

    “啊,你完全不了解吗?”她捂着胸口,惊讶中带着些许庆幸。

    “麦森就是靠着苏妥才有今天的成就,苏妥是大家公认的硬通货。”

    “不就是药物吗?也能如此畅销世界?”

    “最开始研发苏妥只是缓解焦虑的,你不知道当年的情形吧,许多人都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了,觉得人类失去了希望。”

    “可是光靠一个公司能将苏妥卖到世界各地吗?”

    “还不是靠圣灵教,左手传教,右手卖药,真是讽刺啊,但当时人们都为之疯狂了,虽然只是短暂的快乐,竟成为了许多人活下去的动力。”

    “公司与圣灵教之间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光麦森公司,其他城市也都是如此,圣灵教能将任何东西以救世主的名义销往世界各地,有意思吧,伸出双手就如同接受神的旨意一般,心甘情愿的堕落下去。”

    这是个自欺欺人的世界呐,他的胸口如有巨石压着,身体蜷缩起来,腹部的绷带随之渗出了温热的血,她惊呼着将夵寻带回了房间。红衣少女的身影在脑海中随着白墙上婆娑的树影一同摇曳,他等待着,哀嚎准时传来,他仔细分辨,她的声音也在其中吗?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吧,她并不真实的存在,只是自己的错觉,这样想着,他的内心轻松起来,也就自然而然的过滤掉她的话。

    往后几天,他却不敢再去验证小女孩儿是否存在的真实性了,与其说是心虚,更像是一种逃避,虽然她与自己毫无瓜葛,那么显然她的存在与否便同自己无关了,究竟自己在逃避什么呢?他感到烦躁不安,内心却不由的开始担忧起霁子的处境来。去爬山吧,望着铺洒在地上的阳光,他决定将身心置于山野之中。

    山的脊背天然的形成了一条路,并不陡峭,他随手捡了根合适的树枝当手杖,缓缓攀登,没多久背上就遍布汗津了,山风偶有一阵,带来一阵草木清香。发了汗,气血流动起来,他全身都轻松了。夵寻背靠一棵松杉休憩,朝山下随意瞧着,收容所的一角还能看到人影晃动,曲折的山路千糕一样层叠着,直蜿蜒到笼罩在山影之中的谷底中,又缠着另一座山绕过去,恰好成一条白线分割了明暗两面,鸟群略过竹林,从山影中飞出,即刻染上了金光,如同涅槃一般,驰骋云间,他们才是真正自由的啊,泽也此刻是否也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呢?夵寻自从记事以来,便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从未体会过挣脱的感觉,泽也跃入大海的时候,一定体会到了,涅槃一般的感觉。

    还能坚持攀登吗?他的胸中突然激起一股执拗的稚气,拄着手杖继续,没走几步便又泄了气,这不是同自己过不去嘛,晕倒的话会掉到山谷之中吧,从此便在山影里长眠了,他朝山脚望了望,沿着原路下山,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探出脚,紧紧的扒着手杖,额头很快冒出汗珠了,他留恋似的回头看向山顶。还有三分之一的距离,咬着牙也许真的可以吧,仍在犹豫之间,一抹鲜艳的红裙从哪儿钻了出来,朝着山顶跑去。

    夵寻不假思索,如同追寻虹彩那样转身追赶上去,同样是在山脊线上啊,他看着手杖不禁笑起自己来,真是不可思议。爬上山顶后,他痛的瘫倒在地上,抬起头寻找,她并膝坐在裸露的石块上,头发披散着,稚嫩柔弱的肩背直挺,消瘦的手臂垂在膝上,凝望着前方,并不回头,也不出声,显得娴静而成熟。

    但这份娴静成熟反倒让他心酸不已。

    “你是谁?”她声音竟如此低沉,一阵冷风拂来。

    “你不认识我,我追你到这儿来的。”夵寻起身,不敢靠近。

    “你这个样子,你有什么目的?”

    他心头一颤,目的?自己究竟有何目的?不过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和同情才追过来的吧。

    “我来看看你,这里很危险。”

    “看着你比我危险吧,就不能真实一点吗?”

    小女孩儿终于转过头来看他,是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山茶花瓣样娇嫩的血色,却睁着一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眸。

    “你在看什么?”夵寻深陷进她的眼中,身体冷的发颤。

    “你的眼神倒很坦然,那儿。”她伸手遥指,竟是旋镜大厦,隔着云雾,远远地隐在山隙之间。

    “你不也是从那里来吗?”

    “算是吧。”

    “你叫什么?”

    “夵寻。”

    “哈,海巢人?”

    “这么明显吗?”

    “你就不能直接换个名字吗?这根本就不是人的名字嘛。”

    听到她如此说,夵寻内心一阵羞愧,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名字,如今也会造成如此大的困扰,与其说是名字太过生僻,内心其实是饱含着对自己的偏见吧,但若只是偏见的话,自己又为何要感到羞愧呢?

    久久的凝望,他身上的汗液被山风轻柔的拭去,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他对小女孩儿的怜悯逐渐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很奇怪,我竟然开始信任你了。”

    “什么?”

    “你还是童子之身吧,一看就知道。”

    夵寻无言以对,她似乎无所顾忌,这让他又想起虹彩的影子,她们都是天生就不受束缚的那类人,雕刻在骨子里的自由。

    “听说你们出生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面朝山麓,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你们真可怜,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你让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坐下来说说话好吗?”她的声音稚嫩有成熟,让人难以拒绝。

    “那天下大雨,我刚回家,就发现他们相拥在血泊之中,僵硬的肢体缠绕在一起,分不开了,最后就这样进了火场,成了一堆咸涩的骨粉。”

    “之后我跟过很多男人一起生活,辗转流离,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送过来,推过去,就像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你知道吧,打开是空的。”

    “就这样沾染上那东西,当时对我来说,就像解药一样,剧烈而痛苦的渴求着,简直不顾一切了,那种感觉,就像灵魂再被一丝丝的抽离,意识空洞洞的,身体也空空的,就像陷入沼泽的空瓶,期待某天能被人解救出来,洗去污泥,崭然一新。”

    少女像是对着天空在诉说,山风裹着言语飘到了苍白云上,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自告奋勇将夵寻扶下山,一路上夵寻怀着十分歉疚的心情,仿佛自己的过错一般,却又不是,这股子心酸逐渐酝酿成了满腔的愤懑,终于在夜深人静中,扭成一股手脚颤抖的低吼,击向山野林木的夜空之中。夵寻日渐康复,绷带的渗血渐淡,但小女孩儿的身影在脑海中久久盘旋不去,反复回忆着她俯视山林的姿态,平静的陈述,其中蕴含着令人无奈的颓败之色,这过程如同旁视她陷入沼泽,直至完全淹没。

    她的身世,与自己重叠的部分,让他更深切的体会到那是上天给他们的诅咒,苦难,从来都不是理所应当。也许是为了能够更靠近她一点,他来到了医院的档案资料室。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翘着腿,无所事事的样子,将手往身后一指,又陷入了沉湎,灰尘与档案一样按年份累积排列,越往里走,越感受到一股覆满尘土的岁月。

    据她所说,三年前刚到这里,他在一摞厚厚的档案盒里终于翻到了她的档案。

    “柳如仪,如今算来应该18岁了,父母双亡,入院诊断是药物戒断综合征,三年内尝试逃离9次,尝试自杀3次,早熟、戒备心强,性格特质为孤独、内向,情绪状态极不稳定,表现为明显的自虐倾向。”

    再往后翻,断断续续的记录着她口述的经历,某人根据时间顺序整理出来,显得极为耐心,看到最后,记录人上是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并非潦草,而是极具设计的字体,他将档案的内容耐心看完后,将最后一页的签名捧到老头面前。

    他半天才睁开眼,看着夵寻,似乎吓了一跳,来回打量,最后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

    “小娃娃,你叫什么。”

    “这个签名是谁?”夵寻说完,老头将目光又缩了回去。

    “这个我借一下,待会放回来。”夵寻正要往外走。

    “现在的年轻人呐,瞎忙活,他们没人认识的。”老头仍然闭着眼。

    “怎么会,这不是这里医生的签名吗?”

    “是医生没错,但这个人却不是这里面的医生,而是这里的病人。”

    “既然是病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不信?那你去吧。”老头不在阻拦。

    夵寻一时间惊疑不定,按照老人的意思这个人大概也不在此处了,就算还有人认识,自己也只是得到一个名字而已,这个名字对自己有什么要紧吗?好像可有可无,自己如此执着难道是被他的详实的文字所打动了吗?一份病案记录本就是作为医生的职责,为何自己深受触动呢?是对柳如仪的同情吗?还是在描述里透露出的悲伤,仿佛要满溢出来的孤独感,虽然是记录别人的经历,却像是读出了记录者的悲观厌世的孤独。

    “夵寻,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带着谦卑。

    “果然,同那人一样,现在有点意思了。”老头将腿放下,正对夵寻坐下,认真的将夵寻从头到尾扫过一遍。

    “什么意思?”根据名字得出自己来历已经不足为奇了,但是难道这个医生也是来自那里的吗?

    “你是特地来问的吧,你的同伴。”

    “同伴?”夵寻心中升出一股悸动,他预感有什么要来了。

    “你也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但你为何不认识这个签名呢?你们来自一个地方,又长得那么像,真是奇怪了。”

    夵寻心中预感越来越强烈,感觉自己偶然间抓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泽…泽什么来着,也?泽也,对,就叫泽也。”老头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

    “泽也,是叫泽也吗?”夵寻情不自禁的喊出来。

    “就是这个,我对他印象很深,一个有趣的年轻人。”老头露出笑容。

    泽也竟来过这里,等等,他说泽也是作为病人?

    “泽也来这里是得了什么病吗?”

    “他跟那个女孩儿一样,迷上苏妥了,戒不掉,听说像个疯子在城里闹,快被人打死了,后面被人送来这里,好像也懂点医学,好转以后也开始在这里帮忙,他跟你一样,也对那个小女孩很关心,但没多久就离开了,你们是?”

    “他是我双胞胎哥哥。”

    夵寻至今才知道泽也学的医学,在岛上这些都是保密的,回想起来,他也从未看过泽也留下的任何笔迹,也不认识他的签名。他又一次确认了泽也在世的消息,四年前泽也坠海,不知如何存活下来,上了岸来到了麦城,遇见复新会的人,三年前他因吸食苏妥来到了这里,那时的他只比柳如仪大两岁,他们为了戒掉苏妥而朝夕相处,也许正是在那时,诞生了这份档案。

    “后来呢?他去哪里了。”

    “这个也没人关心,就是离开了。”

    也许她知道呢,夵寻不顾伤处的疼痛飞奔出去,在那扇门前寻找,怎么也看不到她人影,医院转了个遍,这才想起上次相遇的地方。他转身朝山顶走去,迎面却走来一个熟悉的人,云罙。

    “恢复的真快,都能跑了,到底是年轻人。”云罙微笑着伸出手,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转而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知道我要来吗?还是你要去哪儿?”云罙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

    “你等我一下。”

    他绕开云罙跑开了,云罙转身看他的背影,反应过来似的追出去。

    “你还有伤,等等我。”

    他没听见似的登上山脊,手脚并用向上爬,登上山顶,她背对坐着,仿若昨天的场景。

    “泽也,你,见过泽也吧。”夵寻捂着伤口喘息道。

    她遥望着远方,俄而,肩背蓦然颤抖起来。

    “你的样子,你们一模一样,昨晚梦里才想起来,我几乎快要忘记他了,但看见你,心底总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原来你就是他口中的世上唯一牵挂的人啊。”她将头埋在掌心里,呜咽声压过风的呼号传来,夵寻感到她的眼泪一定也凉透了。

    “他去哪儿了?”

    她一时难以止住哭泣,肩背抖动的更厉害了。夵寻走上前去,将掌心按在她的肩头轻轻拍着,他竟从如仪的哭泣中感到一丝安慰。

    …

    黄昏时分,云罙坐在他的对面,夵寻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我需要去一个地方,你帮我。”

    “哪里?”

    “圣灵教堂。”

    “那里?想清楚了?”云罙显然未预料到这个,神情变幻太快而显得滑稽。

    “要去的,非去不可。”

    “有什么重要的事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想过了,他们留下我,一定有某种理由。”

    “所以现在你是要去问个清楚?”

    “是。”

    “也有不必亲自出面的方法。”

    “不,我非去不可。”

    “既然这样,你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

    “什么计划?”

    “等着吧,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呐。”云罙神情严肃,起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这倒让夵寻有些惊讶,想着他也许会劝两句,但没有,也许他们已经料到了吗?但他分明露出惊疑的表情,或许自己并非打乱了计划,而是提前了,真是这样的话,他倒有些高兴了,泽也的踪迹,他们肯定是未曾察觉的,他渐渐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就像深夜的低吼,仿佛从山野的寂空之中摄取了某种力量,体内什么东西正在萌芽。

    离开的前夜,他走进昏暗的房间角落,坐到小女孩儿身边,黑影晃动,只有如仪安之若素,靠在墙角,仿佛连同自己都一样不存在了。

    “我猜他三年前也是这样吧,在这个位置。”

    “不是,是这样。”如仪挽着夵寻的右臂,依偎在他的肩上。她柔软的身体传来淡淡的清香,不一会儿,他的肩膀传来一阵颤动,她竟抽泣起来,温热的泪珠儿滴在他的手背上,成了冰裂的水晶,窗帘缓缓拉开,一道月光潜进来,他的手背晶莹透亮,迎着清辉,一位高大的背影扒着窗栏,像是朝着月亮发出一声孤独又悠长的嗥叫,一时间,众人追随而起,他们踮起脚尖攀在窗边,奋力嘶吼着,全身都颤抖了,巨大的声浪波动着滚向山野,在山与山之间回荡,不知惊醒了多少山魈鬼魅。随后他们仿佛用尽了力气,全都踮在原地凝望,仔细一看,是山林中惊飞的鸟影,四散远去了。如仪的身体却在哀嚎中平静下来,渐渐沉入梦乡,夵寻大概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泪眼朦胧中,窗边嗥叫的人都成了一只只孤独的囚狼,渴望奔向远方的森木林原。

    回到房间的夵寻难以入眠,他为意外得知泽也的踪迹而感到兴奋,又想起如仪靠在肩臂上柔软而饱满的胸脯,温热的气息不断传过来,她的低泣声,夹杂在一起让他感到浑身燥热不安,越想驱散反倒真切起来,一缕熟悉的清香又在鼻尖萦绕,竟如此真实,他正感到一阵惊异,蓦然间一个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睁开眼,啊!如仪正站在床边上,眉眼温柔,浅笑吟吟地看着他。

    夵寻霎时间羞愧难当,耳根红的发烫,不敢再看她,只管闭上眼,把这当成一场梦。

    但她的掌心仍贴着,又轻又柔,仿佛晴日里的一片纱云。

    “你不敢看我?”她贴近耳旁低语,夵寻浑身一阵酥麻,睁开眼,迎上她迷离的眼神,不解道。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夵寻有些不知所措。

    “你总是这样,一副不解人间疾苦的样子,我当然也理解你的来历,但你能做什么呢?你也只是个少年啊,茫然的追寻,随时准备离开,那些你在乎过的和在乎你的人呢?你却从不肯停下来好好感受吗?”她的一双泪眼直盯着夵寻,蕴含着无限的哀怨。

    她应该是将自己当做泽也了啊,时隔了三年,她竟仍饱含着如此深的依恋。

    “我早该跟你说的,向你表露心迹,但我怕会惊吓你,你才十五岁啊,你对这方面几乎一无所知,我忍住了,我应该跟你一起走的,我好后悔,你欺骗了我,你为什么不兑现你的诺言呢,你逃了,你…我知道,是我痴心妄想了,我配不上你,我早早的便将自己沉入了泥潭,任凭他们糟践,是我配不上你啊,如今你终于肯回来了,你要带我走吗?我什么都是你的,只要你点点头,好吗?”如仪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几近乞求般看着夵寻,如同她所说,她将自己置身于尘埃中,如此仰望着、祈盼着、渴望着泽也。

    夵寻无法再听下去了,他将如仪推开,从床上坐起来,面对着她。

    “你清醒一点,好好看看我是谁。”

    如仪又张开手靠过来,将夵寻紧紧抱在怀里,她已陷入某种幻想难以自持了。夵寻的整张脸都陷入了柔软之中。如同一个婴孩靠在母亲怀里,此刻竟平静了下来,整个人仿佛断电的机械,他的手停滞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一个绵长而湿润的吻,深情不舍却又决然而去。她把心中埋藏的深情毫无保留的倾泻出来,却是一场徒劳。但,她当真没认出来自己来吗?如果她再见泽也的话,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这份难以转达的告白,如大海般汪洋的依恋,低若尘埃的姿态,让他心底涌现出无限的悲怜。

    几日后,云罙带着夵寻离开,如仪远远的靠在窗边挥别,眼神平静而柔和,他明白,她的告白,与其说是情感的宣泄,其实是同过去的自己重逢,拾起过往遗忘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灵魂,才能在灰烬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