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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革新派的雪莉(四)

    凹陷的面颊,蓬乱的头发。这是安德纳面前出现的幻觉。

    面对重叠的面庞们,他困惑了。

    “放血运动”的受害者们、雪莉曾经的“战友”们,他们的脸,一个接一个浮现于他面前的墙壁上。

    哪怕幻影的背后是一盏全新的油灯,他们脸上仍全是阴影,被夜弄得全成了一个表情,惊恐,绝望。下一秒,随着几只低飞的蜻蜓飞过,那些形销骨立的人又变了表情,或愤怒,或屈服,或抵抗,或颓废,或幸福。这些人,安德纳或许不熟悉,但仅是一句只存在于虚空中的简单问候,就成了初识对方的契机。

    安德纳的视线看向哪,幻影们就跟到哪。

    他看向左手边,看向雪莉,幻影与现实中的人依次重叠起来。

    幻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最后,安德纳的视线里只剩下了戴着皇家医学院校徽的雪莉,与现在戴着

    兜帽的雪莉重合在一起。

    又一堆骨头哗啦啦地砸过来,砸在安德纳的头上。

    看样子,扔骨头那些人势必要让安德纳有所反应,否则他们会一直扔下去。

    安德纳看了看左手边的雪莉,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扔骨头的人,视线没再移动走。

    他正眼打量了扔骨头的人。

    两男一女。

    他猜测,扔骨头的应该是那两个男性,一个男人脸上有疤,一个是寸头。女人的面前只有一碟咸菜,没有酒。

    能把一个鸡脖子啃得这么碎真是厉害。

    真想捅死他们。

    比村口的狗还能啃。

    “大哥,你看那小子在抽纸烟,穿得跟咱们差不多,烟是怕不是偷的。”寸头男人对刀疤脸男人说。

    哈,那口气,仿佛你们的道德素质比小偷或是强盗高尚了一大截。

    “来贫民窟抽什么纸烟,以为自己还在北郊区吗?”还是寸头在说。

    安德纳停下转动的右手,捏了捏鼻梁。

    纸烟?原来如此……原来就是为了一根纸烟。

    我不抽纸烟给您烧纸钱吗?

    您能为了一根、一盒纸烟一直骚扰我,羞辱我,那您也会为了一些钱财而杀人吧。

    那么,年轻气盛的学生雪莉变为瞒心昧己的医生雪莉也是合理的吧?

    但那是雪莉啊……

    安德纳想的东西愈发多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没什么逻辑。

    他幻想着雪莉正潜伏在学院派中,为了复仇,雪梨暂时成为了瞒心昧己的医生。

    但这理由又是说服不了他的。

    雪莉的脸,雪莉的姓名在医学界是出了名的。可以说,首都医生们认出雪莉的概率比认出安德纳的概率大。换句话说,全是学院派人的“新日新生”怎么会接纳雪莉?连朋友都不会做吧?

    “雪莉,您今天来晚了。”

    “哎呀,有些事情耽搁了,格伦您不会怪罪我吧?”

    听着他们的对话,安德纳确定了那叫格伦的光头认识雪莉。

    而格伦,安德纳在“新日新生”的名单上见过这个姓,全名应该是帕·格伦。

    糟糕透了。

    越想,他的头越痛。

    右手有些发抖。

    眼部有些充血。

    酒摊老板不嘀咕晚上的雨了,开始骂起一林之隔的楼人,指住在北郊区排楼里的人。

    北郊区与贫民窟中间有一片绿墙——一片在四十年前种好的人工杨树林。

    根据安德纳公共课所学,为了扩建城市规模,当局在北郊区建立了排楼,后来为了将贫民窟与排楼隔绝,又打造了绿墙。

    绿墙就这样横在排楼区与贫民窟中央,两边来往极少。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楼人成了指代住在城郊排楼里的人的蔑称,北窟人成了流氓强盗的代名词。

    安德纳手指轻敲桌子,从表面上看,发现不了他心中的异样。

    他左看右看,一会儿看扔骨头的刀疤男,一会儿看雪莉。

    眼神越来越直。

    真有意思,扔骨头的傻逼这么能耐怎么不去跟狗抢肉吃?倘若……

    天哪,坐在刀疤男旁边的红发中年女人怎么连口回收肉都吃不上?

    这是在做什么?

    对同行的伙伴如此吝啬,还是个人吗?

    比我还不是个人。

    贫民窟这边的红头发真多,雪莉是,“烛火女神”也是,吃不上回收肉的中年女人也是。

    红发,红发……红发?

    搞笑吧,雪莉不会就是“烛火女神”吧?

    安德纳有些僵直的目光更僵了。

    下一秒,他看见扔骨头的刀疤脸男人给了红发的中年女人一巴掌。

    真糟糕,我更想打人了……

    零散的血液、飞溅的肉块,甚至是卑微的求饶与绝望的呐喊,这些画面如真实发生过一般从他眼前飞过。

    这究竟是他被唤醒的恶,还是这些日子过大的压力产生的幻觉,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已经不想再去管雪莉什么的了。

    一阵风刮过,就像鸡骨头一般接二连三朝他砸来——但他本人以为真的有骨头再次扔过来了。

    他举着烟,对酒杯里的人形倒影发出一阵谁也听不见的、神经质似的笑。

    他朝他脸上弹烟灰,看涟漪扭曲了酒中的人面庞。

    “真恶心。”

    接着,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这里许多人都是这种姿势,胳膊搭在这条腿的膝盖上,慢悠悠地又点了根烟。

    不眨眼地盯着扔骨头的那刀疤男人。

    刀疤男人对安德纳竖了个中指,吧唧着嘴,最后用油腻的袖口蹭了蹭油腻的嘴,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只是呼吸了一下。

    如果是希格维尔,安德纳想,她一定会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想象成戏剧,把自己想象成英雄戏剧中行侠仗义的英雄,用一把宝剑或一双拳头揍翻暗巷里的流氓,再用一句霸气又略显夸张的话结束整场战斗,最后用台下所有人的掌声迎来戏剧的落幕。也不一定,她也许会把自己想成流氓头子。

    假装拿烟盒,安德纳单手将兜里装手术刀的盒子打开,将手术刀放进衣袖里。

    “老板,您穷得都点不起油灯了?怎么就剩一个了?”别的酒客说。

    “我跟您说,我最近总看见老板带着个男的回家,没准他们需要油……内个,就是内个!这不就没灯油了吗,对对对,就是内个。”

    “闭上你那个臭嘴!那是老子的弟弟!亲弟弟!妈了个巴子!”

    “老土,没听说贵族现在都流行亲兄弟姐妹吗!”

    把还剩一多半的香烟扔到桌上,安德纳向老板又要了十杯阿尔姆啤酒,走向刀疤男那桌。

    “兄弟,喝一杯么?我请您。”

    他歪着头,笑容满面地拍拍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嘴角翘起笑着,神志根本没参与这个笑。

    在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得到,刀疤男与寸头男对他的不满消失了。

    真是怪事,他想,只要楼人对他们展示一些友善,他们也能热情好客地招待楼人。

    虽然我不是楼人。

    “坐坐坐。”

    刀疤男的屁股往旁边挪挪,给安德纳让出一个位置。

    “不坐了,谢谢您。”

    “听您这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您从哪来的?”

    “从科阔西来的,想来这边赚点钱。”

    每次跟佐伊相处一阵子,安德纳的暮因尼亚口音就会被佐伊的科阔西口音拐走。

    他继续说:“毕竟在家里实在是没有收入。”

    在这边坐下后,他才发现跟刀疤男坐在一起的红发中年女人状态很不好,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很多伤,新伤盖着旧伤,除了脸没什么好地方。

    “赚钱?赚钱来这边就对了!”寸头男搂住安德纳,“勒林若西可是整个帝国最繁华的城市。您吃不吃‘贵族肉’?”

    “不了,谢谢您。”

    安德纳的心思大多放在那红发中年女人身上,时不时观察一阵,这动作引得刀疤男和寸头男开始起哄,刀疤男问他时不时还没开苞,问他是不是还没老婆呢,寸头男问他介不介意找个寡妇当老婆。

    其实安德纳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个见到女人就发情的牲口。

    “您这女人怎么卖?”安德纳问。

    问这话时候,他的目光与红发中年女人的目光交汇了。

    后者深棕的眼睛清澈而疲惫,茫然地看向安德纳,然后又垂下了眼睛。

    从一开始,她就总垂着眼。

    “我觉得她很美。”安德纳说。

    为了省油灯,酒摊老板嚷嚷着等一会儿再添几盏油灯,一盏足够用了。

    现在,只有安德纳身后的那盏灯亮着,把他的背和中年女人的脸照得黄澄澄的。

    “五个铜币,不能少了,”脸上有疤的男人说,“原本是打算卖八个铜币呢,看小兄弟你一个人在外,给你便宜点。”

    “一个银币怎么样?”

    “一个铜币?你刚刚说什么?银……”

    安德纳拿着手术刀,将它捅进了刀疤脸男人的腹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