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那只天鹅 » 9. 这季好

9. 这季好

    筠姐在超市里接到许可儿的电话的时候正在想怎么把硬要跟着自己来买菜的老东西甩掉。许可儿尖利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怎么回事啊,小孩子都不去接的,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有正事做的!”

    筠姐把本来要拿到篮筐里的一袋文昌鸡一把扔回货架上,“太太,不是你说今天见完老师就接他回来,让我买菜吗?”

    大概是信号不好吧,许可儿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下达了“等会儿去季海洋家里接洋宝”的指令就挂掉了。

    神经兮兮的,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筠姐掉得像苦瓜一样的脸回头看到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外公,更加没好气了。自从上次的事情后,筠姐平时说话做事都提着小心,尽量避免和外公独处一室。大多数时候倒还好,李开洋是她的小尾巴,外公看到李开洋在的时候像只硬撑气势的病猫。可李开洋去上学而外公又不去医院的时候,情况就有点棘手。

    比方说上个周末的晚上,许可儿说要带李开洋出去玩,玩也不是正正经经的玩,是到师傅家里去。筠姐听外公讲到过师傅,说师傅蛮灵的,还帮他开坛做法事,“提升人的能量,净化气场的”,外公在饭桌上一边挖咸鸭蛋一边神神叨叨地讲,“我感觉整个人都好多了。”筠姐慢慢吃一根芦笋,在心里编排:你再一天一个咸鸭蛋下去,玉皇大帝给你做法都留不住你的。

    许可儿带着李开洋走了之后,筠姐想下楼散散步。晚上的天鹅苑里,你能遇到各家的保姆阿姨带着小孩在大堂里,在人工湖边,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散步玩耍。小区里的楼就那么几栋,孩子们大多相熟,呼朋引伴地在楼群里穿梭,这里的大孩子几乎人手一辆平衡车或者电动卡丁车。阿姨们忙里偷闲讲讲家里的事情和东家的八卦。日头刚刚落下的时候,天鹅苑的住户们通常还没那么早回来,或者还没那么早出门,彷佛在折叠的时间里给阿姨们留出了在玻璃房子里喘息娱乐的一段空档。

    可是那天的娱乐时间被外公打搅了。他也跟着筠姐下了楼。筠姐往人工湖边走,他说也要去湖边望望风景,腿脚突然轻快地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筠姐在心里骂触霉头,脚上再加紧几步,不料在石子路上一脚踩歪,整个人险些就要摔出去。外公牢牢地扶住了她,手在筠姐的腰上还未来得及做任何的留恋,就被筠姐一把撂开了。“李开洋外公”,筠姐提高了嗓门,“你自己当心就好了。”筠姐把不满趁着夜色发泄出来,“你不用扶我的,你万一摔下来,指不定出大事呢。”

    她当夜和女儿讲起这个“奇遇”,恶心里混合着怒气,“真是受不了了”,筠姐压低了声音在保姆间里讲电话,“这家人真的奇葩死了。小的麻烦,老的好色。”女儿最是心疼妈妈,几次劝妈妈换一家,实在不行就直接走。筠姐也心疼女儿,决心硬着头皮再试试看,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家转过去,钱不好不赚的。

    “妈妈,他再对你不三不四,你就拿刀挥一挥,吓吓他!”

    筠姐不敢挥刀,但是从那次以后,她切菜切肉的声音比之前响了一倍都不止。外公隔天就想来厨房找她侃大山,筠姐正在剁一整块的排骨。砍肉刀一下接一下砸在菜板上,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了。外公倒也不是全然拎不清,他就自己下楼做“无家可归的狗”。

    还有一次,李开洋在书房上完了语文课,外公抓着语文老师从李开洋的读书表现开始,漫游天地地闲扯。语文老师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不好意思打断学生的长辈,只好陪笑脸讲废话。外公冷不丁地把自己的衬衫撩起来,露出来的后背上青青紫紫,老人气混合着病气一下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老师”,外公说着就要把一张膏药递给语文老师,“我后面贴不到,你帮我一下好吗”。小姑娘吓得拎起包夺路而逃,也不知道下个星期会不会再来上课了。

    筠姐想,这种烂人生这种毛病就是活该。人家讲有几多风流就有几折堕,他要好好折上一折,病上一病。

    今天,外公又悄没声地跟着筠姐出了门。他学精了,也不怎么和筠姐讲话了,就说“我也要去超市”。筠姐选菜,他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望风景;筠姐把购物车往前推,他就忙不迭地跟上来。筠姐心生一计,索性拿一只购物篮给他,往里面放一升装的鲜牛奶,大桶的鲜榨橙汁和扎扎实实的一大盒瑞士卷。

    “谢谢外公来帮忙哦,”挂了电话的筠姐阴阳怪气,“要买的东西多,购物车都放不下了。”

    筠姐的手机是女儿淘汰下来的旧货,讲个电话都漏音的。外公身体不大好,耳朵却灵光,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让阿姨吃排头了。他做贼一样,靠近筠姐两步,半是安慰,半是揭秘:“可儿讲了你吧,你不要放在心上哦。我知道你卖力气认真做活的,”他有心停了一停,“可儿也是可怜的呀,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讲法。她也是个小孩,总要朝人发发脾气的呀。”

    对这出蹩脚家庭剧的真实设定筠姐早就不大意外了。许多个她带着李开洋在小区里玩耍的下午和傍晚,其他阿姨都和她互换消息,互通有无。三楼傅晴的阿姨赵姐讲,“听太太和先生说有好几次都看到不一样的男的开不一样的车送许可儿到地库”,赵姐是东北人,嗓门本来就粗,讲起是非来好像小学生读报纸:“我上次接送夕夕也看到了呀!一个染红头发的男的,看着很小的呀,车子倒很好。不过李开洋妈妈穿的裙子吓人的,外面的布短得盖不住里面那层布。”聚在一起闲聊的阿姨们都笑作一团。远处的李开洋没有平衡车,也没有电子卡丁车。他穿的鞋子也有点紧了,是许可儿去年买的“一脚蹬”,他只有一辆印着米老鼠的绿色的扭扭车,还是在猫猫做邻居的时候买的。李开洋坐在小一号的扭扭车上怎么也追不上一骑绝尘的其他孩子们。

    “我也想要新车车,”李开洋跑来找笑得正欢的筠姐,“阿姨,我想要。”

    “去去去,找你妈妈去,”筠姐有些不耐烦地赶他去玩。

    “也可以去找爸爸”,十楼的阿姨阿芳补充道。

    大家笑得更欢了。阿芳做的那家人家也蛮怪的。六百平的房子只住两口子,三条小狗和四个阿姨。一个阿姨分管一条小狗,多余一个管人。阿芳负责一条叫冠军的柯基。冠军的名字不是瞎来来的。阿芳和大家解释过,冠军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拿过国际比赛名次的赛级犬,所以这个冠军是世袭冠军。筠姐只觉得冠军被养得真好,油光水滑,走在天鹅苑的大草坪上,倒是比她们做人的还神气。

    走回小区的路上,外公前言不搭后语地和筠姐讲了很多“自己人的自己话”,仿佛一个看着女儿走上了歧路很是痛心疾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父亲,只好把一腔慈父情怀拿到外头来讲了。筠姐还没来得及深究一些有意思的细节,比如为什么外公和外婆不搭界了,为什么外公说外婆是许可儿走上这条路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老李没有结婚但是不把许可儿和李开洋带在身边。

    哦,还有老李的名字叫什么,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筠姐还要先去接在季海洋家玩的李开洋。对话只好在谈兴最浓的时候刹车了。外公邀功似的帮筠姐先提一大部分菜回家了,一步三回头地和筠姐讲再会和保密。筠姐第一次有些舍不得,刚刚听出些门道来,真可惜。

    筠姐还没来得及好好咂摸许可儿这部从小家碧玉到豪门弃花的编年史,三座的电梯门打开了,缓缓上升,带着筠姐来到了季海洋的家。

    这几乎是梦想之家了。

    筠姐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对这座房子注入满心满眼的喜欢。三座的房子要比一座足足小上一半。许可儿之前就很不屑地在家里讲三座都是经济适用,平民老百姓够一够也够得到的,“不晓得季海洋的妈妈整天在得意些什么,我们和他们是一个小区,档次不一样的好伐”,许可儿一个接一个小龙虾吃得豪爽,滴滴答答的汁水直接落在餐桌和地板上。筠姐在心里暗骂,你不是平民百姓,你吃小龙虾吃得比叫花子还邋遢。但是和许可儿那个好像样板间一样空落落的房子相比,季海洋的家更像一个温馨的有烟火气的舒适住家。小一点的玄关处排放着好几双大小不一的浅色真丝拖鞋,快递盒也像搭积木一样整整齐齐堆成一座小山。进门就看到了客厅的桌上放着一大盆大花惠兰,半褪胭脂红的花色在一整个乳白色软装的家里很是出挑。最别出心裁的是从客厅到过道的位置做了一道玻璃阻断,上面贴满了季海源的得奖作文、季海洋画的画,还有许许多多张家庭合照拍立得拼出一个“季”字,旁边还有一张梅花洒金笺,上面写着“渡遍千千万万春,终不似,这季好”。

    这大概是季太太的手笔了,筠姐听阿姨们讲闲话,季太太和季先生是学生时代起就认识的贤伉俪。季太太年轻时候写了几本小说,是名校才女;季先生从互联网大厂跳出来自己做游戏,起起落落最后在东南亚杀了出来。后来,季先生把股份套现,现在去追求新的梦想了,季太太则退居二线,小说老早就不写了。

    筠姐看一句夸一句,说家里有人气又有小巧思,怪不得花也开得好。季太太很是客气地请筠姐随便参观,说小孩子们还要在房间里再玩一会儿,“李开洋平时下来玩的次数也不多哦,”季太太请筠姐坐,又让自家阿姨再端一碗熬得软烂的木瓜雪耳糖水给筠姐,“我经常和我们季海洋讲的,多么有缘分呀,和开洋在一个小区,又在一个班级。一定要做好朋友呀。”季太太喝了一口糖水,皱了皱眉头,“阿姨,下次不要放那么多糖。先生不爱吃那么甜的。”

    筠姐觉得季太太好审美,好教养,但也没有天真到真把自己当成来吃糖水的客人,她略尝了尝,就停下手,等着李开洋出来好回家。季海洋的玩具房对李开洋来说不亚于人间天堂,除了有各种各样的奥特曼和赛车,季太太还装了一个小小的室内树屋和滑滑梯。李开洋一圈一圈地滑,好像踩轮子的小老鼠。季太太见筠姐局促,就和她聊天,问筠姐做了多久了,是哪里人,自己家里做什么的,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李开洋身上带。

    “李开洋之前那个阿姨我见到过的呀,对孩子凶巴巴的。不像你,筠姐,你看起来就和气。我们找阿姨图的就是对孩子好,有良心,你讲呢?”

    筠姐笑着点点头,说能给季太太做活也是好运气的,没有架子的女主人,家里还那么漂亮。季太太受了恭维,站起身,把一个硕大的橙色的盒子放到厨房岛台上慢慢拆,忽然莞尔一笑,“你在李开洋家里做也蛮好的。人少,就他和他外公,还有李开洋妈妈,不像我们一大家子,有时候我父母还来吃饭,阿姨也手忙脚乱。”

    筠姐点点头,“嗯,但是开洋不是很独立,也很让人操心的。他吃饭……”

    “哦,所以李开洋爸爸确实不和他们一起住的呀。我说怎么从没见过呢。”季太太拆出了一个方形的包,奶油白的包身上有一个个奇怪的毛孔。筠姐觉得很是瘆人,像剥下来的生了疮的人皮。

    “我也没看到过先生”,筠姐有点懊悔自己嘴快,但一想自己也不用维护许可儿些什么,“可能住在两头,各自有各自忙吧。”

    季太太很是了然地点点头,“嗯,懂得呀,肯定忙,也不方便。”

    正在这时,季海源和季海洋欢天喜地地带着李开洋从玩具房里跑出来,小人们玩得很是尽兴了。季海洋一把粘到季太太的怀里,撒娇道,“妈妈,妈妈,明天让开洋来我的生日派对吧!我还想和开洋一起去滑那个更大更大的滑梯,爸爸上次抱我滑的那个!”

    海源也凑趣,拉着李开洋的手,温柔地讲,“对啊,下午两点在旁边商场的奈尔宝,你报海洋的名字就好啦,爸爸妈妈包场啦,一整个游乐场都是我们的。”经过这个下午,她蛮喜欢这个听话得有些过分的小弟弟。

    季太太轻轻弹一下季海洋的大脑门,“还好我们宝宝提醒,我都差点忘记邀请开洋啦。明天海洋的生日会,一起来玩吧。”

    她再对着筠姐补上一句,“幼儿园班级里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来的,务必请开洋妈妈也出席哦,我们都想和她好好聊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