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骨头先生的神秘花园（下）
筠姐像机器人一样把李开洋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一件件拎出来展示，获得张冠华机械性的摇头：“不好不好，再看下一件。”
比起完成任务例行公事的大人，李开洋今天快活得连动作都活泼起来，他躺成一个大字，这只欢快的虫子在楼梯上蠕动着：“老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yourland啊？”
周敏敏那头正在焦头烂额地在“开洋生日会”群里协调着问题：小丑的核酸到现在还没有更新，没有48小时核酸是进不了yourland的；许可儿对于花艺师的设计图总是左挑右选地不满意，一会儿要加个亮片小瀑布，一会儿又说紫色康乃馨衬托不出生日会的高贵；最着急的莫过于餐厅经理的催促，他几乎板上钉钉地告诉敏敏八人套餐绝计不够吃，每隔五分钟就来催敏敏加菜。特约助理兼首席策划敏敏还在等许可儿何时到家的消息，李开洋想拉上小区里的孩子，一齐出发。
月亮白白地照了一晚上，许可儿也白白地为肖晓欢喜一晚上。肖晓沉沉地在她身边睡去，似乎梦到了不快乐的事情，眉毛也打了绳结。类似的神气在李开洋的小脸上经常出现吧，在他不想上钢琴课的时候，在他的愿望得不到许可儿满足的时候。许可儿用手轻轻摩挲他的眉头。如果肖晓能看见月亮，那他也能看见许可儿满心满眼的喜悦。可肖晓的心不会被一轮月亮牵挂住，他如常沉睡，将夜晚的欢愉和情话抛在身后。
等到太阳扎扎实实地笼住他纵欲过度的身体时，已经是中午了。肖晓玩笑一般掀开被子，让许可儿一声惊呼，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恶作剧。
“怎么那么早就起床了？下午你有安排吗？陪我去打球？投中一个我给你一万块。”
“不行哦”，许可儿迅速裹上了浴袍，“今天我儿子生日，我要去给他过生日的。”不怀抱秘密的许可儿站在阳光下，感受隔着玻璃的初春温度。
“好啊，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朋友说这里有家做螺狮粉的小店很好吃。”
许可儿是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粉的。去南京玩的时候，她要每天早上都吃一碗加双份鸭胗和鸭血的老鸭粉丝汤，鸭汤有点臭臭的味道总能勾出她肚子里的馋虫；去美国生李开洋的时候，医院里的白人饭和张冠华做的营养餐几乎要让她害上抑郁症，她就偷偷溜出去到唐人街吃一碗螺狮粉，油豆腐没有吸足汤汁，木耳丝也不脆，但让她好吃到落下泪来。不过，她总觉得富小姐不好吃这些劣质碳水，为了人设也要舍些口欲，只敢在人前吃些生冷高级的食物果腹，躲回天鹅苑的家里或是老家，才能放开手脚做自己。现在有人愿意带她去吃小吃，她很欢喜。
许可儿的欢喜在肖晓下楼带她买了一身昂贵又看不出牌子的休闲衫，又开着闪耀的紫色跑车将自己带到门脸极小的生料米粉店的时候，足足翻了倍。许可儿带着“贵人临贱地”的快感在小店里坐下，肖晓兴致不减，拿着手机对准桌上边角已经翘起的二维码贴纸招呼许可儿下单。
“好吃吗？”肖晓的语气满是得意，“我朋友就是广西人，说这里最正宗。”
许可儿真情实感地点头。她点了满满一碗猪杂老友粉，大肠的嚼劲、猪肝的脆嫩和猪肉的爽滑在她的嘴里弹琴，汤底是炒香了的豆豉配上酸笋，像一出浓烈的爱情剧，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打开了。许可儿暗想：还是肖晓这样的oldmoney有意思，既能在顶层套房开派对，又可以带自己来吃苍蝇馆子。比有些装大头的青年才俊高出不晓得多少。
“你儿子几岁啊，”肖晓已经把碗里的螺狮粉消灭大半，哧溜哧溜的吸粉声让许可儿觉得他和平时网上通稿里写的公子形象差出了太多，但多的是生气和可爱。许可儿看红油溅在了肖晓的手上，忙拿过餐巾纸给他擦拭。
“今天五岁生日，给他搞了个派对，我待会儿就过去带他出发。”
“那你忙完我们有空联系，我下午找几个兄弟打完球要聊点事情。昨天玩得很开心。”
许可儿泡在气泡糖水里的心陡得酸涩一下，她暗笑自己天真，是啊，可不就是玩了一场，难道还指望肖晓一觉起来就当自己是个重要的角色了，他都结婚了，条件比老李更好，家门也一定比老李更难跨。但许可儿还是有些不甘，她清楚地在昨天的肖晓的眼睛里看到了情欲之外的东西，像是心疼混着理解。
她也想有不怀抱秘密的新感情。
荡漾在旖旎想法和现实问题的许可儿一到家就看到气得像牛蛙的张冠华牵着李开洋哄着抱着。李开洋穿一件蓝色格纹的小衬衫，却套上了灰色条纹的毛线开衫，底下一条老花运动裤并一双亮橙色的跑鞋，像个不伦不类的彩色小丑，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
“你总算回来了！周老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穿一身卫衣的张冠华轰然起身责怪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李开洋都等急了！”
“催什么催，我不是来了吗？下午就让小孩子去游乐园玩一玩，急什么？”许可儿最见不得张冠华催命一样的脾气。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张冠华出远门坐飞机，张冠华一定要提前四个小时就到机场，许可儿和她就坐在候机大厅里慢慢等着，等到困倦，等到对旅行完全没了期待。
“你就穿这个去啊？”许可儿斜母亲一眼，“太丢人了，你换套衣服。洋宝也被你打扮得像个乡下人一样，阿姨，给洋宝换那套我买的针织小西装。”
许可儿飘去为自己的亮相盛装打扮，周敏敏和筠姐看着张冠华的自尊被女儿摔个稀巴烂。“走，走”，筠姐出来打了圆场，“阿姨带你上楼换衣服。”
换完装的李开洋又被要求捯饬一个像样的发型，周敏敏和筠姐对着小红书上的韩系小帅哥发型帖挣扎许久，才学了个拷贝不走样。只是开洋瘦小的身躯套上成人化的西装和理发店总监的头型，总是一等一的别捏。许可儿穿着粉色花苞裙，像一朵含羞带开的郁金香，披挂上了所有值钱的家当，在一楼不耐烦地催着：“老妈，你好了没有！”应声而下的是在许可儿的帮助下装点一新的张冠华，她穿一双有弹性的白色长靴，配上许可儿许久不穿了的白色棉质长裙，套一串丁零当啷的时尚珠宝。李开洋冲上去牵着张冠华的手：“外婆好看，项链好看。”
李开洋到达yourland的时候，赵姐和傅晴已经带着三千金玩开了。傅晴本来想让赵姐带着孩子们拿着礼物去十三楼打个招呼，就不去了。她本来就不想和奇怪的许可儿一家有什么牵扯，耐不住孩子们水磨的功夫，又想到季太太也要来，总不算太坏。“太太，你就当去看八卦，”赵姐把三千金准备的一个无人机和一个半人高的奥特曼电动模型装进宝蓝色星星纸做成的超大号生日礼物袋，“你就当参加记者发布会了，看看她怎么讲呢，蛮有劲的。”赵姐知道，八卦和追剧是傅晴的头等爱好。可以身临其境参与天鹅苑八卦悬疑连续剧的发布现场，傅晴的精神头一定足足的。
夕夕和媛媛在攀爬区招呼李开洋快点上来一起探险，李开洋甩开有点大的鞋子就往上攀登。周敏敏点开手机里提前买好的电子券问道，“阿姨，你们是已经核销了券吗？我们这边给孩子们准备好了。”
傅晴淡淡回答：“我刷自己的年卡，三小两大，你不用再和他们核销了。”说罢，低头看助理发来的明天直播间要上的面料清单。
张冠华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拉住周敏敏的手：“哎，老师，那你可以退掉几张了！”
许可儿对餐厅包厢的布置很是满意，用亮金色气球拼成的HappyBirthdayYang，长餐桌的中间盛放出一片紫色和黄色交错的花海，桌旁有序地放置着气球抱抱桶和落地小花束，她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点评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冠华退票纠缠的周敏敏的工作：“老师，你弄得蛮好的。快，帮我拍几张照吧！”
许可儿说的几张明显是一个虚指，周敏敏在许可儿的调整下找一个个能把她拍成九头身的角度，许可儿微微倚靠在布置了一半的餐桌边，向前送出一点点身子，露出惹人遐想的前胸，然后抓一抓头发，假装不经意展露自己的白金羽毛钻石手链，当然还要把脚尖绷直，这是她从有几百万粉丝的艺术缪斯那里学来的拍照技巧。还没等周敏敏来得及找好下一个角度，许可儿又一个箭步杀入了花丛，做出“心有猛虎，轻嗅蔷薇”的姿势。她还没构思好下一个反人体工学的照相姿势，子萱和猫猫就出现在了餐厅包厢门口。
“哇，亲爱的！你今天真的太亮眼了！”子萱拎着一大袋乐高挤进了有点狭窄的包厢入口，“猫猫，今天Chloe阿姨漂不漂亮！”
猫猫今天是红色的小猫，层层叠叠的蛋糕裙让她增加了不少占地面积。猫猫笑成一朵圆圆的向日葵：“开洋的生日派对好漂亮啊！阿姨也好漂亮呀，像花仙子！”
许可儿一边招呼朋友，一边迅速修图，发给肖晓：“儿子的生日派对，是我自己策划的，联系花艺师确定方案什么的，所以今天下午才不能陪你呢。”
肖晓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日总会有一只戈丽去西饼屋买来的芒果蛋糕。他最喜欢芒果，那样热情洋溢，甜得不分场合的水果，照亮了他晦涩的童年。小时候西饼屋的蛋糕都是真材实料的，里面的夹心都是芒果啫喱。
“你真的是个好妈妈，祝小朋友生日快乐，”肖晓的好妈妈赞美附带五万元转账。许可儿真是甜上心头，好比吃下了一整个芒果蛋糕：“猫猫快去yourland找开洋玩呀！”
“欸，你今天做派对的女主人，你要不要发表个讲话什么的？”子萱揶揄许可儿，“也要在洋宝那些同学的妈妈面前挣一点面子回来的呀！”
许可儿心里一动，立刻给她的助理加一个新任务：“周老师，你给我写一个开洋生日的发言稿吧！”
等到筠姐气喘吁吁地拎着巧克力草莓奶油蛋糕赶到包间的时候，子萱正在陪着许可儿作最后的演讲彩排，许可儿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人前发表过讲话，小时候升旗仪式发言的是班级里的大队长、中队长，她只会站在队伍里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打转，或是偷偷看一眼隔壁班传闻暗恋自己的男孩子。大一点之后，她只需裸露些美丽出现，便能促成许多好事，开口更是多余。今天是她第一次演讲，总不能掉链子，当着那群看不上她的太太们，她更要力争上游。
“很感谢，感谢，大家在疫情期间，克服，克服万难来参加洋宝的生日活动，这是我和洋宝精心挑选送给大家的花园派对，我很开心在人生旅途中收获了开洋宝贝并且见证了他的成长和进步”许可儿不自然地摸了许多次头发，“嗯，嗯，开洋，嗯，这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当然我也很开心认识了这么多美丽温柔的妈妈们，开洋也收获了可爱帅气的小伙伴……”
在自己屡战屡败的创业开店生涯有着不多经验的子萱给许可儿指点：“宝贝，你自信一点，不要摸头发，我之前看那个‘教你说话’视频课，他们说太多小动作不好的啦！”许可儿忙点头，再重头开始练习。试了一两遍之后，许可儿觉得太累。她明明不甘平庸，却又不思进取。
让踢掉高跟鞋瘫坐在椅子上的许可儿重新挂上画皮的是姗姗来迟的季太太和季海洋，还有万年不变穿着公主裙的Gloria。季太太解释道：“海源今天临时有法语课，Sylvia和她老公回上海忙生意了，就让Gloria在我们家住几天，就带她一起过来了。”
本来在一旁玩生日积木的猫猫看到Gloria觉得亲近，Gloria戴了一只蓝色小珠子拼成的蝴蝶发卡，猫猫指着自己头上的毛线胡萝卜头绳说：“蝴蝶要和胡萝卜做好朋友呀！”季海洋扯过自己胸口的穿帅气立领军装夹克的小熊：“小熊也要和蝴蝶和胡萝卜做好朋友。”
孩子们一处闹去，敏敏带着他们围绕着气球抱抱桶和花朵做游戏。大人那边的气氛就有些糖水都冲不开的尴尬。季太太今天穿得休闲，一身象牙白的运动服，戴一块季先生近期为了表忠心献上的蒂凡尼蓝盘面的鹦鹉螺。许可儿伸出手拿起水壶，试图做一个周到的女主人：“海洋妈妈，好久不见哦！谢谢你们来！”
“不客气呀，孩子们过生日聚一聚最开心了。”季太太真诚的语气差点让许可儿怀疑张冠华听到她在楼下讲自己坏话是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海洋和开洋最有缘分了，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要来了，亲爱的，你老公怎么没有来呀？”
许可儿心想，张冠华没听错，这个女人真是讨嫌。上个月整个小区都知道她老公的小三都打上门来，她还在这里演什么希拉里克林顿啊。
“我老公在国外做生意，太忙了，根本就回不来。不过男人总是忙好呀，他说今年要再买一个房子送给开洋，我也觉得一座不好，你不知道，一座那个客厅特别特别大，像会议室一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布置！还是你们三座户型好，温馨呀！”许可儿语言功力倒是见长。
“三座是很好的呀，其实一家人住也够了。我们估计不在深圳买房子，这些新楼盘看来看去都差不多的。我倒是很想买一栋老洋房。Sylvia你知道的，Gloria妈妈就是上海人，她外婆给了她留了一栋三开间的独栋，我看她发的图片都要羡慕死了，那种红砖和西班牙拉毛外墙，现在买都买不到，这种房子就是看缘分了。”
“老洋房？就是上海弄堂里的那种房子？那有什么好的，几家几户挤在一起。”许可儿有些不屑，她想起了自己父亲分的老公房。
“所以要买整栋的，现在市面上产权清楚可供交易的不多呢，”季太太笑这个女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像Sylvia家那种，大概能卖上两个多亿呢。主要是不流通，我每次去上海的时候，走过梧桐区那片都喜欢得不得了。我老公一个做互联网的前辈，说是找算命大师算了，就买在那条路上才旺他，结果人家本来两边都要签合约了，他帮卖家赔掉违约金和两边居间费，又加了五千万，最后五个亿拿下的。真真是千金难买心头好的。”
子萱突然想到一条发家致富的新路子，买一个不怎么抢手的老洋房，再去贿赂个把风水师傅，说自己的房子旺人，岂不是可以空手套白狼。
打断女人们聊房产经的是陆续赶到餐厅包厢的小丑、餐厅服务员、从yourland尽兴而归的孩子们和内心各有嘀咕的大人们。李开洋又在yourland里尿了裤子，张冠华随手脱下李开洋的内裤和外裤，吓得傅晴和赵姐一把搂住小姑娘们的眼睛。张冠华腹诽傅晴的女儿们被养刁了。她听到大一点的夕夕一本正经地问李开洋：“开洋，你今天过生日，为什么没有包场？我们上次去奈尔宝，海洋的生日派对是包场的。”
傅晴看到自己的盟友季太太也在，赶忙坐在一处。许可儿热情招呼：“来来来，我们先拍照吧，我们和花墙合照呀！”
合照一张之后，傅晴率先回到座位，季太太也先去给海洋和Gloria擦擦小手，许可儿还在气球背景板那里流连忘返：“你帮我用人像模式再来一张呀！”
“你们年轻的拍吧，我们年纪大了，胶原蛋白都挂不住了哈哈哈哈”，傅晴打一个圆场，“年纪轻就是好呀，开洋妈妈，你几岁生宝宝的，恢复的那么好。”
“是呀”，季太太刚刚夸赞完毕傅晴手上的玫瑰花戒指火彩好，“开洋妈妈再生一个，凑一个好字，女儿最贴心了。”
许可儿不欲在这些话题上纠缠。她也搞不懂这些太太为什么生完一个又一个，一个李开洋就让她少了许多欢乐的时光，多了很多择偶的障碍，再有一个她估计提早做尼姑了。她招呼大家开席落座：“大家坐呀，坐呀，欸，服务员，准备上菜。老师，你带着阿姨到外面去，你们自己点一点，晚点我给你报销。”
比起迅速消失在包厢门口三呼解放的周敏敏和筠姐，最尴尬的是张冠华。许多次，她都被小区的住户太太们当作家里新来的阿姨，亏得开洋一声声坚定不移的外婆给她证明了身份。今日的她本以为自己会有一个亮相的机会，才忍着胸闷把自己折叠进了高贵的白色长裙，可憋闷却没换来女儿的尊重，她这会儿是真的胸闷了。她只得挑一个靠近开洋的位置坐下，只觉得背后的拉链下一秒就要崩开。
服务员鱼贯而入上完了第一轮的冷菜，许可儿让周敏敏买的是八人份的套餐，便只有八人份的温泉蛋蟹肉沙拉。服务员不管不顾地上完之后，留下几个尴尬的缺口和嗷嗷待哺却没有菜的孩子。许可儿学习自己在小红书上看到的餐桌礼仪，用叉子敲一敲酒杯，准备开始自己的花园派对演讲，却被大嗓门的孩子们抢了先。
“妈妈，妈妈”，玩了一下午的媛媛踢着桌子表达自己的不满，“为什么我的面前没有沙拉！姐姐就有！”
“开洋家的派对都吃不饱！”一顿饭要吃一个大人食量的季海洋抢先发表自己对这次社交活动的总结。
许可儿的笑容凝固在叉子敲击酒杯荡出的回音里。
长大后的李开洋和肖晓一样，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回忆起自己的整个童年。他的童年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他心里那个希望可以有自己派对然后收集所有欢乐的小火柴人在这一次之后就慢慢死掉了。
比起完成任务例行公事的大人，李开洋今天快活得连动作都活泼起来，他躺成一个大字，这只欢快的虫子在楼梯上蠕动着：“老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yourland啊？”
周敏敏那头正在焦头烂额地在“开洋生日会”群里协调着问题：小丑的核酸到现在还没有更新，没有48小时核酸是进不了yourland的；许可儿对于花艺师的设计图总是左挑右选地不满意，一会儿要加个亮片小瀑布，一会儿又说紫色康乃馨衬托不出生日会的高贵；最着急的莫过于餐厅经理的催促，他几乎板上钉钉地告诉敏敏八人套餐绝计不够吃，每隔五分钟就来催敏敏加菜。特约助理兼首席策划敏敏还在等许可儿何时到家的消息，李开洋想拉上小区里的孩子，一齐出发。
月亮白白地照了一晚上，许可儿也白白地为肖晓欢喜一晚上。肖晓沉沉地在她身边睡去，似乎梦到了不快乐的事情，眉毛也打了绳结。类似的神气在李开洋的小脸上经常出现吧，在他不想上钢琴课的时候，在他的愿望得不到许可儿满足的时候。许可儿用手轻轻摩挲他的眉头。如果肖晓能看见月亮，那他也能看见许可儿满心满眼的喜悦。可肖晓的心不会被一轮月亮牵挂住，他如常沉睡，将夜晚的欢愉和情话抛在身后。
等到太阳扎扎实实地笼住他纵欲过度的身体时，已经是中午了。肖晓玩笑一般掀开被子，让许可儿一声惊呼，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恶作剧。
“怎么那么早就起床了？下午你有安排吗？陪我去打球？投中一个我给你一万块。”
“不行哦”，许可儿迅速裹上了浴袍，“今天我儿子生日，我要去给他过生日的。”不怀抱秘密的许可儿站在阳光下，感受隔着玻璃的初春温度。
“好啊，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朋友说这里有家做螺狮粉的小店很好吃。”
许可儿是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粉的。去南京玩的时候，她要每天早上都吃一碗加双份鸭胗和鸭血的老鸭粉丝汤，鸭汤有点臭臭的味道总能勾出她肚子里的馋虫；去美国生李开洋的时候，医院里的白人饭和张冠华做的营养餐几乎要让她害上抑郁症，她就偷偷溜出去到唐人街吃一碗螺狮粉，油豆腐没有吸足汤汁，木耳丝也不脆，但让她好吃到落下泪来。不过，她总觉得富小姐不好吃这些劣质碳水，为了人设也要舍些口欲，只敢在人前吃些生冷高级的食物果腹，躲回天鹅苑的家里或是老家，才能放开手脚做自己。现在有人愿意带她去吃小吃，她很欢喜。
许可儿的欢喜在肖晓下楼带她买了一身昂贵又看不出牌子的休闲衫，又开着闪耀的紫色跑车将自己带到门脸极小的生料米粉店的时候，足足翻了倍。许可儿带着“贵人临贱地”的快感在小店里坐下，肖晓兴致不减，拿着手机对准桌上边角已经翘起的二维码贴纸招呼许可儿下单。
“好吃吗？”肖晓的语气满是得意，“我朋友就是广西人，说这里最正宗。”
许可儿真情实感地点头。她点了满满一碗猪杂老友粉，大肠的嚼劲、猪肝的脆嫩和猪肉的爽滑在她的嘴里弹琴，汤底是炒香了的豆豉配上酸笋，像一出浓烈的爱情剧，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打开了。许可儿暗想：还是肖晓这样的oldmoney有意思，既能在顶层套房开派对，又可以带自己来吃苍蝇馆子。比有些装大头的青年才俊高出不晓得多少。
“你儿子几岁啊，”肖晓已经把碗里的螺狮粉消灭大半，哧溜哧溜的吸粉声让许可儿觉得他和平时网上通稿里写的公子形象差出了太多，但多的是生气和可爱。许可儿看红油溅在了肖晓的手上，忙拿过餐巾纸给他擦拭。
“今天五岁生日，给他搞了个派对，我待会儿就过去带他出发。”
“那你忙完我们有空联系，我下午找几个兄弟打完球要聊点事情。昨天玩得很开心。”
许可儿泡在气泡糖水里的心陡得酸涩一下，她暗笑自己天真，是啊，可不就是玩了一场，难道还指望肖晓一觉起来就当自己是个重要的角色了，他都结婚了，条件比老李更好，家门也一定比老李更难跨。但许可儿还是有些不甘，她清楚地在昨天的肖晓的眼睛里看到了情欲之外的东西，像是心疼混着理解。
她也想有不怀抱秘密的新感情。
荡漾在旖旎想法和现实问题的许可儿一到家就看到气得像牛蛙的张冠华牵着李开洋哄着抱着。李开洋穿一件蓝色格纹的小衬衫，却套上了灰色条纹的毛线开衫，底下一条老花运动裤并一双亮橙色的跑鞋，像个不伦不类的彩色小丑，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
“你总算回来了！周老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穿一身卫衣的张冠华轰然起身责怪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李开洋都等急了！”
“催什么催，我不是来了吗？下午就让小孩子去游乐园玩一玩，急什么？”许可儿最见不得张冠华催命一样的脾气。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张冠华出远门坐飞机，张冠华一定要提前四个小时就到机场，许可儿和她就坐在候机大厅里慢慢等着，等到困倦，等到对旅行完全没了期待。
“你就穿这个去啊？”许可儿斜母亲一眼，“太丢人了，你换套衣服。洋宝也被你打扮得像个乡下人一样，阿姨，给洋宝换那套我买的针织小西装。”
许可儿飘去为自己的亮相盛装打扮，周敏敏和筠姐看着张冠华的自尊被女儿摔个稀巴烂。“走，走”，筠姐出来打了圆场，“阿姨带你上楼换衣服。”
换完装的李开洋又被要求捯饬一个像样的发型，周敏敏和筠姐对着小红书上的韩系小帅哥发型帖挣扎许久，才学了个拷贝不走样。只是开洋瘦小的身躯套上成人化的西装和理发店总监的头型，总是一等一的别捏。许可儿穿着粉色花苞裙，像一朵含羞带开的郁金香，披挂上了所有值钱的家当，在一楼不耐烦地催着：“老妈，你好了没有！”应声而下的是在许可儿的帮助下装点一新的张冠华，她穿一双有弹性的白色长靴，配上许可儿许久不穿了的白色棉质长裙，套一串丁零当啷的时尚珠宝。李开洋冲上去牵着张冠华的手：“外婆好看，项链好看。”
李开洋到达yourland的时候，赵姐和傅晴已经带着三千金玩开了。傅晴本来想让赵姐带着孩子们拿着礼物去十三楼打个招呼，就不去了。她本来就不想和奇怪的许可儿一家有什么牵扯，耐不住孩子们水磨的功夫，又想到季太太也要来，总不算太坏。“太太，你就当去看八卦，”赵姐把三千金准备的一个无人机和一个半人高的奥特曼电动模型装进宝蓝色星星纸做成的超大号生日礼物袋，“你就当参加记者发布会了，看看她怎么讲呢，蛮有劲的。”赵姐知道，八卦和追剧是傅晴的头等爱好。可以身临其境参与天鹅苑八卦悬疑连续剧的发布现场，傅晴的精神头一定足足的。
夕夕和媛媛在攀爬区招呼李开洋快点上来一起探险，李开洋甩开有点大的鞋子就往上攀登。周敏敏点开手机里提前买好的电子券问道，“阿姨，你们是已经核销了券吗？我们这边给孩子们准备好了。”
傅晴淡淡回答：“我刷自己的年卡，三小两大，你不用再和他们核销了。”说罢，低头看助理发来的明天直播间要上的面料清单。
张冠华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拉住周敏敏的手：“哎，老师，那你可以退掉几张了！”
许可儿对餐厅包厢的布置很是满意，用亮金色气球拼成的HappyBirthdayYang，长餐桌的中间盛放出一片紫色和黄色交错的花海，桌旁有序地放置着气球抱抱桶和落地小花束，她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点评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冠华退票纠缠的周敏敏的工作：“老师，你弄得蛮好的。快，帮我拍几张照吧！”
许可儿说的几张明显是一个虚指，周敏敏在许可儿的调整下找一个个能把她拍成九头身的角度，许可儿微微倚靠在布置了一半的餐桌边，向前送出一点点身子，露出惹人遐想的前胸，然后抓一抓头发，假装不经意展露自己的白金羽毛钻石手链，当然还要把脚尖绷直，这是她从有几百万粉丝的艺术缪斯那里学来的拍照技巧。还没等周敏敏来得及找好下一个角度，许可儿又一个箭步杀入了花丛，做出“心有猛虎，轻嗅蔷薇”的姿势。她还没构思好下一个反人体工学的照相姿势，子萱和猫猫就出现在了餐厅包厢门口。
“哇，亲爱的！你今天真的太亮眼了！”子萱拎着一大袋乐高挤进了有点狭窄的包厢入口，“猫猫，今天Chloe阿姨漂不漂亮！”
猫猫今天是红色的小猫，层层叠叠的蛋糕裙让她增加了不少占地面积。猫猫笑成一朵圆圆的向日葵：“开洋的生日派对好漂亮啊！阿姨也好漂亮呀，像花仙子！”
许可儿一边招呼朋友，一边迅速修图，发给肖晓：“儿子的生日派对，是我自己策划的，联系花艺师确定方案什么的，所以今天下午才不能陪你呢。”
肖晓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日总会有一只戈丽去西饼屋买来的芒果蛋糕。他最喜欢芒果，那样热情洋溢，甜得不分场合的水果，照亮了他晦涩的童年。小时候西饼屋的蛋糕都是真材实料的，里面的夹心都是芒果啫喱。
“你真的是个好妈妈，祝小朋友生日快乐，”肖晓的好妈妈赞美附带五万元转账。许可儿真是甜上心头，好比吃下了一整个芒果蛋糕：“猫猫快去yourland找开洋玩呀！”
“欸，你今天做派对的女主人，你要不要发表个讲话什么的？”子萱揶揄许可儿，“也要在洋宝那些同学的妈妈面前挣一点面子回来的呀！”
许可儿心里一动，立刻给她的助理加一个新任务：“周老师，你给我写一个开洋生日的发言稿吧！”
等到筠姐气喘吁吁地拎着巧克力草莓奶油蛋糕赶到包间的时候，子萱正在陪着许可儿作最后的演讲彩排，许可儿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人前发表过讲话，小时候升旗仪式发言的是班级里的大队长、中队长，她只会站在队伍里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打转，或是偷偷看一眼隔壁班传闻暗恋自己的男孩子。大一点之后，她只需裸露些美丽出现，便能促成许多好事，开口更是多余。今天是她第一次演讲，总不能掉链子，当着那群看不上她的太太们，她更要力争上游。
“很感谢，感谢，大家在疫情期间，克服，克服万难来参加洋宝的生日活动，这是我和洋宝精心挑选送给大家的花园派对，我很开心在人生旅途中收获了开洋宝贝并且见证了他的成长和进步”许可儿不自然地摸了许多次头发，“嗯，嗯，开洋，嗯，这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当然我也很开心认识了这么多美丽温柔的妈妈们，开洋也收获了可爱帅气的小伙伴……”
在自己屡战屡败的创业开店生涯有着不多经验的子萱给许可儿指点：“宝贝，你自信一点，不要摸头发，我之前看那个‘教你说话’视频课，他们说太多小动作不好的啦！”许可儿忙点头，再重头开始练习。试了一两遍之后，许可儿觉得太累。她明明不甘平庸，却又不思进取。
让踢掉高跟鞋瘫坐在椅子上的许可儿重新挂上画皮的是姗姗来迟的季太太和季海洋，还有万年不变穿着公主裙的Gloria。季太太解释道：“海源今天临时有法语课，Sylvia和她老公回上海忙生意了，就让Gloria在我们家住几天，就带她一起过来了。”
本来在一旁玩生日积木的猫猫看到Gloria觉得亲近，Gloria戴了一只蓝色小珠子拼成的蝴蝶发卡，猫猫指着自己头上的毛线胡萝卜头绳说：“蝴蝶要和胡萝卜做好朋友呀！”季海洋扯过自己胸口的穿帅气立领军装夹克的小熊：“小熊也要和蝴蝶和胡萝卜做好朋友。”
孩子们一处闹去，敏敏带着他们围绕着气球抱抱桶和花朵做游戏。大人那边的气氛就有些糖水都冲不开的尴尬。季太太今天穿得休闲，一身象牙白的运动服，戴一块季先生近期为了表忠心献上的蒂凡尼蓝盘面的鹦鹉螺。许可儿伸出手拿起水壶，试图做一个周到的女主人：“海洋妈妈，好久不见哦！谢谢你们来！”
“不客气呀，孩子们过生日聚一聚最开心了。”季太太真诚的语气差点让许可儿怀疑张冠华听到她在楼下讲自己坏话是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海洋和开洋最有缘分了，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要来了，亲爱的，你老公怎么没有来呀？”
许可儿心想，张冠华没听错，这个女人真是讨嫌。上个月整个小区都知道她老公的小三都打上门来，她还在这里演什么希拉里克林顿啊。
“我老公在国外做生意，太忙了，根本就回不来。不过男人总是忙好呀，他说今年要再买一个房子送给开洋，我也觉得一座不好，你不知道，一座那个客厅特别特别大，像会议室一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布置！还是你们三座户型好，温馨呀！”许可儿语言功力倒是见长。
“三座是很好的呀，其实一家人住也够了。我们估计不在深圳买房子，这些新楼盘看来看去都差不多的。我倒是很想买一栋老洋房。Sylvia你知道的，Gloria妈妈就是上海人，她外婆给了她留了一栋三开间的独栋，我看她发的图片都要羡慕死了，那种红砖和西班牙拉毛外墙，现在买都买不到，这种房子就是看缘分了。”
“老洋房？就是上海弄堂里的那种房子？那有什么好的，几家几户挤在一起。”许可儿有些不屑，她想起了自己父亲分的老公房。
“所以要买整栋的，现在市面上产权清楚可供交易的不多呢，”季太太笑这个女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像Sylvia家那种，大概能卖上两个多亿呢。主要是不流通，我每次去上海的时候，走过梧桐区那片都喜欢得不得了。我老公一个做互联网的前辈，说是找算命大师算了，就买在那条路上才旺他，结果人家本来两边都要签合约了，他帮卖家赔掉违约金和两边居间费，又加了五千万，最后五个亿拿下的。真真是千金难买心头好的。”
子萱突然想到一条发家致富的新路子，买一个不怎么抢手的老洋房，再去贿赂个把风水师傅，说自己的房子旺人，岂不是可以空手套白狼。
打断女人们聊房产经的是陆续赶到餐厅包厢的小丑、餐厅服务员、从yourland尽兴而归的孩子们和内心各有嘀咕的大人们。李开洋又在yourland里尿了裤子，张冠华随手脱下李开洋的内裤和外裤，吓得傅晴和赵姐一把搂住小姑娘们的眼睛。张冠华腹诽傅晴的女儿们被养刁了。她听到大一点的夕夕一本正经地问李开洋：“开洋，你今天过生日，为什么没有包场？我们上次去奈尔宝，海洋的生日派对是包场的。”
傅晴看到自己的盟友季太太也在，赶忙坐在一处。许可儿热情招呼：“来来来，我们先拍照吧，我们和花墙合照呀！”
合照一张之后，傅晴率先回到座位，季太太也先去给海洋和Gloria擦擦小手，许可儿还在气球背景板那里流连忘返：“你帮我用人像模式再来一张呀！”
“你们年轻的拍吧，我们年纪大了，胶原蛋白都挂不住了哈哈哈哈”，傅晴打一个圆场，“年纪轻就是好呀，开洋妈妈，你几岁生宝宝的，恢复的那么好。”
“是呀”，季太太刚刚夸赞完毕傅晴手上的玫瑰花戒指火彩好，“开洋妈妈再生一个，凑一个好字，女儿最贴心了。”
许可儿不欲在这些话题上纠缠。她也搞不懂这些太太为什么生完一个又一个，一个李开洋就让她少了许多欢乐的时光，多了很多择偶的障碍，再有一个她估计提早做尼姑了。她招呼大家开席落座：“大家坐呀，坐呀，欸，服务员，准备上菜。老师，你带着阿姨到外面去，你们自己点一点，晚点我给你报销。”
比起迅速消失在包厢门口三呼解放的周敏敏和筠姐，最尴尬的是张冠华。许多次，她都被小区的住户太太们当作家里新来的阿姨，亏得开洋一声声坚定不移的外婆给她证明了身份。今日的她本以为自己会有一个亮相的机会，才忍着胸闷把自己折叠进了高贵的白色长裙，可憋闷却没换来女儿的尊重，她这会儿是真的胸闷了。她只得挑一个靠近开洋的位置坐下，只觉得背后的拉链下一秒就要崩开。
服务员鱼贯而入上完了第一轮的冷菜，许可儿让周敏敏买的是八人份的套餐，便只有八人份的温泉蛋蟹肉沙拉。服务员不管不顾地上完之后，留下几个尴尬的缺口和嗷嗷待哺却没有菜的孩子。许可儿学习自己在小红书上看到的餐桌礼仪，用叉子敲一敲酒杯，准备开始自己的花园派对演讲，却被大嗓门的孩子们抢了先。
“妈妈，妈妈”，玩了一下午的媛媛踢着桌子表达自己的不满，“为什么我的面前没有沙拉！姐姐就有！”
“开洋家的派对都吃不饱！”一顿饭要吃一个大人食量的季海洋抢先发表自己对这次社交活动的总结。
许可儿的笑容凝固在叉子敲击酒杯荡出的回音里。
长大后的李开洋和肖晓一样，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回忆起自己的整个童年。他的童年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他心里那个希望可以有自己派对然后收集所有欢乐的小火柴人在这一次之后就慢慢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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