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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暮色将至

    “然后呢?”Sylvia划拉一下泡池里绵密的肥皂泡泡,拿过池边的酒杯,“你讲故事哪能讲一半的啦,触气触气!”

    故意调暗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做成的屏风微微照亮在冷泡浴池里的傅晴:“然后我就教育我们家姑娘了,只好把我那份沙拉分给她。但是李开洋他妈真的做得出来,她直接说自己饿了,就开始吃了,我们做客人的在那边到处分菜,好像在社区食堂一样。”

    傅晴不是讲故事的好手,还需要喝多了几瓶墨水的季太太来给她补充:“她直接用手去拿鸡腿,骨头直接吐在桌子上的。李开洋也是和以前一样吓人,吃一点吐一点,他外婆把鸡肉咬得像呕吐物一样,再给他吃。我那顿饭就当减肥餐了。”

    “我还没见过他外婆呢?他外婆长什么样子啊?”

    “劳动人民的样子呀,长着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像老菜皮一样的,但不要太喜欢打扮哦,总是不伦不类的。”傅晴自顾自点头,给张冠华贴好了标签。

    “我看她们母女两个关系也不好。我们全程没有看到李开洋妈妈和他外婆讲一句话。他妈妈明里暗里都在炫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老公。他外婆一天到晚追着小孩子跑,要把饭一口一口喂进去的。你说呢,亲爱的?”季太太寻求闺蜜的认同。她最近不想做大表情,刚才对着镜子,她看到近日的忧心事化作纹路绕上了她原本光滑的脸颊。

    “我看她们的关系比我和我家老太婆还僵。之前做核酸的时候我也看到过他们的。她一个人走在前面,穿得乱七八糟的,粉红色的人造皮草和粉红色的瑜伽裤。她妈妈和小孩子还有阿姨离她八丈远。”

    “哦,你们看到她给小孩子们准备的回礼了伐?”Sylvia尖锐的窄脸被热气熏红了,像虹口糕点厂卖的条头糕,内里的豆沙芯子衬着软白的皮子印出惹人遐想的红色,“Gloria一拿回来我就赶快让阿姨扔掉了。那个玲娜贝儿一看就是盗版的呀,个狐狸长得帮猴子一样的。你们说她搞笑伐?”

    “学人也学不像。猢狲爬得越高,红屁股露出来越多的。”

    “阿拉囡囡一拿回来,我就让阿姨扔掉了,”Sylvia一讲到自己的女儿就活泼得好似通了电,“这种毛绒玩具最容易藏螨虫了,何况盗版的呢?你们也要扔掉伊。”

    “我们家姑娘抱着倒是挺喜欢的,我让阿姨洗衣机里加消毒液洗了两遍再进烘干机,估计是没什么问题的。”傅晴每次和Sylvia讲育儿经就觉得有一种刚刚写好作业的一般同学见到提前预习两章的好同学的窘迫,她也不好意思定义Sylvia的行为为内卷。

    “不行的,我和你们讲。小朋友们现在用的东西,特别是接触皮肤的,一定一定要特别上心。”

    “这倒是,我现在给两个小孩买衣服一定是好牌子,平价那些穿都不敢穿。”

    “谁说不是呢?我本来正想在下一次英语日的时候和其他妈妈们分享的。我现在给阿拉囡囡买鞋子都买两双,一双先送到实验室去检测,测邻苯二甲酸酯、甲醛还有什么芳香胺染料,等到实验室给我出报告,都是合格的,再把另一双拿给她穿。不然真的要给孩子穿毒鞋子。”

    傅晴将嘴巴张成一个鸡蛋形状:“这么麻烦?每双都要检测?那检测完的那双呢,你扔掉啊?”

    “喔唷,你搞勒,检测么是要把布剪下来的呀,那鞋子就废掉了呀。所以我买两双。”

    季太太笑着摇头:“你这样做妈妈,我们都要没有活路了。我感觉我已经算仔细的了,和你一比,甘拜下风了。”

    “我也不想操这个心的呀,但现在社会人心不古啊。我最开始是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讲那种塑料的凉鞋里面有这种有毒的邻苯二甲酸酯,过量了就会让孩子性早熟的。我就想到阿拉囡囡五岁就开始换好几个牙齿了,我马上把她所有鞋子都送去查了,”Sylvia现在想到还是心有余悸,“结果哦,一半都不合格。她爸爸心真的太大了。之前我给他们报名亲子登山活动,家里没有那种抓力强的登山鞋,她爸给她到运动超市就买了一双两百块的。囡囡很喜欢的,结果查出来也超标。还有她爸刷什么那些直播给她买的,几十块钱的塑料凉鞋,样子倒蛮好看的,有一只黄色的小鸭子。人家欧盟标准不能高过千分之一的呀,但是测出来有百分之二十几呀!吓人伐?”

    季太太小口小口挖着银耳羹吃,酒店过分甜的调味让她的眉毛蹙成了两道括号:“你先生倒蛮localized,都会直播买东西了。我们家那位,估计连两个孩子分别穿多大衣服都弄不清楚,指望不上的。”

    “我老公也是的,让他面试都喇叭腔的。不过你提醒我了,我得和陈旭他妈讲一下,老太婆也老喜欢刷直播了。我感觉现在都在说什么数字经济,线上增长,但是国家哪里能管你那么多的啦。随随便便一个人都可以去带货买东西,卖三无产品,害人害己。”义愤填膺的傅晴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数字平台孕育的直播带货经济弄潮儿。

    Sylvia自信于自己检测女儿每一双鞋的故事一定能让她在社交圈坐稳“好妈妈”头把交椅。相比女性好友们的点头和认可,她那个讲一句话要带四五个语气词的丈夫只会在家里觉得她发神经病。身怀宝物但被人说是垃圾的感受可是比身无长物要糟糕一百倍。她交关喜欢和妈妈圈们的下午茶spa。

    “对了,亲爱的,”季太太把话题中心交回到Sylvia手里,上海嗲妹妹很享受众星捧月的,“你还没有讲今天请我们做spa是要庆祝什么呀?”

    “我们抢到了Gobie的份额啦!就是我之前做设计师集合店嘛,后来实在是卖不动了。正好姜岁那边介绍她朋友的这个项目,我们感觉还挺合适的。”Sylvia的生意眼光远不如她卷孩子的能力,但之前学校里好学生的惯性让她也不至于太倒霉,“就是那个这几年很火的做无性别服饰的品牌,创始人是清华的95后,当年还是高考状元哦。”

    “我好像之前听到过这个牌子,万象天地有他们的店那一家吗,橱窗里放了很多头超级大的人像模特的那个?”傅晴暗自纳闷怎么有人会买那些凡客诚品风的衣服。

    “是的,是的,你老时髦啦!他们17年开始做的,融了7轮,总共4个多亿吧,真的是高歌猛进呀。去年GMV都到6个多亿了呢。我们正好赶上这轮,他们说拿这笔钱立刻就要在淮海路上开一个占地两千平米的旗舰店呢,下个月大家去上海一起去看看呀。”

    “那个衣服太潮流了,我肯定不买,谁去买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傅晴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Sylvia审美品味的质疑和投资品味的不确定。

    “这种新消费品牌都是融资比产品更重要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季太太点评这头被好友纳入囊中的新金猪,“这种衣服么,质量一般般,款式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讲好了,投资人钱来了,规模跑起来,自然最后就可以盈利了。说白了,投资人哪里管你衣服质量好不好,剪裁美不美,能击鼓传花的就是值得的项目了呀。”

    “那我们要恭喜你呀,”傅晴及时捧场,“你真的让我们压力大死了,又有事业,孩子还带得那么好了。现在疫情学校都不开学,等到下星期看深圳疫情会不会好转一点,我们小朋友都在一个班级了,你们可要带我飞的哦!”

    玻璃杯撞击在一起,混合着女人们舒服的肆意的娇笑和闲话,那时候的她们和居住在城市里千万的居民一样,都以为会有一个自由浪漫的春天,财富的欲望和人气的生机都发出嫩芽。

    姜岁穿着一身休闲服出现在路边,灵活地钻进等了许久的保姆车里:“老妈,我都睡不够。你叫我去干嘛啦!”因着是去新家看装修,她穿黑色破洞的卫衣卫裤,胸口印着Gobie标志性的绿色笑脸。姜岁家里的快递从来不断,收到的都是各路朋友送来的礼物。丁一一说他们都在向姜岁缴年费,丁一一自己也到处收年费。

    “又不用不好意思的咯”,住在姜岁家的丁一一今天早上把自己套进另一件灰色连帽衫里,“他打着你朋友的旗号融到了钱,才送几件衣服,真的是新晋资本家,小气!”

    “切,他那个项目迟早要黄,”姜岁的眼光和嘴巴一样毒辣,“找一个不错的赛道,找一个容易做的品类,讲一个好故事,拿到第一笔钱,然后就继续滚雪球呀,滚个几轮就可以整个卖掉大家分猪肉吃了。不过我看他们公司的管理太松散,他自己又很冒进。一会儿学国外搞弹性上下班和OKR,一会儿又要做线下旗舰店了。钱都不够他烧的。品质要求做得一塌糊涂,光顾着打板国外设计师品牌和铺渠道了。”姜岁出门前看到卫衣边角窜出来的几个线头皱眉头。

    “你去见你爸爸穿得像样一点呀,”方数是典型的中国家长,看不见姜岁的时候要想念,佣人做了她喜欢的八宝鸭都要给她专门送过来,换季的时候要给她提前预约好除螨虫的上门服务;看到了女儿就忍不住挑剔起来,“太随便了呀,而且你好像又胖了。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还是你空下来的时候吃太多啦。我和娟姐讲过的,晚上不可以给你做碳水的,你是不是自己点外卖偷吃啦?”

    “啊呀,老妈,你好烦哦”,姜岁已经几天没有上称了,如果说丁一一是姜小姐全世界第二要好的朋友,那么美食就是她第一要好的战友。教育局和街道的停课通知就像病危通知单,不肯给人死个痛快,总是稀稀拉拉地一周发一张,一次管一周,她和丁一一也没有应对的办法。来突击检查的人已经警告过他们了,这一年非学科类课外补习机构要从备案变成实质审核了,她们要是再野豁豁搞事情,说不定许可证都要收掉重发。一向视规则为无物的姜岁和丁一一也只好偃旗息鼓,用线上课的办法消磨学生的课时。工作上的不顺心让她们胃口大开,丁一一昨晚才点了本帮菜。红烧肉和目鱼大烤一起拌饭吃,再加一只流沙的咸鸭蛋,上海人做的酱爆猪肝都是甜蜜蜜的,配上三虾蟹粉煲仔饭,姜岁吃得欢畅,第二天也怕得后悔。

    “你不要老是讲我胖呢,人家研究都说了,越说越胖。对了妈妈,深圳疫情有点烦,我们也做不了线下课,我想去三亚散散心,你让管家打点一下。”

    “好的,我来安排,不过你真的要注意呀,女孩子年纪轻轻胖的话你找不到好对象了。人家门当户对的,都看样子的对不对?不然你只能找那些图你这个,图你那个的,我始终讲了,一定要擦亮眼睛……”

    “烦死了,你下次去拜菩萨的时候问问她能不能帮我无痛减肥好了!”

    方数和姜岁要去的房子是老姜为了给女儿结婚新添的一处独栋别墅。虽然姜岁的理想伴侣和她的理想体重一样还遥遥无期,但是房子可以先买起来。方数找了顶好的装修公司,一平米基础报价就是两万块,装修的钱都够再买一套房子了。姜岁在和设计师对完方案之后就没有来过装修工地,方数有时候来,替女儿把把关,更多时候是方数的助理来现场做监工。老姜今天正好闲来无事,便想要发挥一下许久不履行的父亲责任,给女儿的新居来一次中期验收。

    “爸爸”,姜岁亲亲热热地挽住已经在客厅驻足的老姜,“你觉得现在效果怎么样啊?”

    “我觉得不好,”老姜说话一向结论先行,他很是自信于自己所有的判断,“你这个客厅和餐厅中间的台阶,我觉得是最大的败笔,不要说你以后有了小朋友,你自己或者请朋友来,喝多了几杯,都要一脚踏空,好事成坏事的。”

    姜岁闭起了嘴巴,在客厅和餐厅之间做出台阶落差是她的坚持,她本来都预备好了,要买许多波西米亚风格的毛毡垫散落地扔在台阶上,这样可以和朋友在这里小酌、看书、聊八卦。显然了,欣赏不了极简风格的老姜是感受不到其中奥义的。

    “还有这个控制面板”,老姜继续视察工作,“我总觉得是歪的。”

    “姜总”,助理Lily在方数的示意下插话,“这个之前工长都用红外线打过的,可能会有一点点误差,但因为现在微水泥还没有做完,在交付的时候会都调整好的。”

    “嗯,你们坐办公室的和他们做装修的打交道肯定是吃亏的,你又是个年轻女同志,要盯紧。还有啊,你也多来来,女儿工作忙,你又不忙,你来看着,装修公司也不敢糊弄,”老姜转向自己许久不见的妻子,“孩子住什么房子,很该上上心的。”

    “老爸,”姜岁将情绪价值都供给给了父亲,此刻不介意多出几分力,“妈妈也来看好多次啦,那她肯定没有老爸厉害,眼睛那么毒,几毫米都看得出来呀!Lily,齐老师,我爸爸是不是超厉害哈哈?”

    “是的是的,”硬装和软装一把抓的齐哲连忙圆场,“我做设计师的肯定会盯紧工头,把细节做到极致的。要不怎么说,姜总在成功,我们在打工呢!”

    一时间,室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氛。老姜有些佝偻的身躯惯性地膨胀出高大的灵魂来,“哈哈哈,这个年轻人会讲话,但嘴巴说的不作数,你还是要把活做得漂亮。”

    最后,老姜指出了七七四十九项大小不一的整改之处,挑错的游戏让他越来越有精神头。临走之前,他拉着姜岁的手,“岁岁,爸爸和你讲,这就好比你到餐厅去吃饭,你吃到了一只蟑螂,难道还要把整盘面都吃完确保只有这一只蟑螂吗?现在这些问题,爸爸不帮你看出来,他们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一样是修改不好的。”司机从老姜的车上拿下来两袋深蓝色的礼品袋,“爸爸知道你和妈妈看装修肯定辛苦,爸爸给你们的小礼物。爸爸不是说在乎钱,房子装得好,花多少钱爸爸都不心疼,但这是爸爸送给你的房子,不能有什么缺憾。爸爸已经看好了,下个月拍卖行要拍卖一把明代的古琴,爸爸买下来送给你,你就放在客厅里。高山流水,宾客盈门。”

    看着老姜的车遥遥消失在路的那头,姜岁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老是这个样子,他一来就挑毛病,我好不容易选的颜色,他说没质感,就要整个换掉,烦死了烦死了。我极简主义的客厅是原木风的,他放把老古董,和我订的家具根本不协调的。”

    “Lily你今天回去就整理一个文档出来,现存的问题,解决措施,然后拉上齐老师和施工那边,每一个厂家来认领和写明白整改完毕的日期,”方数离家出走了片刻的条理和逻辑又找到了回来的路,“晚上岁岁你和我们一起过一下,下次你爸爸来之前务必都要解决掉的。”

    姜岁锁上新房的门,但大家都知道,老姜才是藏着钥匙的人。

    “你回家吃饭吗?”方数拉一拉女儿的手,几乎也要把力量注入给小女儿,“我今天让阿姨蒸翘嘴,还做了红烧河鳗和腌笃鲜,你哥哥也回来,一起吃饭吧。”

    “不去啦,我要和一一去吃生腌,她们说找到了一家店话梅生腌小青龙最好吃,我要去吃吃看。这样疫情搞下去,深圳搞不好要封城哦,到时候三亚都不知道能不能去咧。”姜岁没有告诉母亲的是,光是丁一一和生腌都不足以让她拒绝落胃的家常菜,肖晓要带着一栋的那个塑料花一起出席。对于这种看戏的场合,姜小姐一定是要去一排一座占好位置的。

    姜岁赶到的时候,或熟或假装熟的朋友们已经占据了小店里最大的一张圆台面。姜岁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张圆台面和一盆盆滴着汁水的海鲜里穿梭。肖晓并着许可儿已经落座,许可儿几乎要把整个人吊在肖晓的肩膀上。许可儿脱下外面的牛仔亮片外套,里面是浅一色的紧身牛仔吊带背心。几个朋友招呼姜岁坐下来,给她擦凳子、擦桌边、倒热水,几只手在姜岁面前快速抽动,都阻碍了她的视线。待她坐定,只看到肖晓用沾满了生腌料汁,散发着海货腥气的手在许可儿半露的胸口狠狠抓一把:“哈哈哈哈,是不是比我老婆有料,而且货真价值的!”

    咔嚓——桌对面的Simon眼疾手快地按下胶片机的快门。姜岁和丁一一对他自称人物摄影师的身份进行过精准的注解:借拍照行咸猪手之实的坐牢预备役摄影师。Simon顶着一脸的痘痘,笑得猥琐:“晓哥结婚之后也艳福不浅,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身边的妹子都是个顶个的超模,什么时候也给老弟介绍介绍哈哈哈。”Simon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对于女人,他只能想到性欲。他的脸同他的摄影作品一样不招女人喜爱,所以他因为接近不了女人而恨女人。看到别人和女性一块走,他总能想到最下流的场景。他的摄影作品似乎专为羞辱女人而生的,而且自认为最富有艺术感。

    “你们真的好艺术啊,”许可儿软糯糯的嗓音在大排档里都格外出挑。

    众人还没有从半艺术半情色的拼盘中缓过神来,姜岁就公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不再有心思玩闹的消息:“你们收到消息了吗?深圳今晚开始静默七天。”

    灯火通明的小店外,暮色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