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铁锈晕染的喜欢
【1.2.1】
“喂——你好——能听见吗——我叫单小伊——”
这两天，小伊一直在努力与她隔壁的女生（？）交流，而我把注意力放在护士身上。
我和她混熟了一些之后，说话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
护士告诉我：“我很喜欢和人说话，但我不擅长说话，所以我需要学习。”
“嗯，我也喜欢和你说话。”
她笑了。
其实护士平日里也总是温柔的，只是这次的笑在我眼里，显得尤其明媚了些。
护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要理解她的内心。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用单小伊教我的方法，可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一片空白。
我猜想可能是自己能力运用不熟练的原因，但单小伊也尝试了一下用心灵向护士说话，但结果依然如故。
“护士会不会也是能力者，因为比我们厉害很多，所以我们才找不到她的心灵？”
我提出这个猜想，而单小伊说：“我不知道，除了你没见过别的能力者……”
“要不要直接向她提问？她应该会说实话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不要！”
“为什么？”
“这些坏人不一定知道我们有念话能力！要藏起来当秘密武器！”
“不太可能，我觉得我们的能力，恰恰和圣心医院的实验有关。”
“哎呀，怎么会呢，我们的能力是从小就有的……”单小伊笑着这样说，但她突然想到，“除非我们出生前被就动了手脚！基因工程，我在书上看过！对人类做这种事情可是非法的！”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坏人赋予我们能力，而是我们因为天生的能力被发现了，才被坏人抓进来。”
“是啊，”单小伊闷闷不乐起来，“坏人连这都没发现的话，为什么还要抓我们。”
【1.2.2】
和护士说的一样，那次手术之后，我的头脑里偶尔会闪回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
那些片段就像往日的纷飞碎叶，一旦伸手想要捉住，就瞬间化为泡影，无影无踪。
令人不安的是，这些片段里，从来没有出现单小伊的身影。
忽然，单小伊在心里喊我：“小林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联系上她了？”
“Bingo！我隔壁的女生清醒过来了！她说她是53号，不知道几岁，不知道读几年级，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
“（总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我告诉53号，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她怎么说？”
单小伊叹了口气，模仿那家伙没有情绪的语气：“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逃出去，去哪里。”
“53号也是能力者吗？”
“不，不是，和她的念话一直是我在单向维持，所以和她说话有点累。不过，问题不大，只要睡一觉，精神就回来了。”
单小伊在和53号聊天这件事上，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其实53号不怎么说话，而小伊致力于把她弄说话。
单小伊问很多次各种方面的问题，漫无边际地问，她大多时候都不出声，有一次她终于呆呆地回答：
“医生，弄得我痛。我，很痛。我，怕痛。”
“她太可怜了，”单小伊说，“我们要帮帮她！”
5月25日晚上，小伊在陪53号，我和护士闲聊。
在这之前，护士给我喂了些药，那是一些白色的小圆片。
“吃这个，温开水送服，有助于恢复记忆。”
她注视着我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让我张开嘴巴，确保药片没有被藏在舌头下方或是别的地方，而后偷偷吐掉。
“你知道的，有些小孩吃药会不乖。”她摸了摸我的脸。
到了十点整，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发出的白光准时熄灭。
病房里漆黑一片，只有某处的电子仪器发出些微的蓝色光晕。
护士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她的左脸鬓角垂下一绺黑发，眸子闪亮着。
“护士姐姐，电灯在哪里？”
“房间里没有电灯。”
“没有灯，怎么会发光？”
“墙壁上涂了荧光漆，只需要特定频率的电信号就能发光、熄灭。”
她从制服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支笔，两头都有笔尖，一端黑色，一端白色，中间有一个黄色旋钮。所谓“笔尖”其实是钝的，是有点粗糙的半球，不能用来写字。
白色的笔尖在墙上接触到哪里，哪里就发光，黑色的则是熄灭。
黄色旋钮控制全房间的亮度，要是直接拧到底，就是完全黑掉。
先把全房间置为黑暗，就能用白色笔尖在墙上画画。
“给你玩。”护士像哄小孩一样对我。
她见我一时半会不睡，便在床上坐下了，不一会就变成半躺。
我画了一只乌龟，一条狗，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一共九只猫在争抢一个毛线团，九龙戏珠，我想。
“好看吗？”
“好看。”
其实都是些儿童简笔画，线条也很随意，实在不能说好看。
“我喜欢猫。”护士说。
我内心复杂地笑了笑。
“护士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可以概括为大脑里产生的一种信号，它让人在面对特定事物时产生愉悦的情绪。”
“护士姐姐，我喜欢兔子。”
我换了一面空白的墙，画了好多好多兔子，有蹲着的，有趴着的，有提着前爪竖起耳朵的，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嚼油菜花，一只耳朵支棱起来，另一只耳朵耷拉在背上……
记忆片段倏忽而来。
“我小学时养了一只白兔，天天放学回家陪它玩，它每天晚上都来刨我的房门，偶尔还在厨房偷花生、翻土豆……”
护士瞧着我的脸，满意地点点头。
“有一天，它被大人宰来吃了。”
“后来陆陆续续又养了三只，一只白的，两只灰的，我最喜欢的灰兔说是被小区里的狗叼走了，另外两只也不长久，不知是又被捉来吃了还是如何，大人说是跑掉了，在后面山上打洞呢，可我总觉得他们骗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头好疼啊，我想切断回忆，可是，可是——
我终于想起了妈妈的脸。
“我为什么要养这些兔子呢？我看到它们在地上蹦啊跳啊觉得好可爱，但失去它们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啊。得知那只灰兔被狗叼走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没有从小贩手里把它买走，或者买来就放掉了，它这时候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如果我从未养过它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上它，那它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捂着额头，声音开始颤抖。护士握住我的手。
“你知道吗，失去了会伤心的感觉，就叫喜欢。”
“后来我就不养兔子了，偶尔在手机上看到视频，也会很喜欢，大人问我要不要再买一只，我摇头说不养了不养了，等以后长大了再养，才能照顾好它。大人们说，长大了，你就不再喜欢兔子了。”
“我从表情可以察觉到，你很痛苦。喜欢居然会带来痛苦，我需要一定的思考才能理解其间的逻辑。”
“护士姐姐，我主要是头疼，可以给我一些止痛药吗？”
“止痛药的成分与你服用的spp-301试剂有少许冲突，会拖慢实验的进度，但实验体的情绪状态也是重要的影响因子，所以如果你坚持，我会给你提供。”
“对记忆恢复有影响吗？”
“可能有。”
“那还是不用了，谢谢你。”
“护士姐姐，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你们最后会对我做什么……”
护士起身，摸了摸我的脸。
“主人很喜欢你。”
“我要是死掉了，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不，还是会皱的。请相信我的判断。”
“看来我很重要啊。”
护士笑了笑，没有作答。她走后，我没有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单小伊听。
我还是没能想起来这个妹妹，我感觉很对不起她。
【1.2.3】
第二天，5月26日，我问护士：“昨天的药还有吗？”
护士却说：“不要着急，spp-301试剂有一定的副作用，需要控制服用剂量和间隔时间。”
“什么副作用？”
“主要是成瘾性。”
我不喜欢迷迷糊糊的感觉，盼望着尽快恢复记忆。
护士忙完她的事情之后，回来陪我聊天，姑且打发时间。
回收餐盘的时候，她弯下腰，从床底下的缝隙里摸出一把叉子。
“不小心搞掉了。”我说。
那里无论如何都是视觉死角，她却毫无悬念地发现了。
下午，单小伊在和53号聊天。
我告诉她：“我本来想藏一把叉子，或许逃跑时能用上，没想到被护士发现了。”
单小伊吃了一惊：“你没有被打吧？”
“怎么可能啦。”
忽然，单小伊说：“护士进53号的房间了！她在害怕。”
我疑惑：“护士还挺好的，她为什么害怕。还有别的人吗？”
“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心灵，我来不及看，他们把她带走了！”
“今天是星期二！他们开始对53号做第二阶段的实验了！”
在这之后，我们焦躁不安地等待着53号的消息。
单小伊和我约定，她每隔一段时间呼唤一次53号，一旦发现她回到隔壁病房，就立马通知我。
但最后，反而是我通知了她。
持续探测周围的心灵非常耗费精力，单小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深夜，嘶哑的惨叫声从走廊里传来。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53号的心灵，每一个神经元都仿佛在诉说着“痛”这个概念，我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只是与她的心灵接触，就仿佛自己也遭受了那种折磨。
心灵接触很快就断开了，躺在转运床上被推着的53号，只路过了我的房间几秒钟，然后再经过单小伊的房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另一团模糊的心灵缓缓跟过来，那一定就是“主人”了，我带着怒意控制着自己的精神力场向那边发起冲击，却无论如何也突破不进去。
“小伊！单小伊！快醒醒！53号她回来了！”
单小伊从床上弹起来。
“她好痛……我能感觉到……”
“怎么样，小伊，你能问问她发生什么了吗？”
“全是一团乱麻，听不到，除了痛什么都没有……小林哥哥，我感觉她的心灵已经被弄坏了……”
我们都再也睡不着了，铁锈味似笼罩着两个房间。
更可怕的噩耗还在后面。
“小伊，你还记得我两天前偷听到的谈话吗？他们以为我已经完全被迷晕过去的时候。”
单小伊冷静地说：“我知道的，三天后的星期五，他们会对我做同样的实验。”
三天。窗口期只有三天。
可现在我们对如何逃出去，完全没有一点头绪。
简直看不到可能性。
“你哭了？”我问。
“没有。”我也不知道，单小伊有没有说真话。
注意到她心灵异常的颤抖，我明白了，小伊一直维持着和53号的心灵连接。
“把连接断开吧，会受不了的。”
“她很痛……我想陪陪她。”
小伊和她已经成为了朋友。
“痛楚这种东西，一人分一半承担，就会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那也请给我分三分之一吧。”
这一刻，我们的心灵，彼此敞开着。
“怎么样，好受些了吗？”
小伊在心里给我画了一个笑脸。
我其实明白，痛觉并不能真的被分摊，只是在沿精神力场传播时有所衰减。
不过，在难受的时候，知道身边还有人陪着自己，总会好过些的吧。
单小伊忽然说：“53号被送回来的时候，她那边还有一个人，他是……”
“嗯，就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子，护士叫他‘主人’，前天我被带走时也是他。”
“真奇怪，你发现了吗，他的心灵是封闭的，我怎么都进不去。”
原来单小伊也试过了。
“封闭的……我知道了！我上次看到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像个大头娃娃，那个装置说不定就是用来屏蔽我们的精神力场！”
“他在防范我们的能力……”单小伊若有所思。
“一定是脑子里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被我们看到。”
“我们可以给他传递错误的信息，就像从1数到1000的时候不停有人在旁边打岔，用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把实验搞乱掉。”
“不止是信息！还可以强迫性地给把痛觉也传递给他，让他自食其果！”
“不可以的啦，要对方敞开心扉才行。”
“要是我们再厉害一点就好了。说不定，两个人一起，有可能做到。”
“那也得让他把头上的乌龟壳摘掉。”
“是啊，前提是处理掉屏蔽装置。”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睡，脑海里不停地制定着计划，推演着可能的走向。
5月27日，星期三，距离小伊被带走还有两天半。
护士看到了我的黑眼圈，提醒我要注意睡眠。
你自己还不是从昨下午忙到半夜，现在却一点不困。
“忙到半夜”，我在心里讽刺地想着，没有说出来。
53号现在还深陷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她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
她的遭遇，打破了我对护士抱有的最后一点幻想。
护士待我一直不错，我曾以为她是善良的，是被“主人”逼迫或者利用的。
现在看来，53号的痛楚当然缺不了她的一份功劳，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的她，或许也洗不掉指尖沾染的那抹黯色吧。
我还是称呼她“护士姐姐”。
晚上，我拿着那支钝头笔在墙上写写画画。
白色光晕越来越浓，在冰冰冷冷的光滑墙面上组成意义不明的抽象图案。
护士为我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
“喝吧，助眠的，要加糖我这里有。”
我接受着她的善意，张了张嘴，但终究只是低着头沉默抿着有点烫的牛奶，脑袋埋在阴影里。
“喂——你好——能听见吗——我叫单小伊——”
这两天，小伊一直在努力与她隔壁的女生（？）交流，而我把注意力放在护士身上。
我和她混熟了一些之后，说话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
护士告诉我：“我很喜欢和人说话，但我不擅长说话，所以我需要学习。”
“嗯，我也喜欢和你说话。”
她笑了。
其实护士平日里也总是温柔的，只是这次的笑在我眼里，显得尤其明媚了些。
护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要理解她的内心。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用单小伊教我的方法，可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一片空白。
我猜想可能是自己能力运用不熟练的原因，但单小伊也尝试了一下用心灵向护士说话，但结果依然如故。
“护士会不会也是能力者，因为比我们厉害很多，所以我们才找不到她的心灵？”
我提出这个猜想，而单小伊说：“我不知道，除了你没见过别的能力者……”
“要不要直接向她提问？她应该会说实话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不要！”
“为什么？”
“这些坏人不一定知道我们有念话能力！要藏起来当秘密武器！”
“不太可能，我觉得我们的能力，恰恰和圣心医院的实验有关。”
“哎呀，怎么会呢，我们的能力是从小就有的……”单小伊笑着这样说，但她突然想到，“除非我们出生前被就动了手脚！基因工程，我在书上看过！对人类做这种事情可是非法的！”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坏人赋予我们能力，而是我们因为天生的能力被发现了，才被坏人抓进来。”
“是啊，”单小伊闷闷不乐起来，“坏人连这都没发现的话，为什么还要抓我们。”
【1.2.2】
和护士说的一样，那次手术之后，我的头脑里偶尔会闪回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
那些片段就像往日的纷飞碎叶，一旦伸手想要捉住，就瞬间化为泡影，无影无踪。
令人不安的是，这些片段里，从来没有出现单小伊的身影。
忽然，单小伊在心里喊我：“小林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联系上她了？”
“Bingo！我隔壁的女生清醒过来了！她说她是53号，不知道几岁，不知道读几年级，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
“（总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我告诉53号，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她怎么说？”
单小伊叹了口气，模仿那家伙没有情绪的语气：“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逃出去，去哪里。”
“53号也是能力者吗？”
“不，不是，和她的念话一直是我在单向维持，所以和她说话有点累。不过，问题不大，只要睡一觉，精神就回来了。”
单小伊在和53号聊天这件事上，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其实53号不怎么说话，而小伊致力于把她弄说话。
单小伊问很多次各种方面的问题，漫无边际地问，她大多时候都不出声，有一次她终于呆呆地回答：
“医生，弄得我痛。我，很痛。我，怕痛。”
“她太可怜了，”单小伊说，“我们要帮帮她！”
5月25日晚上，小伊在陪53号，我和护士闲聊。
在这之前，护士给我喂了些药，那是一些白色的小圆片。
“吃这个，温开水送服，有助于恢复记忆。”
她注视着我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让我张开嘴巴，确保药片没有被藏在舌头下方或是别的地方，而后偷偷吐掉。
“你知道的，有些小孩吃药会不乖。”她摸了摸我的脸。
到了十点整，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发出的白光准时熄灭。
病房里漆黑一片，只有某处的电子仪器发出些微的蓝色光晕。
护士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她的左脸鬓角垂下一绺黑发，眸子闪亮着。
“护士姐姐，电灯在哪里？”
“房间里没有电灯。”
“没有灯，怎么会发光？”
“墙壁上涂了荧光漆，只需要特定频率的电信号就能发光、熄灭。”
她从制服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支笔，两头都有笔尖，一端黑色，一端白色，中间有一个黄色旋钮。所谓“笔尖”其实是钝的，是有点粗糙的半球，不能用来写字。
白色的笔尖在墙上接触到哪里，哪里就发光，黑色的则是熄灭。
黄色旋钮控制全房间的亮度，要是直接拧到底，就是完全黑掉。
先把全房间置为黑暗，就能用白色笔尖在墙上画画。
“给你玩。”护士像哄小孩一样对我。
她见我一时半会不睡，便在床上坐下了，不一会就变成半躺。
我画了一只乌龟，一条狗，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一共九只猫在争抢一个毛线团，九龙戏珠，我想。
“好看吗？”
“好看。”
其实都是些儿童简笔画，线条也很随意，实在不能说好看。
“我喜欢猫。”护士说。
我内心复杂地笑了笑。
“护士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可以概括为大脑里产生的一种信号，它让人在面对特定事物时产生愉悦的情绪。”
“护士姐姐，我喜欢兔子。”
我换了一面空白的墙，画了好多好多兔子，有蹲着的，有趴着的，有提着前爪竖起耳朵的，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嚼油菜花，一只耳朵支棱起来，另一只耳朵耷拉在背上……
记忆片段倏忽而来。
“我小学时养了一只白兔，天天放学回家陪它玩，它每天晚上都来刨我的房门，偶尔还在厨房偷花生、翻土豆……”
护士瞧着我的脸，满意地点点头。
“有一天，它被大人宰来吃了。”
“后来陆陆续续又养了三只，一只白的，两只灰的，我最喜欢的灰兔说是被小区里的狗叼走了，另外两只也不长久，不知是又被捉来吃了还是如何，大人说是跑掉了，在后面山上打洞呢，可我总觉得他们骗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头好疼啊，我想切断回忆，可是，可是——
我终于想起了妈妈的脸。
“我为什么要养这些兔子呢？我看到它们在地上蹦啊跳啊觉得好可爱，但失去它们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啊。得知那只灰兔被狗叼走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没有从小贩手里把它买走，或者买来就放掉了，它这时候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如果我从未养过它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上它，那它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捂着额头，声音开始颤抖。护士握住我的手。
“你知道吗，失去了会伤心的感觉，就叫喜欢。”
“后来我就不养兔子了，偶尔在手机上看到视频，也会很喜欢，大人问我要不要再买一只，我摇头说不养了不养了，等以后长大了再养，才能照顾好它。大人们说，长大了，你就不再喜欢兔子了。”
“我从表情可以察觉到，你很痛苦。喜欢居然会带来痛苦，我需要一定的思考才能理解其间的逻辑。”
“护士姐姐，我主要是头疼，可以给我一些止痛药吗？”
“止痛药的成分与你服用的spp-301试剂有少许冲突，会拖慢实验的进度，但实验体的情绪状态也是重要的影响因子，所以如果你坚持，我会给你提供。”
“对记忆恢复有影响吗？”
“可能有。”
“那还是不用了，谢谢你。”
“护士姐姐，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你们最后会对我做什么……”
护士起身，摸了摸我的脸。
“主人很喜欢你。”
“我要是死掉了，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不，还是会皱的。请相信我的判断。”
“看来我很重要啊。”
护士笑了笑，没有作答。她走后，我没有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单小伊听。
我还是没能想起来这个妹妹，我感觉很对不起她。
【1.2.3】
第二天，5月26日，我问护士：“昨天的药还有吗？”
护士却说：“不要着急，spp-301试剂有一定的副作用，需要控制服用剂量和间隔时间。”
“什么副作用？”
“主要是成瘾性。”
我不喜欢迷迷糊糊的感觉，盼望着尽快恢复记忆。
护士忙完她的事情之后，回来陪我聊天，姑且打发时间。
回收餐盘的时候，她弯下腰，从床底下的缝隙里摸出一把叉子。
“不小心搞掉了。”我说。
那里无论如何都是视觉死角，她却毫无悬念地发现了。
下午，单小伊在和53号聊天。
我告诉她：“我本来想藏一把叉子，或许逃跑时能用上，没想到被护士发现了。”
单小伊吃了一惊：“你没有被打吧？”
“怎么可能啦。”
忽然，单小伊说：“护士进53号的房间了！她在害怕。”
我疑惑：“护士还挺好的，她为什么害怕。还有别的人吗？”
“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心灵，我来不及看，他们把她带走了！”
“今天是星期二！他们开始对53号做第二阶段的实验了！”
在这之后，我们焦躁不安地等待着53号的消息。
单小伊和我约定，她每隔一段时间呼唤一次53号，一旦发现她回到隔壁病房，就立马通知我。
但最后，反而是我通知了她。
持续探测周围的心灵非常耗费精力，单小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深夜，嘶哑的惨叫声从走廊里传来。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53号的心灵，每一个神经元都仿佛在诉说着“痛”这个概念，我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只是与她的心灵接触，就仿佛自己也遭受了那种折磨。
心灵接触很快就断开了，躺在转运床上被推着的53号，只路过了我的房间几秒钟，然后再经过单小伊的房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另一团模糊的心灵缓缓跟过来，那一定就是“主人”了，我带着怒意控制着自己的精神力场向那边发起冲击，却无论如何也突破不进去。
“小伊！单小伊！快醒醒！53号她回来了！”
单小伊从床上弹起来。
“她好痛……我能感觉到……”
“怎么样，小伊，你能问问她发生什么了吗？”
“全是一团乱麻，听不到，除了痛什么都没有……小林哥哥，我感觉她的心灵已经被弄坏了……”
我们都再也睡不着了，铁锈味似笼罩着两个房间。
更可怕的噩耗还在后面。
“小伊，你还记得我两天前偷听到的谈话吗？他们以为我已经完全被迷晕过去的时候。”
单小伊冷静地说：“我知道的，三天后的星期五，他们会对我做同样的实验。”
三天。窗口期只有三天。
可现在我们对如何逃出去，完全没有一点头绪。
简直看不到可能性。
“你哭了？”我问。
“没有。”我也不知道，单小伊有没有说真话。
注意到她心灵异常的颤抖，我明白了，小伊一直维持着和53号的心灵连接。
“把连接断开吧，会受不了的。”
“她很痛……我想陪陪她。”
小伊和她已经成为了朋友。
“痛楚这种东西，一人分一半承担，就会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那也请给我分三分之一吧。”
这一刻，我们的心灵，彼此敞开着。
“怎么样，好受些了吗？”
小伊在心里给我画了一个笑脸。
我其实明白，痛觉并不能真的被分摊，只是在沿精神力场传播时有所衰减。
不过，在难受的时候，知道身边还有人陪着自己，总会好过些的吧。
单小伊忽然说：“53号被送回来的时候，她那边还有一个人，他是……”
“嗯，就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子，护士叫他‘主人’，前天我被带走时也是他。”
“真奇怪，你发现了吗，他的心灵是封闭的，我怎么都进不去。”
原来单小伊也试过了。
“封闭的……我知道了！我上次看到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像个大头娃娃，那个装置说不定就是用来屏蔽我们的精神力场！”
“他在防范我们的能力……”单小伊若有所思。
“一定是脑子里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被我们看到。”
“我们可以给他传递错误的信息，就像从1数到1000的时候不停有人在旁边打岔，用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把实验搞乱掉。”
“不止是信息！还可以强迫性地给把痛觉也传递给他，让他自食其果！”
“不可以的啦，要对方敞开心扉才行。”
“要是我们再厉害一点就好了。说不定，两个人一起，有可能做到。”
“那也得让他把头上的乌龟壳摘掉。”
“是啊，前提是处理掉屏蔽装置。”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睡，脑海里不停地制定着计划，推演着可能的走向。
5月27日，星期三，距离小伊被带走还有两天半。
护士看到了我的黑眼圈，提醒我要注意睡眠。
你自己还不是从昨下午忙到半夜，现在却一点不困。
“忙到半夜”，我在心里讽刺地想着，没有说出来。
53号现在还深陷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她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
她的遭遇，打破了我对护士抱有的最后一点幻想。
护士待我一直不错，我曾以为她是善良的，是被“主人”逼迫或者利用的。
现在看来，53号的痛楚当然缺不了她的一份功劳，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的她，或许也洗不掉指尖沾染的那抹黯色吧。
我还是称呼她“护士姐姐”。
晚上，我拿着那支钝头笔在墙上写写画画。
白色光晕越来越浓，在冰冰冷冷的光滑墙面上组成意义不明的抽象图案。
护士为我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
“喝吧，助眠的，要加糖我这里有。”
我接受着她的善意，张了张嘴，但终究只是低着头沉默抿着有点烫的牛奶，脑袋埋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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