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繁星落处的小诊所
【2.4.1】
雨潇潇而落，沾湿了十里长街。
我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往前又走了一步，伸出手，似要抓住空气中扑面而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们好像……回到城市了。”
雨下得极大，空荡荡的街上，少有店铺没有闭门歇业，远处，购物中心的旋转玻璃门外探出一对避雨的情侣，他们望了望空中密密织着的丝线，便回头消失在门口，不见踪影。
单小伊扑进我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我要回家……呜……我们回家。”
沿着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泪水混着雨水涟涟落下，她越哭越大声，我淋着雨，把她的脑袋捂在怀里，却是渐渐漾起笑意。
既然已经湿得不能再湿，那躲雨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步行街中央的雨幕里，单小喵眼睛睁得极大，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原来这就是……慢包店。慢包，不对……面……面包，我该怎么，获得面……包？”
情绪平复之后，单小伊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我们的家在大陆上毗邻入海口的月亮河大区，而当前所在的雪梨大区是瀚海城辖下的一座岛屿，回家最普通的方式就是坐船，距离最近的码头是位于海神祭半岛的十字星码头，但离托里斯街区的圣心医院总部太近，虽然仔细想来，这种面向公众服务的大医院和梧桐岭的地下试验机构的瓜葛最多只停留在挂名和股权结构上，但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开那片区域，因此可行的选项只剩下三十多公里外的星落码头。
手机屏幕一黑，彻底没电了。
单小喵一脸困惑地把脸贴在歇业的面包店橱窗上，我的胃也一阵痉挛，但尽快远离圣心医院的渴望驱使我们拖着她找到了附近的喷气单轨车站。服装店，漫画屋，电脑城……比起身上早已习惯的伤和千篇一律的痛楚，琳琅满目的步行街显然更能占据她的眼球，那自被制造出来只知道名词，从未亲眼见过的林林总总，让她伸手仿佛就触及到想象力与真实世界的隔膜。
原来『外面』是这个样子的。
天上有黑色的云，好高好高。
天空真大呀。
天气不宜出行，所以车站零零星星没什么人。
单小伊往自动售票机里投了三颗硬币，机器“咔哒”了一下，随后又“嘎吱嘎吱”了两声，好像是卡住了。
“果然又是这样。”
单小伊懊恼扶额，虽说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支付，但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不能一直不换掉吧。
她后退一步，我自觉地靠边站了站，然后她一记飞踢赏给了自动售票机。
“还耍帅，你的腿没事啦？”
“都说了只是破皮而已……”
三张乘车卡叮叮当当掉了出来，单小喵学着我们的样子，拿乘车卡在磁感应区上刷了一下，左顾右盼地通过了闸机。
“在轨道上移动，慢慢滑行，然后依靠磁力停住，一个外壳呈流线型的……空间，原来喷气单轨车长这个样子。”
“嗯！以后我们出门的时候会经常坐的。”
“可是，它过来得好慢，我以为它会快速移动。”
单小喵说话的风格让我想起护士，或许是因为耳濡目染吧，毕竟护士是她在过去的岁月里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在5月23日醒来后的那段迷惘时期，我向护士倾诉过以头痛为代价恢复的为数不多的记忆，我曾短暂地希望可以把她当成险境下能依靠的伙伴，但事实却证明那些好不容易想起的记忆并不属于我，而源自风间那失败的意识转移，而我和单小伊不过是笼中的白兔，在铁锈晕染的喜欢里不惜一切挣扎逃离。
“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哧”的气体压缩声之后，喷气单轨车弹射启动，毫无心理准备的单小喵被吓得大叫，两边的景色飞一般向后掠过，雨水在窗上画出倾斜的线条。
忽然，我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模糊起来，世界变成迷茫的黑色，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天上有两个脑袋，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们这是到家了吗？”
两个脑袋摇摇头，看来是中途按了下车键。
我躺在单小伊的膝上，嘴里是她喂的压缩营养棒，她内疚地说：“对不起，怪我急着回家，都把你给饿晕了！”
低血糖啊……我挠了挠脸颊，总感觉有点丢脸。单小喵眼巴巴地看着我咀嚼不太好吃的营养棒，看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我把包装撕掉，从末端掰了一段递给她。
单小伊：“那个……其实，我也好想吃东西。”
于是我们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这根可怜的压缩营养棒，不一会儿它就消失了，而我们的肚子还是空空的。
“唔，还有吗？”
“本来是有的，但是都放在背包里，去梧桐岭的路上弄掉了，身上只揣了一个。不过没关系！站台一定有自动售货机，我们去找找吧。”
自动售货机并不难找，但我们却对另外一件事发起了愁。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只剩下四枚硬币啦。”
四块钱以内，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真伤脑筋啊。
最后，我们一人嘴里含了一根棒棒糖，踏上了前往星落码头的旅途。
【2.4.2】
雪梨大区，星落码头。
补充了糖分之后，我的状态好了些，小伊则从头到尾都蛮有活力的样子，对此我不由得十分佩服。
单小喵依然由我们一左一右扶着，雨稍稍歇了，现在的问题是手机没电，现金也只剩一块钱，好在已经从圣心医院逃了足够远的距离，在繁华都市的环绕下，心理上也能稍稍放松一些。
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现在这个天气，到月亮湾的轮渡还在不在开都不好说，跟单小伊说了这一点后，她摊手叹气：“总之，现状就是一时半会回不了家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手机需要充电，浑身上下的擦伤淋了雨也一直隐隐作痛，此外，单小喵一瘸一拐的腿也让我一直无法放心，若是伤筋动骨，想来不是贴几张创可贴就能解决的问题。
彼时已经是6月10日黄昏，天色晦暗，残阳在浅灰色的乌云后不肯现出容颜，码头附近有几个赤着上身的男人大声笑骂着，他们手舞足蹈，做着夸张的动作，烟雾蒸腾。
“他们在干什么？”
单小喵十分好奇，小伊也扑闪着眼睛回头看了好几眼。
“吸毒。”我说。
单小喵一副发现新世界的样子：“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个就是叫做烟草的东西。白色的烟，会上瘾，不好闻，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很高兴。”
“吸毒不是犯法的吗？他们怎么敢……”
“贩毒犯法。但在雪梨大区，吸食烟草这种软性毒品是公民权利，警察管不了。”
单小伊点点头，她感到有点荒唐：“如果是在月亮河大区，他们会被抓起来。”
我总感觉还有个地方，在那里烟草并不被定义为毒品，不管是售卖还是吸食都是完全合法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知识来自何处，只是当单小伊问起时，我想要回答，记忆的深海里就自动浮起了这些泡沫一般的东西，或许是小时候翻过哪本百科全书吧，又或者，风间的记忆对我的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深一些。
又有风吹起来了，吹着我被雨淋透，在喷气单轨车的旅途中晾得半干的身体，蒸发带走热量，有点冷，单小伊的嘴唇也冷得发紫，只是她总爱逞强，就算指出来，这家伙也只会大声嚷着“我才没有”之类的话吧。
几个小区外的十字路口旁，坐落着一家小诊所，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地盘，十字路口算是真正的黄金地段，小诊所占地几百平，依旧是以平房的姿态立于周围林立的大厦中，附近人行道上的树木已经有些树龄了，树冠形成漂亮的林荫，与小诊所融为一体，在越来越有钢铁森林的疏离感的城市间，有一种秘密花园的感觉。
入夜后的诊所灯火通明，夜色掩映下在路口犹如透明的琥珀，这时候倒是没什么病人，一个刚放下书包的孩子坐在隔壁诊室里把作业往外拿，瓷娃娃一样的少女护士用抹布擦拭着玻璃门，美丽得近乎完美的面孔，柔和，安静，她让我不禁想起相处过一段时光的另一名护士，只是她并非人类，而那段日子也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坐诊的年轻医生漫不经心地把山楂扔进嘴里，干净明亮的房间，透过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
“喔，来客人了。”他说。
紫药水涂抹在伤口上的感觉让我宛如一条被腌制的咸鱼，“请不要抖”，护士这么说，但我控制不住，单小伊也疼得花枝乱颤，一时间“哎哟”声此起彼伏。
我和单小伊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衣服，浑身上下的伤口与血痕，她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草一样，真的狼狈至极。
因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的缘故，虽然单小伊引爆的圣心医院事件在全社会闹得沸沸扬扬，但无关人士都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失踪的女孩，至于相貌和真名都一概不知，所以她并没有被认出来。
单小喵的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一些，护士把她挪到床上，查看她的脚踝。
“内翻型骨折，”她仰起头，对医生说，随即又看向我们，“不是刚弄的吧？”
“快一天了。”我说。距离昨天深夜在E2区6号病房门口的打斗，已经过去了近20个小时，她的脚踝一直肿着，伴着碰一下就钻心的痛到现在没有倒下，很难想象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怎么拖到现在。”
护士依然是那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惊讶也不深究的神情，只是带着微微的责怪，她平静地说。单小喵闭着眼，一声不吭，睫毛微微颤着，小伊也察觉到了她害怕的情绪，把凳子挪了挪，握住她的手。
活都是护士在干，年轻医生揣着手悠闲走过来观看，我不禁怀疑他医生的身份，或许只是诊所的老板。他不时啧啧两句，点评时带着事不关己的语气。
“你们干什么了，搞成这个样子？”
“打群架打的。”
我模仿着他玩笑一样的态度说，单小伊哧哧笑了起来：“没错，我们是混社会的。”
“哇哦，那可真厉害。”
面对我们的胡说八道，年轻医生随口赞叹，他一边往护士嘴里塞了个山楂片，一边向她说：
“那孩子居然在怕你。”
“嗯。”
“我以为薰是那种所有小孩都会喜欢的类型。”
“哪有这样的事。”名为薰的护士羞赧道。
换做一般人，想必只会把单小喵的反应当做疼痛下的应激，可医生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所害怕的对象。
“因为有心理阴影。”我替她解释。
“喔，害怕会打针的护士姐姐。”
薰的脸又红了些，被调笑的她看上去并不气恼，小诊所的一天就这样一往如常地度过了，空气里似乎洋溢着某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听到“打针”这样的字眼，单小喵抖得更厉害了，和患上战后PTSD而害怕轰鸣声的老兵是一个道理，就算明知道已经从圣心医院E区的魔掌中脱离，但一天又一天的恐怖经历还是在不巧的时机蚕食着伤痕累累的心灵。
薰摸了摸她的头，很奇妙，她忽然安定了些。
“受极端天气影响，梧桐岭自然保护区突发山体滑坡，截至目前5人遇难，168人受伤，30人行踪不明，搜救工作仍在紧张进行中……”
谈笑间，年轻医生打开了电视，晚间新闻的播报声才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就已经不感兴趣地换了台，目光停留在猫和老鼠违反物理规律追逐打斗的动画频道。
“是我害的吗……”
单小伊这样想着，心绪牵绊如丝，我听到了她无声的言语。在瀚海城里有许多素未谋面却关心着她的人，无论如何，她都希望所有好人都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受极端天气影响”吗？新闻的措辞似有些遮遮掩掩，而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怎么说都很难瞒过。
但从已知的信息来看，E区的机构已经成为圣心医院背后的理事会的一颗弃子，叶和风间放跑了实验体又隐瞒不报，倘若没有拿出值得一看的成果，日后会被处罚或者清算也说不定。理事会和政界深度绑定，这次的联合调查行动多半也是拿出来平息舆情的一次协议，之后抓一批人、放一批人、拿什么说法出来也都是可控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这场把事情毁灭性地闹大的爆炸，是机构的人为了抹除证据做出来的，恐怕实在没什么道理。
真相依然成谜，而生活还要继续，我和小伊以后该怎么办呢，假若一切如常，我们本应在校园里数着日子，煎熬又期待地度过迎来暑假前的最后期限，然后我们会窝在空调房里什么也不干，无聊又惬意地度过一下午又一下午无谓的时光，渴了妈妈会端来西瓜，或者去楼下买雪糕……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此前和此后的事情，我和小伊依偎在一起，眼皮越来越重，单小喵的腿上已经打上了石膏，白色的绷带上扎出一只小小的蝴蝶结。
小诊所收留了我们，雨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6月11日。不锈钢棚上残余的水链断断续续滴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协鸣。年轻医生兴致勃勃地和护士一起坐在太阳下把不知哪来的花束拆散，包成一支一支的然后放进隔壁小卖部的花篮里待售，单小伊的手机已经充满电，她用数字货币付清了医疗的账单，余额降到三位数，单小喵用拐杖支撑起身体，年轻医生抬头问：
“该走了？”
“该走了。”
他站起身，往十字路口的远端望了望，点点头：“是该走了，外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左看右看，湿漉漉的长街，银行，写字楼，居民小区，匆忙的上班族，推着车卖烤玉米的小贩，被冲洗了一遍的城市像春雨后的笋，迅速恢复了平日的繁华。精神力场的感知有一定距离，连单小伊也觉察不到远处是否有针对我们的善意或是恶意，也不知道附近是不是真的有人“等着”我们。
“多谢照顾，这一天来麻烦你们了。”
“麻烦什么，不麻烦。”
“以后要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一定出力。”
“一群小孩子，不帮倒忙不错了。”
模仿大人模样的我脸红了红，我和小伊都不是什么外向的人，鼓起勇气道谢已经让我们有些难为情，至于措辞的选择更是一团糟，小伊小声说：“至少可以照顾生意……”
“那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年轻医生的脸上漾出恶趣味的笑意，他接着说：
“以后要是这里痛那里痛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嗯，下次一定！”
单小伊展颜一笑。
雨潇潇而落，沾湿了十里长街。
我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往前又走了一步，伸出手，似要抓住空气中扑面而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们好像……回到城市了。”
雨下得极大，空荡荡的街上，少有店铺没有闭门歇业，远处，购物中心的旋转玻璃门外探出一对避雨的情侣，他们望了望空中密密织着的丝线，便回头消失在门口，不见踪影。
单小伊扑进我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我要回家……呜……我们回家。”
沿着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泪水混着雨水涟涟落下，她越哭越大声，我淋着雨，把她的脑袋捂在怀里，却是渐渐漾起笑意。
既然已经湿得不能再湿，那躲雨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步行街中央的雨幕里，单小喵眼睛睁得极大，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原来这就是……慢包店。慢包，不对……面……面包，我该怎么，获得面……包？”
情绪平复之后，单小伊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我们的家在大陆上毗邻入海口的月亮河大区，而当前所在的雪梨大区是瀚海城辖下的一座岛屿，回家最普通的方式就是坐船，距离最近的码头是位于海神祭半岛的十字星码头，但离托里斯街区的圣心医院总部太近，虽然仔细想来，这种面向公众服务的大医院和梧桐岭的地下试验机构的瓜葛最多只停留在挂名和股权结构上，但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开那片区域，因此可行的选项只剩下三十多公里外的星落码头。
手机屏幕一黑，彻底没电了。
单小喵一脸困惑地把脸贴在歇业的面包店橱窗上，我的胃也一阵痉挛，但尽快远离圣心医院的渴望驱使我们拖着她找到了附近的喷气单轨车站。服装店，漫画屋，电脑城……比起身上早已习惯的伤和千篇一律的痛楚，琳琅满目的步行街显然更能占据她的眼球，那自被制造出来只知道名词，从未亲眼见过的林林总总，让她伸手仿佛就触及到想象力与真实世界的隔膜。
原来『外面』是这个样子的。
天上有黑色的云，好高好高。
天空真大呀。
天气不宜出行，所以车站零零星星没什么人。
单小伊往自动售票机里投了三颗硬币，机器“咔哒”了一下，随后又“嘎吱嘎吱”了两声，好像是卡住了。
“果然又是这样。”
单小伊懊恼扶额，虽说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支付，但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不能一直不换掉吧。
她后退一步，我自觉地靠边站了站，然后她一记飞踢赏给了自动售票机。
“还耍帅，你的腿没事啦？”
“都说了只是破皮而已……”
三张乘车卡叮叮当当掉了出来，单小喵学着我们的样子，拿乘车卡在磁感应区上刷了一下，左顾右盼地通过了闸机。
“在轨道上移动，慢慢滑行，然后依靠磁力停住，一个外壳呈流线型的……空间，原来喷气单轨车长这个样子。”
“嗯！以后我们出门的时候会经常坐的。”
“可是，它过来得好慢，我以为它会快速移动。”
单小喵说话的风格让我想起护士，或许是因为耳濡目染吧，毕竟护士是她在过去的岁月里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在5月23日醒来后的那段迷惘时期，我向护士倾诉过以头痛为代价恢复的为数不多的记忆，我曾短暂地希望可以把她当成险境下能依靠的伙伴，但事实却证明那些好不容易想起的记忆并不属于我，而源自风间那失败的意识转移，而我和单小伊不过是笼中的白兔，在铁锈晕染的喜欢里不惜一切挣扎逃离。
“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哧”的气体压缩声之后，喷气单轨车弹射启动，毫无心理准备的单小喵被吓得大叫，两边的景色飞一般向后掠过，雨水在窗上画出倾斜的线条。
忽然，我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模糊起来，世界变成迷茫的黑色，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天上有两个脑袋，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们这是到家了吗？”
两个脑袋摇摇头，看来是中途按了下车键。
我躺在单小伊的膝上，嘴里是她喂的压缩营养棒，她内疚地说：“对不起，怪我急着回家，都把你给饿晕了！”
低血糖啊……我挠了挠脸颊，总感觉有点丢脸。单小喵眼巴巴地看着我咀嚼不太好吃的营养棒，看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我把包装撕掉，从末端掰了一段递给她。
单小伊：“那个……其实，我也好想吃东西。”
于是我们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这根可怜的压缩营养棒，不一会儿它就消失了，而我们的肚子还是空空的。
“唔，还有吗？”
“本来是有的，但是都放在背包里，去梧桐岭的路上弄掉了，身上只揣了一个。不过没关系！站台一定有自动售货机，我们去找找吧。”
自动售货机并不难找，但我们却对另外一件事发起了愁。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只剩下四枚硬币啦。”
四块钱以内，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真伤脑筋啊。
最后，我们一人嘴里含了一根棒棒糖，踏上了前往星落码头的旅途。
【2.4.2】
雪梨大区，星落码头。
补充了糖分之后，我的状态好了些，小伊则从头到尾都蛮有活力的样子，对此我不由得十分佩服。
单小喵依然由我们一左一右扶着，雨稍稍歇了，现在的问题是手机没电，现金也只剩一块钱，好在已经从圣心医院逃了足够远的距离，在繁华都市的环绕下，心理上也能稍稍放松一些。
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现在这个天气，到月亮湾的轮渡还在不在开都不好说，跟单小伊说了这一点后，她摊手叹气：“总之，现状就是一时半会回不了家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手机需要充电，浑身上下的擦伤淋了雨也一直隐隐作痛，此外，单小喵一瘸一拐的腿也让我一直无法放心，若是伤筋动骨，想来不是贴几张创可贴就能解决的问题。
彼时已经是6月10日黄昏，天色晦暗，残阳在浅灰色的乌云后不肯现出容颜，码头附近有几个赤着上身的男人大声笑骂着，他们手舞足蹈，做着夸张的动作，烟雾蒸腾。
“他们在干什么？”
单小喵十分好奇，小伊也扑闪着眼睛回头看了好几眼。
“吸毒。”我说。
单小喵一副发现新世界的样子：“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个就是叫做烟草的东西。白色的烟，会上瘾，不好闻，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很高兴。”
“吸毒不是犯法的吗？他们怎么敢……”
“贩毒犯法。但在雪梨大区，吸食烟草这种软性毒品是公民权利，警察管不了。”
单小伊点点头，她感到有点荒唐：“如果是在月亮河大区，他们会被抓起来。”
我总感觉还有个地方，在那里烟草并不被定义为毒品，不管是售卖还是吸食都是完全合法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知识来自何处，只是当单小伊问起时，我想要回答，记忆的深海里就自动浮起了这些泡沫一般的东西，或许是小时候翻过哪本百科全书吧，又或者，风间的记忆对我的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深一些。
又有风吹起来了，吹着我被雨淋透，在喷气单轨车的旅途中晾得半干的身体，蒸发带走热量，有点冷，单小伊的嘴唇也冷得发紫，只是她总爱逞强，就算指出来，这家伙也只会大声嚷着“我才没有”之类的话吧。
几个小区外的十字路口旁，坐落着一家小诊所，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地盘，十字路口算是真正的黄金地段，小诊所占地几百平，依旧是以平房的姿态立于周围林立的大厦中，附近人行道上的树木已经有些树龄了，树冠形成漂亮的林荫，与小诊所融为一体，在越来越有钢铁森林的疏离感的城市间，有一种秘密花园的感觉。
入夜后的诊所灯火通明，夜色掩映下在路口犹如透明的琥珀，这时候倒是没什么病人，一个刚放下书包的孩子坐在隔壁诊室里把作业往外拿，瓷娃娃一样的少女护士用抹布擦拭着玻璃门，美丽得近乎完美的面孔，柔和，安静，她让我不禁想起相处过一段时光的另一名护士，只是她并非人类，而那段日子也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坐诊的年轻医生漫不经心地把山楂扔进嘴里，干净明亮的房间，透过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
“喔，来客人了。”他说。
紫药水涂抹在伤口上的感觉让我宛如一条被腌制的咸鱼，“请不要抖”，护士这么说，但我控制不住，单小伊也疼得花枝乱颤，一时间“哎哟”声此起彼伏。
我和单小伊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衣服，浑身上下的伤口与血痕，她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草一样，真的狼狈至极。
因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的缘故，虽然单小伊引爆的圣心医院事件在全社会闹得沸沸扬扬，但无关人士都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失踪的女孩，至于相貌和真名都一概不知，所以她并没有被认出来。
单小喵的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一些，护士把她挪到床上，查看她的脚踝。
“内翻型骨折，”她仰起头，对医生说，随即又看向我们，“不是刚弄的吧？”
“快一天了。”我说。距离昨天深夜在E2区6号病房门口的打斗，已经过去了近20个小时，她的脚踝一直肿着，伴着碰一下就钻心的痛到现在没有倒下，很难想象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怎么拖到现在。”
护士依然是那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惊讶也不深究的神情，只是带着微微的责怪，她平静地说。单小喵闭着眼，一声不吭，睫毛微微颤着，小伊也察觉到了她害怕的情绪，把凳子挪了挪，握住她的手。
活都是护士在干，年轻医生揣着手悠闲走过来观看，我不禁怀疑他医生的身份，或许只是诊所的老板。他不时啧啧两句，点评时带着事不关己的语气。
“你们干什么了，搞成这个样子？”
“打群架打的。”
我模仿着他玩笑一样的态度说，单小伊哧哧笑了起来：“没错，我们是混社会的。”
“哇哦，那可真厉害。”
面对我们的胡说八道，年轻医生随口赞叹，他一边往护士嘴里塞了个山楂片，一边向她说：
“那孩子居然在怕你。”
“嗯。”
“我以为薰是那种所有小孩都会喜欢的类型。”
“哪有这样的事。”名为薰的护士羞赧道。
换做一般人，想必只会把单小喵的反应当做疼痛下的应激，可医生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所害怕的对象。
“因为有心理阴影。”我替她解释。
“喔，害怕会打针的护士姐姐。”
薰的脸又红了些，被调笑的她看上去并不气恼，小诊所的一天就这样一往如常地度过了，空气里似乎洋溢着某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听到“打针”这样的字眼，单小喵抖得更厉害了，和患上战后PTSD而害怕轰鸣声的老兵是一个道理，就算明知道已经从圣心医院E区的魔掌中脱离，但一天又一天的恐怖经历还是在不巧的时机蚕食着伤痕累累的心灵。
薰摸了摸她的头，很奇妙，她忽然安定了些。
“受极端天气影响，梧桐岭自然保护区突发山体滑坡，截至目前5人遇难，168人受伤，30人行踪不明，搜救工作仍在紧张进行中……”
谈笑间，年轻医生打开了电视，晚间新闻的播报声才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就已经不感兴趣地换了台，目光停留在猫和老鼠违反物理规律追逐打斗的动画频道。
“是我害的吗……”
单小伊这样想着，心绪牵绊如丝，我听到了她无声的言语。在瀚海城里有许多素未谋面却关心着她的人，无论如何，她都希望所有好人都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受极端天气影响”吗？新闻的措辞似有些遮遮掩掩，而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怎么说都很难瞒过。
但从已知的信息来看，E区的机构已经成为圣心医院背后的理事会的一颗弃子，叶和风间放跑了实验体又隐瞒不报，倘若没有拿出值得一看的成果，日后会被处罚或者清算也说不定。理事会和政界深度绑定，这次的联合调查行动多半也是拿出来平息舆情的一次协议，之后抓一批人、放一批人、拿什么说法出来也都是可控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这场把事情毁灭性地闹大的爆炸，是机构的人为了抹除证据做出来的，恐怕实在没什么道理。
真相依然成谜，而生活还要继续，我和小伊以后该怎么办呢，假若一切如常，我们本应在校园里数着日子，煎熬又期待地度过迎来暑假前的最后期限，然后我们会窝在空调房里什么也不干，无聊又惬意地度过一下午又一下午无谓的时光，渴了妈妈会端来西瓜，或者去楼下买雪糕……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此前和此后的事情，我和小伊依偎在一起，眼皮越来越重，单小喵的腿上已经打上了石膏，白色的绷带上扎出一只小小的蝴蝶结。
小诊所收留了我们，雨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6月11日。不锈钢棚上残余的水链断断续续滴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协鸣。年轻医生兴致勃勃地和护士一起坐在太阳下把不知哪来的花束拆散，包成一支一支的然后放进隔壁小卖部的花篮里待售，单小伊的手机已经充满电，她用数字货币付清了医疗的账单，余额降到三位数，单小喵用拐杖支撑起身体，年轻医生抬头问：
“该走了？”
“该走了。”
他站起身，往十字路口的远端望了望，点点头：“是该走了，外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左看右看，湿漉漉的长街，银行，写字楼，居民小区，匆忙的上班族，推着车卖烤玉米的小贩，被冲洗了一遍的城市像春雨后的笋，迅速恢复了平日的繁华。精神力场的感知有一定距离，连单小伊也觉察不到远处是否有针对我们的善意或是恶意，也不知道附近是不是真的有人“等着”我们。
“多谢照顾，这一天来麻烦你们了。”
“麻烦什么，不麻烦。”
“以后要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一定出力。”
“一群小孩子，不帮倒忙不错了。”
模仿大人模样的我脸红了红，我和小伊都不是什么外向的人，鼓起勇气道谢已经让我们有些难为情，至于措辞的选择更是一团糟，小伊小声说：“至少可以照顾生意……”
“那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年轻医生的脸上漾出恶趣味的笑意，他接着说：
“以后要是这里痛那里痛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嗯，下次一定！”
单小伊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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