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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速之客

    九月初十那一夜,长安大乱,有的人如何合川郡王准备着勤王救驾,而有的人却已经在思考这场动乱里到底有多少黑手了。

    位于皇宫城东南安上门外的务本坊中,中书令裴度府上,在这个多事的秋夜,迎来了位客人,一位让素来定力极深的裴度,也有些破防的客人。

    谭知重,十王宅中颖王李适的家令。

    “奴婢代我家殿下,向中书令问好了”。

    笑吟吟的谭知重,虽看似恭敬,但眉目间的傲气却已是跃然了,想想也是,如同活死人一般,被关在了十王宅里不见天日30余年,现在终于有了从龙化人,狐假虎威的机会,岂能不得意三分,风光三分。

    中书令裴度短暂的惊讶后,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模样,轻声喝斥道;

    “好大的胆子啊!到底是颖王殿下以为胜券在握了?还是认为我这个宰相是个糊涂虫?竟敢如此猖狂!”

    谭知重却是狂妄的大笑了起来,摇着头,像是看到了傻瓜一样,笑嘻嘻的对斥责他的裴度,嚣张跋扈的讽刺道:

    “裴相公?中书令?,咱家敢光明正大的前来见你,连身份也不隐瞒,你说为何呢?

    随即,谭知重又冷着脸,故意压低了嗓音威胁道:“杂家不妨告诉你,中书令,好好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长安城里都是我家殿下的兵马,等到了明天,上朝之时,大明宫紫宸殿上坐着的就是我家殿下,大唐新的天子!”

    神情癫狂,脸色通红的谭知重激动地向北边,虚空抱拳行了礼,炫耀着自己的靠山。双眼中满是向往的谭知重,此时已经想象自己成为大唐新一代的高力士了,至于面前的这位中书令?

    哼,想当年高公(高力士)不就是靠着帮助玄宗夺位,不仅以一阉人之身爵封郡公,在朝堂上亦是呼风唤雨,莫说如安禄山,高仙芝这些边关大将不得不厚颜巴结,就是连当时的太子见了高力士,也只敢称呼其为二兄。亲王丶公主见了高力士更是只能称呼其为阿翁,至于驸马这些再远一些的,呵呵,那就只能称人家一声阿爷喽。

    即使是权倾朝野20余载,口蜜腹剑的李林甫,都不敢在高力士的面前炸毛!

    那是何等风光啊!

    自己的黄金时代就要来了!

    不过,很快谭知重的泡沫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所以呢?”

    中书令裴度,没有询问,也没有争辩,依旧是风轻云淡的回了这么三个字。

    就这三个字,让谭知重感到了莫大的耻辱,轻蔑,赤裸裸的轻蔑!

    谭知重这位本就因自卑,加之长期呆在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十王宅,而心有恶疾的残缺之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那是割在心头的刀,烙在脸上的字!

    看着裴度依旧是高高在下,好是在对蝼蚁怜悯一一般,望向自己的神情。

    谭知重觉得浑身燥热,但想着主子的吩咐,又压着怒火,咬着牙说道:

    “所以!?哼,相公是个聪明人,现下只要相公肯出面拥护我家殿下继位为君,这从龙之功,便少不得相公一份,富贵依旧啊!”

    见谭知重区区一介阉人,竟敢指点着自已做事,裴度心中极为不爽,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的难受,眼神中亦闪过了一丝厌恶。

    不说自己出身乃是闻喜裴氏的长房嫡孙,家族地位尊崇,是足以抗衡五姓七望的顶尖世家,天子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只不过由于家族作风向来低调,没有五姓七望那般得意张狂罢了。

    可老虎不发威,却从来没人敢把裴家当成病猫!

    更何况自己一路宦海沉浮数十载,见了多少刀光血影,才坐上了这大唐宰相的位置,何时轮得到一介阉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了?这简直就是耗子给猫上课,真是活狗(够)了。

    为此,裴度压根懒得搭理他,缓缓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后,平静的说了一声:“送客。”

    这下,还张牙舞爪的谭志谭知重当场就愣在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他才像被踩断了尾巴的猫儿一般跳了起来,指着裴度厉声威胁道:

    “你,你就不怕我家殿下发兵来灭了你裴家满门吗?!”

    裴度抿了一下嘴唇,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像看傻子一样,大大方方的对气急败坏的谭知重甩了一个白眼,再也不掩饰的露出了轻蔑之情。

    灭我全家?

    先不提裴家在天下世族中的影响力,但说自大唐开国至今的近两百年中,闻喜裴氏可以说得上是人才辈出。

    自大唐高祖李渊的好友兼死党丞相裴寂之后,因了裴家的低调与谦和,使得在唐代皇帝专注于打压世家大族的大背景下,裴氏一门却依靠着家族中数量众多的的杰出子弟,在大唐朝堂上将相不断。

    隋唐二代活跃于政治舞台上的名臣,就不下数十人。

    其中著名的政治家有裴休、裴楷、裴蕴、裴矩、裴他、裴让之、裴政、裴寂、裴胄、裴度、裴枢等;

    军事家有裴行俭、裴茂、裴潜、裴叔业、裴邃、裴骏、裴衍、裴宽、裴果、裴文举、裴镜民、裴济等;

    法学家有裴政;外交家有裴矩、裴世清等。在各个学术领域中,裴氏家族卓有成就者更是朗若群星,闪耀古今,不胜枚举。

    即使安史乱后,裴家也依旧强悍,光是在地方上,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便有25人。

    什么叫门阀豪族。

    什么叫做牵一发,而动天下?!

    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裴家是有资格对皇帝呲牙说一句: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的。

    狠辣如武则天,腹黑如唐高宗,这对黄金组合,在大唐中央皇权强盛之时,敢灭了风头更大的太原王氏,都没敢对裴家动手。

    一个还没坐上天子的闲散王爷,手下的奴婢竟然敢对自己如此呼喝,还想成器?

    我呸!

    裴度真是懒得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举起茶碗,淡定的喝了一口后,再次平静的唉了一声:

    “来人呐,送客!”

    而后,从他身后的屏风出来了四名大汉,好像捉小鸡一般任由着谭知重叫骂挣扎,硬生生将他拖拽了出去。

    赶走了这烦人苍蝇的裴度,老神在在对身边护的护卫说道:“吩咐下去,就说我病了,这几日任谁来也不见客。”

    “诺。”

    待下人都下去后,裴度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好了,看了那么久,出来吧!”

    这时,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裴潜才不好意思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略显尴尬地向自己父亲行了个礼。

    裴度一边拿着长针调动着桌上的灯芯,没好气的瞟了讪笑的裴潜一眼,不急不徐徐地问道:“这么深的夜了,为何还不去休息啊?”

    “父亲还尚未入睡,为人子的又怎好入眠呢?”

    裴潜厚着脸皮恭敬的回着。

    说话是门艺术,厚着脸皮说话更是门技能。

    裴度瞄了一眼自己这倒霉孩子,也懒得和他计较,翻了个白眼,摆出一副你猜我信不信的表情?

    然后也懒得废话,开门见山:

    “算了,懒得跟你打这些机锋,说说你对今天这事的看法吧!”

    裴潜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儿子以为父亲的处理是否有些不妥?”

    “说说看,何处不妥?”裴度无悲无喜的问着。

    裴潜看父亲没有生气后,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道:“父亲,大唐开国以来,皇族内部兵变夺权,以求上位者不知几几,从太宗皇帝到玄宗皇帝,但凡只要能控制了宫城,便是功成大半了。”

    这话也是实情,三省六部的衙门以及国国家的府库都在宫城之中,拿下了宫城,便等于控制了朝廷中枢,百官,可以号令地方,打开府库中的钱粮以及甲仗,便可以召集兵马。

    裴潜能有这个想法倒也是正常。

    但裴度依旧不予评价,而是点头示意裴潜继续说。

    裴潜说上了劲,看父亲似乎认可,便又大着胆子推测:“依今夜这情形,似乎这位颖王殿下之前可是准备了不少,而且儿子以为,其中怕是有不少世家大族早就已经暗通款曲了。

    如此,父亲纵然不愿趋炎附势,可也无需像今夜这样撕破脸呐!

    您不是常教导儿子,裴氏子弟须有傲骨,但不可有傲气吗?有傲骨者则志强,有傲气则必招损。是以裴氏一门,名望虽略不及五姓七望,然底蕴,却是有过之而不及。”

    裴度听完后略显欣慰的点了点头,儿子能有这种见识,已然不错了,至少足以守家业不坠。

    但可惜的是,眼光依旧有些不足啊!

    “尽信书不如无书,儿啊,你可知此为何意啊?”裴度悠悠问道。

    裴潜明白自己的老爹对自己的回答有意见,也不打辩,恭敬的行了一礼后请道:

    “儿子愚钝,还请父亲明示。”

    裴度点了点头,还算不错,至少还不是个夜郎自大无药可救的蠢货,随即裴度便拈起茶碗中的金银花开课:“儿啊,须知世间之事长得像的却未必一样啊,金银花是良药,屠牛草是毒药,可二者长相却是连一般的大夫,也可能混淆。

    以今日之事说,无论是太宗皇帝还是玄宗皇帝,他们二人能够成事,一是掌握了大义的名分,不仅本身便是皇族嫡系子孙,且都挟持了天子,可以号令百官。

    二是拉拢了禁卫军,拥有了足够的武力,震摄不服。

    有大义又有实力,当然可以成事。”

    随后,裴度话锋一转,望着喊杀声越来越近的门外,嗤笑:

    “可是现下我大唐的天子可不在皇宫里,那里,不过就是个空巢罢了,就是拿下来了又有多大用处?

    再者,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时,驻守皇城的禁卫军,那可都是可以一当五的精锐之师!而现在,哼,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只要陛下带着蓝田营中的数万神策精锐北上,收复长安,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裴度说着缓缓起身,双手背负走向了门外,裴潜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出了门后,感到夜风清冷,裴度申请惆怅的望着天上,正是乌云遮明月,群星灿烂之时。

    裴度不由得抚须长叹:“时移势易,却非要东施效颦,自然也只能是刻舟求剑的蠢事而已呀。”

    裴潜一听不由得感佩,姜还是老的辣,颖王李适就是拿下了皇宫用处,也确实不大,

    论大义比不得李瑶,而论实力也实在过于虚浮,其自幼便被幽禁在了十王宅中,与外界隔绝在百官中无人望,在民间也没什么名声。如今不过是趁着老虎打盹的功夫,捡了便宜罢了,可却又伤不到老虎,那就只能被回过神来的老虎吞了。

    看来今夜想要混水摸鱼,效仿前人搞一把从龙之功的蠢货们是要倒霉喽。

    裴潜正在思考着,却被裴度打断:“你现在带着车奉朝,不,是法界大师前去蓝田拜见天子吧!”

    “孩儿领命。”

    裴潜立刻麻溜的答应,便转身前去准备了。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他的窟窿也太多,像裴家这种底蕴的存在,掌握几个小小的暗道很正常。

    裴潜走了,裴度在庭院里闲情散步,听着外面吵杂,甚至还夹杂有马蹄声,裴度在心里开始盘算着,今日这盘局:

    自开元后,玄宗有鉴于皇族频繁的宫廷政变,便将所有的皇室中人都关进了十王宅百孙院中,那是大唐最豪华的猪圈,一旦进去,婚丧嫁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除了储君太子,当然,前提是太子得能熬到皇帝退位,没有半道翻船。

    颖王李适身为前朝废太子之后,虽说顶着个亲王的名义,但在十王宅中的供奉,可是少的可怜,又难以与外界的大臣联络,任他有通天的本领,也绝对无力策划今夜之事。

    那么,这位殿下的背后,又有多少势力想要混水摸鱼呢?

    而更让裴度感到畏惧的,还是远离了长安的李瑶,想着这位陛下,离宫那一天后所发生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后脊背骨发凉。

    这位陛下,怕是想以长安为饵,以皇位为引,钓上一条大鱼呀!

    郑伯克段于鄢,真是好手段啊,

    裴度心中暗暗佩服起这位陛下的魄力和心机,同时,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与悲凉:

    “只是,陛下,就一点不担心已是大唐风雨飘摇的社稷,和长安城中的百万生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