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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话

    那应该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邱老板想。

    那天客栈里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邱老板一瞧就知道那是上等的布料,顿时起了动手拿货的心思。

    然而年轻人的下一句话,便让他不敢再起丝毫觊觎:

    “我来自中州,姓陈。”

    接下来的数番谈吐,也让邱老板愈发恭敬起来,立即将年轻人奉为上宾,在几天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然而待到辞行的那一天,先前举止大气不凡的年轻人却变得扭捏起来,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没钱。”

    一个来自中州的陈家子,竟然说自己没钱。

    邱老板不知那时自己作何表情,应该是想动手却又不敢的胶着,后面年轻人说自己的坐骑是绝世好马,抵得上四十银月钱,可以拿出来抵债。

    要不是看着年轻人羞愧难当的表情,听着那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语,邱老板差点就要控制不住叫手下人拔刀了。最后邱老板还是收下了那匹“绝世好马”,因为他虽然喜欢越货,却不喜欢杀人,而那年轻人身上也的确找不出一枚铜星钱了。

    当然事后邱老板很快就后悔了,因为那畜生奇丑无比,客人根本看不上,最要紧的还是它很能吃,一顿要吃掉两匹马的粮食。

    邱老板好几次想提刀宰了那畜生,但一想到四十枚银月钱又放下了,一时间进退两难,直到今天遇见了单飞。

    听完邱老板夹杂着喝骂的述说,单飞得知前因后果也不禁叹为观止,心里想笑又不好表现出来,而是用颇为惋惜的语气说道:“所以说这是杂种马?”

    “那混蛋是这么说的。”邱老板硬着头皮道,心中叹息起来,他想起以往接见客人的经验,一提起“杂种马”几个字便是要拒绝了。

    毕竟哪怕他不善相马,也知道市面上的纯血马最值钱,至于杂种马……说出去怕是只能徒增笑料。

    果不其然,单飞问过后便不再看向棕马,似乎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兴趣。

    思量许久后,单飞指向照玉马道:“这匹怎么卖?”

    邱老板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二十银月钱。”

    单飞微微一笑道:“十枚。”

    邱老板脸色一沉,面上仍保持着笑意,这么一来笑容便有些可怖:“小兄弟说笑了。”

    单飞默然片刻,最终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指了指那匹棕马道:“二十枚可以,不过得加上这匹杂种马,我需要一匹马来驮运行李。”

    邱老板看看单飞又看看马匹,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其实照玉马在他心中只值十枚银月钱,至于那匹杂种马……难得有脱手的机会怎敢不抓住?

    单飞心中悄悄吐了口气,逃出钱俩正要递过去,哪知一道稚嫩的女声却突然响起:“不行!不许卖!”

    几人惊诧地转过头去,一个唇红齿白的俏丫头便跑了过来,只见她摇着邱老板的手臂嘟嘴道:“爹爹!不许卖掉大笨!”

    “真是胡闹!”邱老板作出气愤模样,立刻命伙计将小丫头带了下去。

    这番小闹剧戛然而止,单飞看着邱老板表面恼怒,但眼底却是遮不住的爱怜,不禁感叹邱老板生得歪瓜裂枣,生出的女儿却如此美丽动人。

    “那是小女。”邱老板显然不想多说,接过钱俩后拱拱手道,“这两匹马是单兄弟的了,我这就去给你们安排住宿。”

    “邱老板很疼爱您女儿啊。”单飞突然说道。

    邱老板停下脚步,露出了目前为止最真挚的笑意:“为人父母的,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子女嘛。”

    事急从权,两人都没拘泥于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的规矩,久违地吃了顿饱饭后便在房间内住了下来。

    一进门绿萋便迫不及待问道:“你真的是什么哈先生的人。”

    单飞边脱腰裙边摇头道:“禄山军原本打算占领章丘城,因此事先进行了详细查探,但最后又放弃了。”

    绿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看向脱得只剩外衫的单飞却怔住了,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这是在干吗?”

    “睡觉啊。”单飞理所应当地回答道,而后一个翻身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后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你抱着刀睡觉啊?”绿萋没话找话道。

    “我喜欢。”

    “那你……”绿萋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打算让我睡地板上啊?”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单人的那种。

    “你可以躺上来,我不会介意的。”单飞说着还向里挪了挪身子,用行动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反正我是不可能睡地上的,天气冷容易着凉。”

    绿萋闻言咬紧了嘴唇,心里把某人骂了个千百遍,但身子却挪不动一步,和认识不久的男人共处一室便是极限了,更别说同睡在一张床上……这种事情想想都让人脸红。

    这么想着绿萋便捂住了脸颊,她不想让某人看见自己的羞愤模样。

    然而单飞看都没看她,只是闭着眼睛道:“我劝你抓紧时间休息,像这样能躺在床上睡觉的机会可不多,况且我打算明天卯时出发。”

    “难道本公主还怕你不成?”

    绿萋给自己加油打气道,先是吹熄蜡烛,而后蹑手蹑脚地摸上床。

    “你摸哪里呢?我的公主殿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响起单飞十分无奈的声音,绿萋一下子就手忙脚乱起来,手指立即摸向床的另一边,嘴上还念念有词:“啊抱歉抱歉……”

    单飞又向里挪了挪身子,心想被揩油的明明是自己啊。

    绿萋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就像不会动弹的木偶,更不敢去拉单飞身上的被子,倒是单飞伸手给她盖上了半边被子道:“一人一半,不准抢。”

    绿萋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两人间重归寂静。

    另一边的单飞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毕竟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绿萋虽笨却实在美丽可人,但这些欲望就像刀柄一样,必须牢牢地握在手中。

    单飞不再去想躺在身边的女子,而是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自己用一个白昼从沛都赶到章丘,休息一个晚上后即刻出发,估计用半天到达小周山,但接下来呢?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萧让,沿途走的实在是太顺利了,一点禄山军的阻挠都没有。以萧让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反应,难道是萧禄山压下了此事?不可能,他不会为一个小卒而让自己儿子受气。

    那么这一切十有八九是萧让自己的要求了,他想做什么?想来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吗?一顿戏耍折辱后让自己痛哭求饶?

    单飞在黑夜中轻笑起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然而旁边却传来糯糯的呼唤声,单飞一开始还想当作没听见,哪知那声音却愈来愈大:“单飞……我睡不着。”

    单飞不禁发出一声哀呼,心想这是把自己当作家奴了么?莫非这位公主殿下还搞不清楚状况?

    另一边的绿萋也觉得这样有些羞人,但一些事情实在不吐不快,于是便期期艾艾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道提问让单飞一怔,也跟着期期艾艾道:“不是说好了么,你付我钱,我带你离开川州。”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你的确很贪财。”绿萋的语气说不出的怅然,“但我渐渐发觉,你不是为了钱会这么做的人,在你心底一定是自己最重要吧。”

    单飞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显然他也不清楚这个答案,最后他笑了出来:“看来你不是很笨嘛。”

    绿萋刚要出言反驳,单飞便立即问道:“离开川州后你想做什么?”

    绿萋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当然是兰州找我舅舅,然后复仇。”

    “那实在是鞭长莫及,川州和兰州可是隔着一片海啊。”

    绿萋听着单飞的感叹也是颓然,她知道希望有些渺茫,但兰州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了,于是便振奋道:“我可以在兰州立足下来,发展自己的力量后再回来复仇。”

    “很不错的想法。”单飞偏了偏头道,“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复仇呢?”

    绿萋愣了许久,而后一字一顿道:“为什么不要复仇?”

    “萧禄山杀了我父王,害死了珠儿,亡了我的国家!”绿萋直起身子,声音愈来愈大,“为什么不要复仇?我难道不应该复仇吗?”

    单飞依旧躺着,镇定自若道:“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

    “或许复仇之后的感觉,并没有你想象般的畅快,甚至比不复仇更要不痛快,那是一种失去方向的感觉,也许从一开始就不选择复仇,你的生活会更美好。”

    见到绿萋没有说话,单飞继续说道:“太阳的升起伴随着双月的降落,一个国家也是如此。你的父王没有成为一个好君王,没有让他的子民活在幸福中,自然就会有新的君王来代替他,这规律得就像神的旨意。”

    “住口!”夜色中响起绿萋的尖叫声,单飞听出了其中的一丝迷茫。

    单飞收声转过身去,心中却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绿萋了。

    因为她此时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像当初的自己。

    夜色中的绿萋先是抱膝想了很久,又静悄悄地躺回床上,身后传来单飞轻微的鼾声。

    两人相背而睡,中间像隔着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