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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盖棺定论

    且不提南北两方的悲欢并不相通,一个让这名穿越者警醒的事情在于——早在之前无奈选择加税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意识到,随着抗金战争的时间线拉长与规模扩大,朝廷与百姓的矛盾将会越来越突出。

    更让人无奈的是,这个时候民族国家概念尚未形成,不如后世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很可能会出现一种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相抵触的情形。

    而赵玖骨子里始终认为,不管表面原因如何,从基本动机上来讲,底层老百姓的反抗始终是可以理解,乃至于正确的。毕竟经受过工农阶级起家的思想教育,完全能够明白百姓才是一个国家的基石。

    除此之外,身为穿越者,赵玖还不得不面对由此引申出来的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自身的定位。

    他穿越而来,抗金之后,要做什么?

    刚开始赵玖穿来的第一要事自然是好好活着,为能好好活着而选择了抗金。但是潘娴霏的到来,让他得知自己存在的最大作用就是抗金,而整本小说到了抗金结束也就停止了。

    那么抗金之后呢?

    毕竟赵玖是抗金的天选之子,就算没有潘娴霏,他迟早也能抗金大成,恢复河山。之后起码他活着这一条是不会打任何折扣的就完成了——世上第二大国都被他彻底打没了,还有什么能威胁到赵玖的性命?

    蒙古人吗?可是有历史透视挂在的赵玖,怎么会让元朝的苗头发扬光大!那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

    既然活着没有了问题……那什么叫好好活着呢?赵玖心里承认,好好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之事。

    可什么又是有意义的事情?

    当个好皇帝?

    怎么当好皇帝?

    到了宋代,从朝堂到江湖,从白衣卿相到布衣百姓,历经封建帝制已有一千五百年了。

    他们对皇帝的容忍度,其实是很高的。自打独尊儒术,皇权天授之后,皇帝就近乎被奉上神位。

    不然以靖康二货的德行,若只是个普通官员,犯下的事抄家灭族都是可行的。可他们是皇帝,是封建帝制下的最高统治者。

    不仅不会被问责,甚至站在朝堂上的、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人才们还要阻拦赵玖下罪己诏:赵玖若是下罪己诏,难道不会写前因后果吗?罪己亦是罪靖康呐!

    潘娴霏还未穿越之前,赵玖就着伪齐发檄文一事试探过百官了。

    此事还是需要解释一下的,伪齐帝刘豫本是知济南府,后举济南降金,结果却被金人胁迫着称了帝。刘逆称帝一事,震动朝野,一举一动皆受瞩目……从称帝仪制,到祭祀孔圣,最后竟还发指斥官家失天命、得位不正的檄文。

    赵玖试探的结果自然是百官反应激烈,纷纷阻拦。胡寅这年轻的御史中丞当场落泪,吕好问身为最高宰执甚至俯身跪拜,说若金人劫掠一事赵玖有罪,最有罪的难道不是他这个不敢战也不敢出头的好好先生吕好问吗?直言若赵玖敢下罪己诏,就先问罪于自己吧。

    赵玖如何能问罪,且八公山时就矫旨此前之事除了五种投敌叛国罪之外一律可赦。他只得退了一步,这明目张胆痛骂靖康,把二人订在史书耻辱柱上的机会就这么从手里溜走了。

    这也反应了,大家都知道罪在靖康二圣,却没有人可以说出此话。连赵玖也不行,因为赵玖与靖康,是君臣父子。

    话又说回来了,坏皇帝最坏也就是赵佶两个了,那好皇帝是怎样的?

    像宋仁宗吗?他可是被誉为圣人天子,是出了名的性情宽厚。除了狸猫换太子这个市井传说之外,可是有着“仁宗盛治”之称的。

    要知道,昔年天下大旱,宋仁宗辛苦求雨,路上没找到带水的随从,强忍着不喝,最后果然感动了上天,东京下了一场及时雨,以至于只有京东沂州的老百姓继续遭灾,然后饿得不行,选择了造反杀官抢粮,这是何等圣人?

    不过嘛,赵玖‘圣人’起来肯定比宋仁宗要更‘圣人’。

    换成自己,肯定背个大水壶,路上还主动分给其他人一点的,说不得就能感动道祖,来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连京东那边都下几滴雨的!

    还是像宋神宗?这位力图“思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之功”,可是出了名的锐意进取。光是折腾王安石都不下数次,咱们的苏轼苏大学士也被来回贬谪。

    若赵玖‘进取’起来,也肯定比宋神宗更‘进取’,宋神宗登基后契丹人来讹诈,问遍了老臣,都说契丹人打不过,就准备割地五百里……换成他赵玖肯定只割五十里啊!而且还能把锅砸到大臣头上。

    但如此圣人和进取,内心何堪呢?旁人不知,潘娴霏不知吗?就让这位穿书的半个老乡,看自己浑浑噩噩、自欺欺人,这合理吗?

    可话还得再绕回来,时代如此,他一人强行维持一个穿越者心态,拒绝融入此时代的价值观中,又未免可笑……真那样的话,反而只能落得个离经叛道,被所有人视为商纣夏桀的地步。

    赵玖难道不知道自己也在被这个时代所改变吗?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一味抵触与对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何况是有意义的事情。

    “官家。”军帐之内,吕好问见到赵玖许久不言,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有些不安起来。“官家确实有心想救助这些河北流民?”

    赵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却不答反问:“吕相公,朕的父母姐妹兄弟,还有许多亲眷,靖康之变的时候,便都北狩了,你应该知道吧?”

    这能不知道吗?吕好问保持沉默,不敢撞在枪口上。

    “而自古以来,所谓挟持人质者,当不计人质性命以急攻……这个道理,吕相公也应该明白。”赵玖缓缓而言,半是忽悠半是真心道:“所以,莫要说朕不孝,而是说从道理上,朕本来就该冷淡一些的。所以,当日在亳州明道宫中,朕决心抗金以后,就一直把二圣与北狩诸位亲眷都当成死人了。”

    吕好问想起当日落井疑云,沉默片刻,方才感慨相对:“官家确实为难……是臣等操之过急了。”

    “这话从何说起?”赵玖面色不变:“朕也没有埋怨你们的意思……你们的想法与做法,也多算是老成谋国的……倒是朕,有时候不免因为年轻而偏狭。”

    “臣惭愧。”吕好问到底是起身相对,以作谢罪之态。

    “且坐。”赵玖继续感叹道。“刚才吕相公问朕,到底是不是确实有心想救助这些流民,朕当然想救,因为朕自从将北狩亲贵都当成死人后,便隐隐有将这天下万民当做自家亲眷一般的心思,之前被宗忠武当面逼迫发誓,不指天而指民,便是此心了……哪里有见到自家亲人被当成物件典当贩卖而不忧心的?”

    赵玖虽然自省不要做个独夫,但实际连当北狩亲贵是死人这等虎狼之词都说出来了,吕好问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官家仁念。”刚刚坐下的吕好问只好再度欠身:“倒是臣等,不免又显得有些不识大体了……其实,臣刚才询问官家,便是忽然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折中的法子?”赵玖便跟着又回到了之前的议题上,他早从潘娴霏那得知了吕好问有法子,只是方才一时感慨,偏离了话题。且这好好先生,欺软怕硬,你若不逼他一逼,就拿着些车轱辘话忽悠人。

    “官家虽然不好此时以律法或者谕令逼迫南方富户开释所买河北流民,却可以鼓励南方富户主动释放,并以官爵赏赐其中佼佼者。”吕好问赶紧扔下刚才那阵云里雾里的讨论,直接拱手相对:“同时,还可以大开恩科以收拢南方人心。”

    赵玖不由失笑:“前一条倒也罢了,后一条吕相公莫不是又在欺负朕当日明道宫落井忘了故事?朕便是再糊涂如今也知道了,蔡京主政之时,取消科举,创立县学、州学、太学三级学制,然后直接在太学取仕……如万俟卨、胡闳休皆是太学生。想开恩科,是不是要先废掉这三级学制?”

    吕好问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力建言:“官家,三级学制不公,常为权贵子弟所趁,到了地方上简直就是察举制度一般可笑,臣还是以为恢复到往日科举制上……”

    “本朝恩荫官难道少了?”赵玖摇头不止。“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好了,咱俩再折中一下。一分为二,一面先让天下州学生来京,以糊名考试为准,录取一定太学生,太学生再上殿参与殿试,算是大开恩科;然后这次开释赎人比较多的,直接赐予州学生、太学生身份,其中州学生允许直接来参加考试,太学生允许直接上殿,参与殿试……”

    自抗金以来,赵官家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折中一下。此话含义为,让这地方察举的所有州学生到东京考科举;让释放河北流民的富户直接跳过察举成为州学生,如此就有了考试的机会;释放流民多的富户甚至可以直接晋为太学生,直接参加殿试。

    之前说过,这释放流民之事涉及地方富户的权益,就算吕好问不说,赵玖也知道触犯这些地主权益,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真以为王安石变法不能成功是王安石的问题吗?当年的宋神宗如此进取,也落了个惨淡收场,赵玖是万万不敢小看这时的地主阶级的。

    故而还是用最简单的利益交换为好——只不过这也是只有赵玖这样务实的皇帝才干得出来的,旁人哪敢公然把这州学生太学生当做价码放出去?

    言至此处,赵玖若有所思,复又补充言道:“还有军中立了功的读书人,地方上有殊绩的吏员,都可一并仿照此例,赐予州学生或太学生,让他们博个出身……此事可以做战时定例,而今年的便抢在中秋之前处置好,如何?”

    这便是要提武官的身份了。宋代自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武官地位愈发底下。

    宋仁宗那圣人天子时期,狄青那般勇猛的大将军因着草根平民出身,就会被有进士名头的韩琦府上歌姬讥笑。而他受不了折辱鞭打了那歌姬后,转头自己的老部下就被韩琦杀了,最终他还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纯武官的地位可想而知。

    赵玖这次顺带提出来,军中立功的读书人也可以有考试资格,就是在表示——武官地位低没事,给他们换成文官不就可以了?

    至于说地方的吏员,小吏是没有资格科举或者察举的,而且小吏一般为世袭……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吏员便是这小鬼了。别看他们官小,派下地方的正经官员若是没有点手段,这小吏折腾起来也够他们喝一壶了。

    不过也侧面反应,吏员更了解当地民生,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吏员就是这地头蛇,给他们一个能升职的萝卜在前面吊着,地方百姓起码可以少受些苦。同时,若真有正经本事的吏员,从地方起来,做起官来也更能体察民情。

    吕好问再度犹豫了一下,却终于还是勉强点头:“就按照官家所言,臣回去尽力跟许相公说一说。”

    虽然吕好问也觉着官家离谱,但赵玖离谱的也不是这一处两处,且官家都说了各退一步,他身为好好先生自然也不能得寸进尺。且赵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事军事,为民之心昭然若揭,虽然不符合旧例……这战时不合旧例的又何止一处两处呢?

    毕竟也没有两个皇帝被夷狄抓走的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