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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梁山好汉

    六月底,学院的招生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场地也在按部就班地扩建中。

    而另一边原梁山水泊大统领、郓州镇抚使张荣,在部下生擒伪齐太子后,径直从平阴出发,顺济水一路向西,直接往东京而来。

    张荣乃是个急性子,一路上不与地方官打招呼,只是一意轻骑疾驰,直接将刘麟捆到马背上便狂奔不止。只他是渔民出身,这几年才熟练骑马,所以有些尴尬,花了三日半才到东京。

    这日中午,一行人来到东京城著名的南熏门,此时因为赵官家在此已经半年之久,往来人口与经贸往来几乎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神速恢复。加上最近又开了恩科引来南方无数士子、富户到此之故,着实多了几分热闹,更让张荣咋舌不已,不敢相信这便是年前初来时所见的还几乎算是空城的大宋首都。

    但不管如何了,报上姓名、官职,拿出正经官印,亮出马背上狼狈欲死的刘麟,展示出放在鱼网里已经有些发臭的孔彦舟人头。

    这孔彦舟是岳飞的战功,如今在张荣手上还是有一番说头的。张荣之前拒绝岳飞与杨沂中援助,一定要自己与伪齐决一生死之事,朝中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连张荣的部下们也清楚,这番作态会引朝中不喜。甚至还争论了一番是否要反云云,最终被张荣弹压下去。张大头领是个朴素之人,他抓准了与金人矛盾大过与朝廷的矛盾这一主次,还是决定孤身上京。

    但因着岳飞与张荣早些时候一同在缩头滩打过胜仗,有些交情,且明白张头领的处境,特意在其上京前把孔彦舟人头送来给张荣作背书,又嘱咐了一番此次进京,不要去都省和枢密院,只需去见林景默这位官家最亲近的翰林学士便一切妥当。

    岳飞知道小林学士是当日张荣做镇抚使的保人,也是个妥当有势力的人,要是经小林学士直接面了圣,便万事大吉了。毕竟岳都统经过这一年多时日的相处,如今是相当信任现在这位官家的。

    话说回来,南熏门值守都头,经常自吹自擂与岳太尉相识的贝言见了这些证明,当然不敢怠慢。赶紧拍胸脯,要亲自引着张镇抚往都省、枢密院那边汇报。

    可是张荣自得了岳飞吩咐,根本不愿意去什么都省见什么枢密院,只要见小林学士……贝言一个都头,万般无奈,只能一面将对方一行人和那颗人头安排到归入军管的大相国寺内,一面亲自引着张荣部属去寻小林学士的宅邸,同时还不忘让下属分别去都省与开封府做汇报。

    大相国寺环境幽静,纳入军管许多日的和尚们闻得是一位镇抚使入寺,自然竭尽全力,便是人头也都强做未闻。

    而张荣在寺内冲了凉,又吃了一些和尚们送来的肉包子,坐在那个远离工坊的幽静大院子里歇息片刻,所谓风尘尽洗,却又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他实在是不知道,万一那小林学士未至,什么都省枢密院的人先来了,自己又该如何?

    唯独自家军师尤学究不在身前,乏人说话,这张镇抚便只好将那孔彦舟的首级连渔网放到院内树荫下的石桌上,然后将恢复了几丝精神的刘麟唤来说几句话。只不过他与这伪齐太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还是在这微微发臭的大相国寺某座院中静坐等待消息。

    而随着日头偏西,就在张荣渐渐焦躁之时,忽然间,之前随那南熏门贝都头去找小林学士的心腹终于回来,身后还跟着三个衣着随便,却望之便有富贵之气的人。一个年轻,一个稍大,还有一个看着就娘们唧唧的,引得张荣一时犹豫,不知哪个是正经学士。

    但来不及多想,那三人进来以后,忽然又有两名铁甲将军不顾暑热,兀自引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强行进入,当场锁住这个院落,引得张荣一时紧张。

    “叩见官家!”

    就在这时,齐国太子刘麟忽然就在石桌前俯身叩首,再抬头时居然涕泗横流。“官家明断,我父子乃是金人强着做了什么皇帝的,本非实愿!官家可赦曲大,为何不能赦了我,以作马骨?”

    那年轻人,也就是赵玖了,并不言语,只是抬手示意,便有一名面露怒色的铁甲将军,正是这人口中的曲端曲大,亲自上前将那刘麟拖拽出去。

    刘麟这才彻底绝望,却是一面被拖拽一面奋力大呼:“生当此父,如之奈何?!”

    喊了一遍,还要喊第二遍,直接被曲大自上方一拳殴到肚子上,连刚吃的包子都喷了出来,不得不硬生生停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这赵官家早已经一言不发,一步不停,继续来到石桌前,他先饶有兴致的看了眼那颗颇有味道的人头,然后方才伸手握住了有些慌乱的张大头领的两只手,并恳切相对:“张头领,久仰大名,你可是想煞朕了!”

    身后刚刚将刘麟拖出去的曲端转回院内,听得此言,只觉得瞬间委屈万分……凭什么都是跋扈之人入京,他是领到殿前二十杀威鞭,这厮却是相国寺主动来见握手言欢?

    官家不公!

    “官家……俺,臣……”面对着突然来访的赵官家,饶是张大头领数代渔民出身,而且革命信仰坚定,但时代的局限性还是让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既不知道要不要行礼,也不知道怎么行礼,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是我的过错,”赵玖当即拉着对方双手改口。“今日过来是私下拜访,我不说朕,张头领也不必称臣,更不要行礼,这些虚势,等明日到了殿上再做不迟。”

    张荣这才作罢。

    只是有个人却盯得张荣心里发毛。他是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个女人扮男装!瞬时就想到之前隐约有听过的宫闱秘事,什么有个女扮男装的吴夫人随驾官家之类。他不由纳闷,官家带着吴夫人也就罢了,这吴夫人死盯着自己看做什么?

    只不过,双方连着小林学士一起坐定后,赵官家先示意曲端将散发着臭味的人头取走,又请相国寺的大师傅们捧了点冰镇酸汤,然后便接连不停起来,问的张荣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吴夫人”。

    “梁山泊几多大?”

    “是水泊中有岛,唤做梁山?”

    “偏南偏北还是在正中?”

    “可与当日的宋江有过交际?”

    “可有聚义厅?”

    “头领们可曾列过座次?”

    “可惜,当日在河阴的时候,头领没有过来,否则我一定将御营中军、后军,还有西军那几位一并带来,无论如何也要凑个七十二大聚义……”

    暑日天热,下午时分,蝉鸣不断,赵官家说的眉飞色舞,一时放飞自我,根本没注意人家张大头领坐立不安,也没注意曲端在身后愤愤不平,更没注意潘娴霏的兴致勃勃与小林学士的面无表情。

    没办法,作为一个穿越者,如何能不对梁山泊的正主起兴趣?

    何况赵官家穿越快实打实的满两年了,对这位张大头领也是打听的详细,知道人家跟那个在真正历史舞台上稍微闪过便消失不见的宋江不同,这位张头领是真真正正的一方豪雄,水泊之内数万渔民打底,丰亨豫大时官兵围剿难成,建炎之后又与金人力战不堕,属于真真正正的起义领袖、抗金豪杰。

    更不要说,昔日缩头滩一战,刚刚过去的东平府大捷,此人与岳飞配合出色,战果出众了。

    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赵官家一意抗金,他当了两年官家,也跟传统赵宋中枢做了两年斗而不破的意识形态斗争,而这种斗争的一个重要体现形式便是要打破之前的守内虚外的军事思想……他对这位张头领的造反经历真没有任何不适。

    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基于对方的出身与经历,赵玖心底对这位张大头领反而存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尊重。而且,即便是非要考虑一下自己屁股下的那个破椅子,眼下似乎也没必要为之大惊小怪了……无论如何,人家不还是来了吗?而且是带着孔彦舟的首级和刘麟这个大活人过来的。

    前后之功,今日之会,已经足以证明了这个军事组织和这个人的可靠性、实用性,以及最基本的立场。

    所以,双方当然可以暂时扔下那些政治上的瓶瓶罐罐,先行握手言欢。

    而说了许久,张荣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官家行事肆意,不似作伪,再加上他终究不是个凡俗草莽之辈,也渐渐想明白人家官家便是想刻意笼络自己也无须如此,便也渐渐放开,言语也跟着顺畅起来……倒是顺着对方话语,说了许多江湖上的轶事。

    非只如此,这官家也如数家珍,说了许多他不知道,甚至有些惊疑的江湖好汉之事……什么宋江部众里的行者武松就在阳谷活生生打了一只老虎,什么关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被迫做了和尚……一直到那鲁提辖来到此间相国寺,居然倒拔垂杨柳,这张荣才晓得,所谓官家吹起牛来,与寻常人并无二家。

    不过,越是如此,二人越是放松……唯独人一放松下来,又说的多了,不免言多必失。

    “说起来,张头领是梁山土著吗?”赵官家好奇如常。

    “不是。”张荣即刻做答。“俺本是济州出身,梁山泊西南那处,离在水泊最北头的梁山还有些远呢……”

    “那为何上了梁山,做了山寨之主?”赵官家几乎是脱口而出,俨然无心之失,却是引得一旁小林学士微微一怔,却依旧无言。

    张荣也是张口无声。

    “有何避讳吗?”赵官家不以为意。

    “是因花石纲上的山。”张荣情知推脱不去,再加上他心底其实一直存了一层防备,却是干脆咬牙做答,以观这官家反应。“好大一块石头,运河运不过去,便从泗水转济水,结果还是走的慢,沿途拆了许多桥、破了许多家不说,本地渔霸还趁势狐假虎威,不许俺们摆渡打鱼。俺因为素来便是水泊靠西南那边的渔头,又因为当时俺们郓城知县时文彬有些好名声,便被公推了去寻他……结果时知县未见到,便先有那些渔霸找到县里都头,却是直接在城内将俺拿下,打了一顿板子送入牢内。后来的事情,俺便是不说,官家也该知道大略是怎么一回事。”

    赵玖微微颔首之余也是若有所思:“时文彬此人已经死在当日下蔡战中,张头领知道吗?”

    张荣难得一怔,只以为时文彬是殉了国,也是不由感慨叹气:“其实俺知道时知县是个好人,只是世道如此,他也管不了下面许多。”

    赵玖摇头不止:“凡事都是下面的过错,那还要什么上面的人?要我说,天下事都该数落到上边才对。”

    不说张荣面黑心亮,一时心中微动,便是赵官家身后的曲端闻得此言,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来。

    而赵官家也似乎此时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位堂堂御营副都统,却是顺势在石凳上回身,指向了身后方位:“张头领请看,这位曲副都统,当日便是因为约束不了下属,以至于堂堂副都统入京时当众挨了二十鞭子。”

    张荣微微怔住,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见礼,但眼见着那人面色由红到白,复又从白到红,却始终不发一言,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到底是忍住了这个念头。

    而与此同时,那官家也继续侃侃而谈,随意说了下去:“还如太上道君皇帝,他当日为了一个什么艮岳,使东南至运河两岸,乃至于济水、泗水周边民不聊生,南边方腊之乱,北面宋江横行河北、海上,连大头领也被逼上梁山,整个国家内瓤空废,所以金人一来,他便北狩去了……可见,上面的人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曲端原本愤懑,听到此言,却反而惊得连愤懑都不敢愤了。而张荣闻得此语,虽然情知里面有诸多说法,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快慰一时,只觉得吐了生平一口闷气之余,也是泄了一口今日胸中硬撑着的无名之气。

    唯独小林学士与那“吴夫人”一声不吭,这份城府着实让人敬佩。

    “当然,还是这个道理。”赵玖继续随意言道。“朕当日被金人逼到淮上,不得不战,一开始还心怀怨愤,只觉这天意不公,为何父兄做的好烂一锅粥,却要我来喝?唯独这些日子才渐渐想清楚,我登基以前倒也罢了,登基后的局面却不好再推与他人,若非是我之前一意沮丧,弃了两河配置,又在明道宫犹豫许久,何来淮上之困?便是去年,若非是我在南阳舒坦的久了,不曾布置妥当,又何至于需要自己豁出命来去鄢陵夺军权?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咱们这般做大头领的,总要为下面的人担起事情来,张头领你说对不对吧?”

    张荣终于起身,朝官家拱手作了个揖:“官家说的极对。”

    赵玖不由失笑,却是在座中伸手拽着对方重新坐下:“随口一说罢了,就是怕大头领多心才多说了几句……到此为止,大事明日殿上再说。”

    张荣这才重新坐下。

    而就在这时,赵官家却又失笑起来:“其实,刚刚刘麟最后一句话几乎便要说动了我,我也是强忍着没应声……”

    张荣一时没想到是哪句话,不由有些茫然,倒是身后曲端,愈发面色苍白起来,只觉今日随这位官家出来,算是涨了见识……论跋扈,自己何曾跋扈过这位官家?

    且说,转到石桌这里,赵官家与张荣继续坐下攀谈。但此时天色已晚,和尚们都送了三回酸汤了,说不得几句话便太阳便渐渐西沉,眼见着是不好再留下来了。而赵官家也只能握手言是,有夫人在,实在是不好抵足而眠的,便正式起身,只与张荣约定明日再见。

    不过,就在这时,赵玖方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时起,张荣的随行侍从们早已经纷纷聚集于廊下围观,此时见自己起身,更是耸然探头,试图看个究竟,并引起了随行班直的警觉。

    赵官家心中微动,复又想起史书中的某个经典桥段,却居然笑眯眯的走了过去,来到距离那些人不过七八步之外,然后便在院中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指着自己面孔做了介绍:

    “诸位梁山好汉可是要见官家到底生的什么样子吗?不妨细细看个究竟,我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罢了。”

    廊下的梁山泊众人一时轰然,各自涌出廊下,御前班直先没慌,张荣却先慌了……万一这里面有个诸如老五那般的夯货,存了不轨之心,他到底该怎么办?

    所以,张荣直接上前,抢在赵官家身前阻拦,然后又亲自护送赵官家出院门而去。

    临别之时,张大头领难得埋怨:“官家何必与那些鸟厮计较?”

    赵玖哭笑不得,只能摇头:“都是好汉!”

    张荣想起今日南熏门所见,却是不免感慨:“上殿做状元,出街戴红花的,方是真好汉。”

    赵玖心中微动,却并不言语,只是告辞而去。

    回宫车架上,那被误认为是吴夫人的潘娴霏终于开了口,吐出自打见到张荣后的第一句话:“当真是威风凛凛的大头领啊!”

    赵玖这才把她想起来,捉过她的手来:“如今可算是见到梁山泊之主了,你什么心情?”

    潘娴霏方才刚入寺时,在一边刻意避开那孔彦舟的人头不看,只一味盯着赵玖与张荣,心情也是激荡的厉害。后来听着赵玖连珠炮似的发问,觉着好笑之余也是心生好奇。后面赵玖论徽钦二帝,潘娴霏知道他这还是收敛了许多,毕竟两人私底下骂的更狠……咳,这倒是没什么太多感触,没看小林学士也能保持不动如山吗,还不是因为赵玖平日言语里就很不把那俩罪人放在眼里。

    种种心情,无法言喻,只能总结道:“实为幸事。”

    即是为梁山泊百姓有这个一心为民的造反头领庆幸,也为赵玖拥有一个这样深明大义的渔民镇抚使庆幸,还包含了见证《绍宋》名场面,观其英雄气之事而庆幸。

    若还如她在现代浑浑噩噩咸鱼度日那样,怎么能亲身感受这豪迈之气、英雄相惜?

    当然了,潘娴霏也没有觉着咸鱼度日哪里不好。不管是现在努力奋起,还是以前咸鱼度日,都是个人活法,各有乐趣。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潘娴霏还是更想过咸鱼的日子——她毕竟还是那个胸无大志的庸人,如果不是良心难安,怎么会选择支棱起来,为大宋娘子们殚精竭虑?

    赵玖拍拍她的手背,若有所思:“确实是幸事。”

    潘娴霏靠在他的肩上,良久无言。如此有魅力的男人,无怪她会心动。不管是行为处事的豪迈仗义,聚义人心的凝聚力,还是能挽天倾的磅礴力量感,都让她目眩神迷。

    就算只单论赵玖所能给予的安全感,也令人难以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