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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梁王彦章(下)

    稍晚些的时候,王彦章下值归了家,见庭院门扉大开,院内灯火通明,他不免有些诧异。

    方今大梁城内诸军云集,鱼龙混杂,自是也有些小偷小摸,鸡鸣狗盗之辈,是故他每日上值之时,都要叮嘱妻子秦氏晡时一到,便关门防盗,却不知今日是何缘故,门扉大开。

    再细看,自家庭院门前竟还停着两具豪车,十余僮仆。

    倒是好大的阵势!

    心底虽疑窦丛生,脚步却未曾停留,只片刻间,王彦章便已行至庭前看到了妻子,心下愈奇。

    却说妇人秦氏自打知晓朱友孜身份之后,便托言有事回避开来了,此刻她正倚门而望,翘首以盼,抬眸瞧见丈夫归来,原本喜忧参半的神色瞬间一扫而空,只余欢喜。

    “家里来了贵客,是寻郎君你的,你快快卸了盔甲迎客,妾身这就去温酒烧菜。”

    说完,便体贴的帮着丈夫解甲去刀。

    王彦章闻言一怔,妻子素来性格温婉,不擅交际,往日里即便是遇到同僚或者邻里登门,她也只是含蓄的招呼一二,做到礼节不失而已,怎么今儿如此这般热络?

    莫非今天这贵客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念及此处,王彦章心中微讶,旋即走上前去,握紧了秦氏的纤指:“究竟是什么贵客,竟劳娘子如此费心,且与我仔细分说。”

    “既是来寻郎君,郎君去见了便知,妾身一介妇道人家,哪能胡乱猜度。

    不过方才来客为虎头起了大名,算是与我家结了善缘,等下你与客人说话,可切莫怠慢了。”秦氏一边叮嘱丈夫,一边低下头替他收拾衣装,动作熟稔而又温柔。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且话里话外都透着弦外之音,王彦章便也收敛了心绪,认真应了下来。

    “我这就去。”

    左右他不过一个中级军官,也没典什么要职,倒也不怕有人图谋他什么。

    王家宅院不大,朱友孜和李公亮舅甥二人亦不是聋子,自也听到了王彦章归来与其妻子说话的动静,但二人却并未有所动作。

    再礼贤下士也没有这么个礼法。

    是故直到王彦章卸盔甲、解了兵刃进院,二人这才起身相迎。

    王彦章是朱温入汴那会儿就加入汴军的,而李公亮那时候在朱温使府做低级僚佐,因此两个人是认识的,不过两个人一文一武,各司其职,关系也仅仅停留在认识这个层面上罢了。

    见到来访之人是李公亮,王彦章心中自是十分讶异,首先他万分确信他和对方没有交集,其次他也想不到对方有什么理由专程登门造访自己,他又不管关津、城防,李家真要私底下做些非法勾当也没道理找到他头上啊。

    不过他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尽管心中对此颇感困惑,面上却是不露分毫,拱手向李公亮二人行礼问安:“下官见过李大夫。”

    说着,他状似不经意的将目光移到了朱友孜身上,因为他发现李公亮眼神一直放在那少年身上,似乎对其格外重视。

    心思电转之间,他便隐约有所猜测,莫非冲着他来的是这少年?

    “恕下官眼拙,不知这位郎君是?”

    见王彦章终于注意到自己,朱友孜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在下朱友孜,在家中排行第八。”

    姓朱!

    友字辈儿!

    排行第八!

    王彦章心里一惊,暗道难怪李公亮会对这少年另眼相待,原来此子乃是梁王血脉,如此一来倒不足为奇了。

    “原来是公子驾临寒舍,下官失敬!”

    他恭恭敬敬的躬身施了一礼,旋即就被朱友孜伸手虚扶了起来。

    “早就听闻都将大名,想见上一面,奈何近来琐事缠身无暇抽身,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实乃幸事。”

    朱友孜笑吟吟的上下打量着王彦章,但见其人膀阔腰圆,须如钢针,当下便想起了李存勖对他的评价——此人可畏,应当避其锋芒。

    不过比较可惜的是,历史上王彦章单独典军之时已经是大厦将倾之际,那个时候,朱温麾下的将星天团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刘鄩一个独挑大梁了,设若杨师厚、牛存节、葛从周不死,刘知俊不逃,沙陀小儿焉能猖獗如斯。

    “不敢不敢,公子折煞末将了。”

    耳闻朱友孜的夸赞,王彦章心里并没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意,他心里清楚,这般吹捧不是那么好受的。

    其人必是有所图。

    “不知公子莅临寒舍,有何见教?”既猜不透朱友孜此番来意,王彦章也懒得费心思揣摸,索性干脆直白的问了出来。

    “见教不敢当,恳求倒是有一个。”朱友孜哈哈一笑,随即便正襟危坐,肃容说道:“某常听人说将军枪法精湛,自成一家,为我大梁军中一绝,正巧我也有沙场建功的想法,便想着拜将军为师,学得一二真传,将军若是不嫌我愚钝,便收我入门下可好?”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朝着王彦章深深一揖。

    他这样直言不讳,倒叫王彦章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平心而论,主公之子拜他学习武艺,这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且对方对自己也算尊崇,本来没什么好犹豫的。

    但眼下乾坤未定,诸公子皆是牛马,他这么早的把自己绑在别人的战车上,真的是明智之举吗?

    更何况他虽平日里不关心政事,但也知朝中人皆言“大王属意二公子”了。

    思虑再三,王彦章还是婉拒绝了朱友孜拜其为师的提议,他道:“下官武艺平平,胸无点墨,蹉跎半生才勉强混上个都将,实在是难当此任。

    公子若是诚心想要学习枪法武艺,不妨去街上寻个专门授人武艺的武师,保证比下官教得好。”

    李公亮闻言脸上顿显不满,然则还不等他言,朱友孜便抢先一步说道:“此事确实是在下唐突了,不过将军也不用一句一个下官,在下如今不过白身一个,若是都将愿意,你我不妨以兄弟相称,将军为兄我为弟,如何?”

    这话一出口,王彦章眉心猛地一跳,这是不把自己赚到麾下不罢休的架势啊!

    不过他还是觉得贸然与一个即位前景渺茫的公子走得密切还是有些太草率了,因此迟疑片刻后他便摇头说道:“谢公子美意,只是民间俚语有云,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既为大王臣属,如何能够与公子称兄道弟。”

    好嘛,还真是油盐不进!

    不过朱友孜倒也不恼,本来也没指望王彦章纳头便拜嘛,他微微一笑,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这时,彦章妻秦氏端来了温好的酒水以及下酒菜。

    于是三人就着酒肉闲谈起来,朱友孜有意与王彦章拉近距离,便佯作好奇开口问道:“将军从军二十余载,也算是百战沙场了,可曾与晋军交过手?”

    “怎么可能没打过,这二十年间发生的大战小战我基本上没怎么落过。”

    说到打仗的事儿,王彦章像是变了一个人,整个人瞬间亢奋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高昂几分:“乾宁三年,李克用率领大军攻打魏博,派他儿子李落落率两千骑兵屯驻洹水,我随葛太傅救魏,那日,我军在洹水破其铁林都,生擒其子李落落,那一仗,可谓是我生平打过最酣畅淋漓的一仗了……”

    “那在将军心中,我军比晋军如何?”朱友孜沉吟道。

    “不好说,晋军军队战力水平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王彦章略做思忖,沉声道。

    “第一等的自然是世人皆云的鸦儿军,即代北蕃汉了,所谓的横冲、突骑、铁林等军,实乃精兵;第二等的当是河东汉军了,守御尚可,野战稍逊;至于这第三等的部落蕃兵,不提也罢。”

    朱友孜听得津津有味,听他说完晋军便又缠着追问道:“那吴军、歧军、燕军又是个什么情形。”

    “岐军不堪一击,燕军只有血勇,我视之,如土鸡瓦狗,唯有吴军,与蔡贼经年血战,再加上收降了蔡贼余部,不可小觑。”王彦章先是侃侃而谈,说到吴军又叹了口气,颇为忌惮道。

    朱友孜听了心里暗暗赞许一番,王彦章虽然口气不小,但也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从历史上来看,歧王李茂贞、燕王刘守光确实不足为虑,杨吴或者说徐吴也确实只是芥藓之疾,只有这河东晋,才是大梁真正的心腹之患啊。

    只不过时人就算能看出来,恐怕也绝不会有人能料到这晋国日后有朝一日能灭了梁国,就像后三国时代,高欢、宇文泰扶持两傀儡政权东西魏唱对手戏的时候,谁能想到竟是宇文泰后人继承的周灭了经济、人口比其强上数倍的齐呢?

    不过如今的形势到底不比后三国时代三家争雄,梁处天下之中,四战之地,对手可远不止两个。

    而决定梁晋命运的潞州之战也即将打响,若是此战真如历史上那般败了,那成德王镕、易定王处直难免也要生二心,届时,局面便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念及此处,朱友孜心头迫切感也越发强烈起来,他甚至隐约感觉到到,潞州之战这个节点可能是眼下唯一一个能改写历史进程的机会,也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

    若是这般,仅仅是献回回炮这么个攻城器具可能并不足以扭转局面,还是得跻身权利中心才行啊。

    说到底若是战略决策上出了问题,再先进的武器也无济于事。

    谈完天下诸军,又共饮些美酒,互道些见闻,见目的已经达到,朱友孜便也不再多逗留,打搅人家夫妻行敦伦之事,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