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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翻四覆(中)

    翌日上午,便有消息灵光的报社临时增版,登出罗斯福码头3号仓库的纵火、枪杀案的新闻。

    此事一传开,坊间于此的各种流言便也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是军统的报复行动,有说是忠义救国军为重振士气实施的暗杀。对于此事何以发生在谢家租用的货物仓库,各种有违逻辑的异想天开也是不计其数。

    接手调查此案的是法租界麦兰巡捕房的华捕探长沈辞骍,这是经过法租界公董局警务处与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协商,最终达成一致决定的。

    几年前,沈辞骍曾因了一次巧合,结识了一个身份特殊的日本人,在上海沦陷后,这个日本人又曾找过他,两个人始终保持着朋友间的交情。正是因此,法租界公董局警务处与日本宪兵司令部两方看来,由沈辞骍主导调查是折中的办法,再由双方各派出不超过四个胁从人员,组成所谓的联合调查小组。

    原本这样一桩案子交到谁的手里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方面,被刺杀的加藤英一并非单纯的商人,除了川口汽船株式会社的副经理,他还有着军方背景。他在川口汽船株式会社的主要职责也是保障“宏济善堂”的货物运输,确保上海对南京、苏州、芜湖等地的烟土供应。

    加藤英一的突然死亡,短时间内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工作,“宏济善堂”在江苏、AH各地的烟土经营难免要在一段时间内受到影响。而烟土生意又是日本陆军军费的重要来源。

    因此,这事往小处说,只是一个日本商人遇刺身亡,至于动机、可以是抢劫、绑票未遂,也可以是私人恩怨。而往大处来看,将此说成是重庆方面策划的一次针对性的行动也不为过。

    若是将此归结为暗杀行动,那便是给了日本人搜捕法租界内反日分子的理由。此前76号多次深夜潜入法租界实施抓捕、暗杀,已然是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再让他们得着理由,只怕是愈发变本加厉。这无疑是上至公董局、下至巡捕房都不愿看到的。

    故此,换了谁来调查这桩案子,都是一件提着脑袋的差事,不论最后调查的结果是叫哪一头不满意,都没有好果子吃。但沈辞骍不同,在他看来,越是难办的案子,这里边的收益也就越大,他就喜欢在惊风骇浪中浑水摸鱼。

    一个小时前,驻沪宪兵司令部派出的一名日本军医对加藤英一重新进行了初步的死亡鉴定,结论与巡捕房的大同小异。但日本军医验尸时,加藤英一的尸体正从僵硬恢复柔软,军医掰开他握住的右手,发现这并非是中枪时肌肉的应激反应。

    加藤英一的手中握着一枚西服纽扣,扣子的正面有阳刻的商标。且纽扣上的线头还带着一丁点布料。

    除此之外,这名日本军医对于加藤英一眉心的创口也有不尽相同的判断,他认为加藤英一是在非常近的距离被人以手枪击杀的。

    沈辞骍本想留下那颗纽扣,但被拒绝了。他只好让人用相机仔细拍下现场的细节,任由日本人将加藤英一的尸体和物证带回了北四川路的宪兵司令部。

    不过沈辞骍第一眼便注意到纽扣正面阳刻的商标是亨生西服店的。他由此判断,刺杀加藤英一的不可能是地下党,也多半不会是军统的人。

    定做这样一套西服,少说也要用去一根“小黄鱼”,地下党绝不可能把经费消耗在这种地方。且他也笃定军统的杀手不至于穿着这样的西服招摇过市。就算这西服是为了与伪装身份相符,那此人在谍报工作中被赋予的职能也多半是后勤和筹划,不可能是杀手。

    沈辞骍怀疑加藤英一被杀的原因,或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故意栽赃嫁祸,其二便是内讧。他检查过仓库里着火的货物,剩下许多烧焦的烟土,以他的经验,这些烟土是让人浇了煤油点火烧的,但煤油的用量很有限,所以烟土只烧焦了外边一层,剩下的一大半还能拿去重新提炼。由此、他基本排除了栽赃嫁祸的可能,隐伪只有内讧,才会下意识的顾及烟土的损失,所以才没有将这些烟土彻底烧个干净。

    沈辞骍先是将初步调查的结果向麦兰巡捕房法籍特级督察长做了口述,接着又知会了他的日本知交——上海特高课华东总部总课长小林秀俊。

    沈辞骍知道,特高课的人很快就会查到纽扣的商标所属,紧接着就会派人去亨生西服店调查。

    像“亨生”这样的西服店,几乎每一套定做的西服用的都是套头料,也就是一种布料仅做此一套西服。不仅如此,每一位在亨生西服店定制西服的顾客,量身的尺寸、选用的布料,店里都会记录详细的信息。

    所以、凭着一颗纽扣和线头上的那点布料,特高课很容易就能查出这颗纽扣的主人。而沈辞骍此刻对于那颗纽扣的主人已然是有了猜测。

    一天前,沈辞骍偶从包打听那里听说了一点消息,说是谢家的人在谢承庭平日光顾的赌场、舞厅、饭店寻找其下落。那时他便猜测,多半是谢承庭失踪了。眼下罗斯福码头发生纵火及凶案的仓库有恰巧是谢家租用的,且烧掉的又是烟土。这两件事在时间上衔接的如此紧密,在沈辞骍看来,这绝非偶然,而是经过周密的安排。

    只不过,眼下他还猜不出策划这一切的人究竟是针对谢家,还是这根本就是谢家的一出苦肉计。

    出了这么大的事,像谢家这般泰然处之的,沈辞骍确是头一回见。他甚至怀疑加藤英一的死与谢承庭有关。

    沈辞骍为此专程去了一趟金神父路的谢公馆拜访谢弘霖。

    谢弘霖料到巡捕房早晚会要因了码头仓库的事派人来,只是他没有想到来的是沈辞骍。若然是其他人,他尽可以回避,叫谢振堂去接待。到时谢振堂若有什么处理不当,他那时再出面,这其中既给了他审度的时间,又留有斡旋的余地。可来的是沈辞骍,他便不好避而不见了。

    沈辞骍虽说只是麦兰巡捕房的华捕探长,但他与其他华捕探长却有些不同,他是正经八百考入警务处的,且早年在法国留过洋,精通法语,因此给法籍警务处长当过一阵翻译,在公董局里混得几分面熟。不仅如此,因为他与法国人的关系很近,商界、帮派中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交,且但凡那些人有事相求,他也总有办法与人解忧,因此三教九流中也是结交了不少人脉,更有一个绰号、万金油。正是因了这些特殊之处,谢弘霖于他才不便轻易怠慢。

    沈辞骍刚进了谢公馆的院门,管家俞泰来便迎了上来,将他请去了偏厅。

    沈辞骍进门时,谢弘霖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只一声,“沈探长。”便没了下文。

    沈辞骍见他一脸阴沉,却是面露一副笑脸,拱手回道:“谢先生,叨扰了,我这不亲自来,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谢弘霖勉强客套的一笑,“沈探长请坐。”说话间一面招呼沈辞骍坐下,一面从茶壶里倒出方才沏好的碧螺春,说道,“沈探长登门可是来告知码头仓库之事调查结果的?”

    沈辞骍微一摇头,“眼下尚未有结论,不过也是有了些许眉目。”说话间,端起茶盏,细品了一阵,借此有意试探谢弘霖的耐心。

    谢弘霖没有细问,端起一只白玉的茶盏来,气定神闲的细品着杯里的茶汤。

    沈辞骍见谢弘霖如此淡定,越发怀疑加藤英一的死或与谢承庭有关。于是问道:“码头仓库的事,谢先生有什么怀疑的人吗?”

    谢弘霖话里有话的说道:“以往与我有过结的人也是不老少,可敢杀日本人的那些人,在我印象中似乎是不曾有过半点交道。”

    “谢先生是认为此事或与重庆方面有关?”

    “是眼下调查的结果让沈探长有此怀疑吗?”

    沈辞骍面对谢弘霖这既是避而不答、又是来套自己口风的一问,心想于这只老狐狸再多试探也是徒劳,于是索性说道:“以目前从加藤英一身上发现的一条线索来看,这事十之八九与重庆方面没有关系。”他稍作停顿,又紧接着一句,“更不可能是地下党所为。”

    谢弘霖从这话中已然是听得很明白,沈辞骍此刻登门的目的,多半是查出了什么于谢家不利的线索,且还有回旋的余地,这便上门来谈价钱了。

    谢弘霖旋即叫来管家,吩咐俞泰来去汪云绮那里支两根大黄鱼。

    沈辞骍见谢弘霖是已然听出了自己的来意,于是在俞泰来离开偏厅后,向谢弘霖小声说道:“加藤英一的手上拽着一颗纽扣,缝纽扣的线太结实,没有扯断,所以从衣服上带下了一丁点布料。我看了那颗纽扣,正面刻着亨生西服店的商标。”

    谢弘霖听到此,心里已然有数。他知道,谢承庭尤为偏爱带着“亨”字的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亨生西服。以沈辞骍说的这些线索,要顺藤摸瓜查出纽扣的主人实在是轻而易举。

    谢弘霖心里不免忐忑,他甚至担心谢承庭是因为杀了人躲了起来,这才下落不明。若加藤英一的死果真与谢承庭脱不了干系,那这件事便不是他这张面子和谢家的人脉可以息事宁人的。

    沈辞骍此刻故意沉默着,不紧不慢的喝下一盏茶,丝毫不见外的又沏了一壶茶。他在等另一个时机,向谢弘霖道出接下来的话。

    不多时,管家俞泰来便拿了两块十两一根的金条来,在见了谢弘霖的眼色之后,交与了沈辞骍。

    沈辞骍接过两根大黄鱼,笑着说道:“谢先生太客气了,不过是一点消息而已,这样一份厚礼实在是叫我有些过意不去。”

    谢弘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在暗示他,这两根条子就只值了方才他透露的那点消息。但谢弘霖非但没有因为沈辞骍的贪心而生气,反倒是因了沈辞骍的开价松了一口气,旋即交代俞泰来再去从汪云绮那里支三根大黄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