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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流年——安西府9

    我有些不满,“宿迟大人,你说你爱意娘,在我看来,你根本不爱她。”

    我就知道,宿迟这种人,软言相告是没用的,必须得用激将法,他果然看着我,若有所思,我乘势而上,“宿迟大人,你若是爱她,自然会了解她,体谅她,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可你没有,你只是按照你的想法,强加给意娘,意娘不愿意,你就逼着她,宿迟大人,这不是爱,这只是控制,是占有。”

    我的话总算起了点作用,宿迟也算是想通了许多。但愿他能时常明白,而不是单单遇事才想明白,就算是遇了事,也希望他能早些想明白,别酿成大祸,以至于无法挽回才好。

    以后不知道,但这次终究是无法挽回了。宿迟拉不下脸来见意娘,只好求我出个计策。但还不容宿迟有反应,意娘已先一步认错。意娘请我捎话给宿迟,说要见他。我心里头想,宿迟的面子终究是保住了。

    意娘约好在避热山庄见宿迟,且只准宿迟一人上山,不许旁人跟随。宿迟在女人跟安危面前,选择了女人。可女人这次骗了他。

    宿迟是肖严背回来的,下山后已经接近昏迷,衣服上染了大片血迹。尽管受了这么重的伤,宿迟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时,口中仍念叨着,“意娘。”

    难得见宿迟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了形象,只是不知道这一声声的呼唤是保护还是愤怒。但从后来肖严的解释来看,是前者无疑了。

    肖严告诉我,他不放心宿迟一人上山,故暗自跟随宿迟。肖严说过,他瞧不惯意娘。肖严有些偏见,觉得青楼里出来的女人心眼子多,能让宿迟大人倾心,靠的断不是感情,是手段,因此,肖严厌恶意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同人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眼缘,所以,肖严不喜欢意娘,就是没眼缘,肖严总觉得,一个人看上去的样子同她的真实面目恰好相反。意娘在他眼里断不如想象之中一样,明珠就是个例子。

    我觉得他好像说得有道理,又没有道理,明珠固然是,但宿迟绝对不是,荷华也不是。而且,宿迟喜欢意娘,很大程度上是眼缘,眼缘本身就是奇怪的东西。它可以教你于万千人海中一眼便认定那就是你寻觅的人,毫无道理。那个人不是对的,亦不是错的,仅仅是你觉得好的。

    肖严说,宿迟陪意娘散心,原本其乐融融,因宿迟又提及前事,意娘不知道哪里得到的短剑,未有犹豫地刺向宿迟的心口,咒宿迟死。肖严冲上前时,宿迟交代,不要伤害意娘。

    其实我很不明白,意娘为何要杀宿迟,明明有很多办法解决的不是吗,也许对意娘来说,失去自由是比杀死宿迟更可怕的事情,也未可知?

    尽管宿迟留下警语,但出于对宿迟安危的考虑,肖严不许意娘接近宿迟,自然,照顾宿迟的重担就落在了明珠肩上。

    我替明珠不值,人又不是她杀的,啥脏活苦活却都留给她。明珠寸步不离,吃住全都在宿迟寝室。我去看明珠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凝望着昏迷不醒的宿迟,那时窗影横斜,檀香萦绕,光阴迟迟。我不知道明珠这样坐了多久,又坐了多少次,但是这样的陪伴,对明珠来说何尝不是好事。至少付出有所回报,也不必再面对宿迟的冷言冷语。

    床账的阴影投在宿迟脸上,虽面色苍白,却不改凌厉英俊。明珠瞧了十多年的宿迟,大概唯有这样的宿迟她没见过,因此,瞧得认真,瞧得仔细。不知道明珠在想什么,想宿迟不过肉体凡胎,也不是无所不能?想宿迟为爱痴狂,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但不论如何,反正我是不会心疼他的,他这叫自作孽,但我又很同情他,因为宿迟在昏迷中,很脆弱,也很孤独。

    明珠衣不懈怠,宿迟终于醒转过来。当时我就在场,宿迟看到明珠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没想过自己是怎么醒来的?我猜指定没想过,宿迟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质问明珠,意娘在哪里?

    明珠大抵会很失望吧,自己辛苦照顾的人,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慰问自己,而是管别的女人。

    明珠不动声色,将意娘请来,从宿迟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明珠倒在地上,累昏了过去。明珠是个杀手,但前提首先她是个女人,她的身体不是铁做的,如此没日没夜的作息,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明珠已经在竭尽所能所能坚持了。

    我叫人立刻告诉宿迟,好让他知道谁才是真的对他好,看他是在乎一个毫不犹豫便刺他的人,还是一个夜以继日照顾他的人,他究竟是要安慰受打击的意娘,还是看顾疾病中的明珠。

    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都不见宿迟来,我很恼火,看着床上生病的明珠,心里无数次咒骂宿迟,偶尔也骂明珠,骂她糊涂,骂她付错了心,骂她没用,生病了都召不来宿迟。有些东西真是不对等,明珠努力做到最好,满足宿迟的期待,却始终得不到宿迟的真心相待,反观意娘,无论做了什么,在宿迟眼里,都是对的。

    宿迟来看明珠,已是吃罢了晚饭。宿迟身姿挺拔,步伐矫健,完全看不出刚生过一场大病。

    明珠披散长发,长发泻在枕边,织锦被里露出来身着白色里衣的小小肩膀,被病痛缠绕的明珠,没了生气,尽显脆弱跟可怜,同白日形成鲜明的对比。

    宿迟瞧着明珠,像明珠瞧着他时一样,只能自己体会到的情绪,不由旁人认出。

    明珠还没醒,浑身发烫,双颊发红,口中喃喃有声,娘,娘,你不要丢下明珠,明珠一个人害怕……

    明珠的声音呜咽,像凄风苦雨之中凋零的落花,带泪。宿迟紧握明珠的手,试图安抚她,“明珠,明珠……”宿迟熟悉的声音缠绕,明珠慢慢归于安静。

    烛泪偷垂,光影摇曳,月影迟迟,宿迟守了明珠很久,仿若一座大山,岿然不动。耳畔蛙鸣声重,屏风上的两个人影寂寂相伴。

    “宿迟大人,您去休息吧,今晚我守着明珠。”

    宿迟久不开口,声音哑瑟,“不必了。”

    我回望那身背影,叹息一声,转出房门。重叠的瓦檐之上,仅剩树梢之畔的淡云朗月,阶上如水清泠,树影婆娑。府衙的景致甚好,我却愁眉不展,为明珠,亦为宿迟。为感情的浓,淡,凉,薄。宿迟这般,又是为何?

    屋内呢喃有声,想是明珠已醒,但听明珠音色揺坠,“主人……”

    宿迟温柔回应,若是以声辨人,以为里头人如玉温润,“别动。”

    “好些了没?”

    “嗯。”

    “来,把药喝了。”

    “主人,明珠……自己来就好。”

    “这些天难为你照顾我,今晚,还不准我来照顾你一次?”

    “主人。”

    “这药是我托人从鹤年那里乞来的,一天服两次。”

    “鹤年?”

    “嗯,怎么了?”

    “谢谢主人。”

    “谢我做什么?”

    “鹤年为人乖僻,居处遥远,且登山涉水,道路艰辛,为人专索稀世珍宝,只把男人弄得倾家荡产,女人丧失贞洁,所以……主人不必为明珠这样费心。”

    “明珠,你不信我?”

    “明珠没有。”

    “那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不相信我能把药索来?”

    “我……”

    “难不成,你见我现在倾家荡产了?”

    “明珠,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在府衙身负重伤,可是谁救的?”

    “难不成,是他?”

    “没错。”

    “那时你中毒已深,我为你遍寻安西俯名医,却都说你毒已侵入骨髓,无药可解。那时,我听闻海上仙山有名医鹤年,医术出神入化,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带你乘舟远行,负你上山,却惨遭闭门。但精诚所至,他最终还是救下了你。”

    “不过,他那时正值修养,宜清心寡欲,所以只要了一条你的汗巾。”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来,张嘴。”

    难以想象宿迟此时恭身是什么样子,但想来无论何样,至少在明珠眼里,不一样。宿迟温柔,容不得人拒绝,一点点,侵入骨髓,化为夺魂散。

    “苦吗?”

    “不苦。”

    “说谎。”

    “苦吗?”

    “苦。”

    “明珠,你总是不肯说真话。”

    “主人……”

    “你这几日生病,一个人不方便,未央姑娘是客,不便一直照顾你,我命意娘的丫鬟过来照顾你几日。”

    “主人……明珠自己可以。”

    “都这般时候了,你还要逞强?”

    “明珠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这样安排了,不许再拒绝了。”

    “主人。”

    “还有事?”

    “主人……要走了吗?”

    “你身子虚弱,今晚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宿迟出来,我同他照面,“未央姑娘还在?”

    “嗯,我想今晚陪着明珠。”

    “未央姑娘是客,怎好饶烦你照顾一个下人。”

    “下人”,明珠在宿迟眼里,究竟是什么,既是一个下人,自己又何必亲临。

    我希望宿迟明白明珠的难言之隐,但他们性格使然,如若不靠自己,终究成空。

    “未央姑娘还有话?”

    我望着宿迟,看不懂他的心思,而我自来擅长识人,却不知眼前人究竟是怎样。我摇摇头,未成一言。

    明珠自靠床头,垂眸凝神,手中碗盏微凉,始终没意识到我进来。

    “明珠。”

    明珠像一滩深秋的水,生命微枯,偶然被惊颤儿,试图遮掩手中的东西,但已然不及,事实已被我发现,不,应该是早就被我发现。我是个旁观者而已。

    明珠莞尔一笑,饶病颜苍白,仍旧明艳动人。

    “未央姑娘,谢谢你。主人说,今日是未央姑娘费心照顾我。”

    我坐到床头上,问她,“明珠,你刚刚想让他留下来的,是不是?”

    明珠不语,显然被我说中,“那为什么不挽留?”

    明珠抬头,扯出一抹笑,“未央姑娘的心,明珠明白,只是明珠只想永远跟着主人,不被主人抛弃,别的,明珠再无所求。”

    “所以,你心甘情愿看着意娘抢走宿迟?”

    “意娘是主人喜欢的人,主人对意娘好,无可厚非。”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明珠,有些谎言,可以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我知道,你喜欢宿迟,对不对?”

    明珠盯着我,久久不能言语,“我……我没有。我从小跟着主人,被主人保护,被主人养大,我只希望守在主人身边,永远保护主人,主人幸福了,明珠自会幸福。”

    我不相信,这样的相伴,只是一场简单的亲人的希冀,再无别的感情,或许,正是这些蒙蔽了她的眼睛,而某些东西,早就在这十几年的相伴中,被改变了,只是明珠未曾觉察,“可他是他,你是你,这不一样的。”

    我见明珠不语,严肃道,“明珠,你可明白,忠诚跟喜欢不一样。如果你喜欢宿迟,他便不应该这样对你。”

    “未央姑娘,你不要再说了,我跟主人,很好。”

    明珠始终不开窍,除非让她自己经历一些事情,让她受伤,她才会明白这样的关系是畸形的。

    “未央姑娘。我自小失去双亲,以乞食为生,后来被养母收养,养母生活窘困,可母亲跟哥哥对我很好。明珠吃不饱饭,哥哥总是会把东西让给我,母亲跟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明珠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是要欺负我们。六岁的时候,我跟哥哥在海边捡贝壳,哥哥不见了,我一个人哇哇大哭,那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主人,在主人裙摆上擦鼻涕,嚷着找哥哥。我跟着主人到了一个很大的房子里头,那是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房子,头一次吃那么多的山珍海味。主人说,只要我乖乖听话,每天都可以住这样的房子,每天都可以有肉吃。我问主人,可不可以让妈妈跟哥哥也住进来,主人说,只要我跟着主人好好练功,可以自己保护哥哥跟妈妈,不再受别人欺负。主人对我好,总是来看我练功,可我那时候小,不愿意练功,经常偷懒,跑去偷玩,有时候也偷偷跟踪主人。主人严厉,可那时候从没有因为我偷懒打过我,因为我经常逗主人开心,我喜欢主人,主人像哥哥一样。可主人总是很不高兴,也不能说不高兴,只是我从没见主人笑过。有一次,主人来看我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主人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他总是很能忍,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让人知道。我问主人这些伤是哪里来的,主人说是被一些疯狗咬的,我说,既然是被他们咬的,那主人为什么不还手,主人说,你也希望我还手的,对不对。我当然希望了,主人对我这么好,我见不得别人欺负主人,是谁都不行,哪怕是他的亲人。那一晚我执意要给主人涂药,可我哪会啊,愣是被主人背上的伤给吓到了,我哭了。主人以为我是害怕,抱着我哄我,可我真的不害怕,我只是心疼主人。可主人抱了我很久都没有撒手,半晌我才知道主人是在哭,可他没有声音,就只是流了一些眼泪。主人在我面前,一直都很厉害很厉害,那是头一次,我觉得主人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我反抱住了主人的脖子,说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保护主人的。练功的时候,主人很严厉,可真正我生了病,主人是最担心我的一个人。他整晚都不回去,坐在床边陪着我,半夜我想喝水,主人都是有求必应。主人每次来看我,总是很累,我练完功想要玩,可主人要我陪着他,他睡觉的时候也抱着我,甚至连眉头都皱着。我想用手轻轻展开他的眉头,可他明明都睡着了,却还是能够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我便再也不敢动弹,乖乖地看主人睡觉。我知道主人很累,很需要休息,所以即使牺牲掉玩的时间,也没有关系,主人对我这么好,我总是想要报答主人,而陪着主人,是我那时候唯一能做的。我不是时时都那么听话,偶尔生病了,我哭着喊妈妈的时候,主人都会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说我的家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家。可这里不是家,主人骗我,这里没有爹,没有娘,什么亲人都没有,我哭闹,主人并不生气,说他就是我的亲人,是我这辈子的亲人,还告诉我不要离开他,他害怕一个人。主人太可怜了,主人对我这么好,我哪里能这样自私地抛下主人呢,这辈子也不会的。后来,我长大了,主人又一次受了很重的伤,主人一进来就倒在我的怀里,我知道主人一定是忍了很久很久的。主人的胸口有个大口子,不停地流血,那时候我害怕,害怕主人死了,不要我了,主人陪了我十年,我不能失去主人的。我不相信神佛,可那时候我每天都到庙里烧香求佛,保佑主人活过来,长命百岁。也许吧,上天可怜我跟主人,主人醒了,我别提多高兴了,一下子扑在主人怀里,一直哭,一直哭,我怎么能不哭呢,主人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我的爹娘都死了,我不能再没有主人了……”

    明珠陷入回忆,悠悠地诉说往事,烛光映着苍白的脸颊,恬淡安稳。我不知道明珠何以好端端说这样多,但我绝不是有意惹她悲伤。但明珠似乎不在意。可能吧,在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日夜里,她也仅仅只能靠这些回忆一遍遍渡过如此漫漫长夜了吧。

    我终究是不好再说什么,回忆也好,现在也罢,总归那都是宿迟,既然明珠愿意如此,我也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