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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顺德府11

    我们本来行得好好的,却见前头有好些人围着,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有一个很高的,又尖又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让人一辨就知道是事情的主角。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未央,不论海底还是人间,我的本性没变,我拉着殷殷就上前,但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子,立在众人之间,眼睛里的鄙夷流露无疑。从她的样子看去,实难想像刚刚那番难听的话,会出自她的口里。果然,人心隔着面皮,而面皮,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而她的脚下,则匍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乞丐,头发凌乱,手也脏兮兮的。

    从一旁小声议论的人口里,倒是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女子貌美,又骂得难听,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人群的眼光全都似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凌迟在那乞丐的身上,很复杂,什么都有,但我扫视了一圈,除却一些看不起,不屑,漠不关心等等不好的之外,实在找不出还有别的什么。

    我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尽管常常把感情付错了方向。就比如,在海底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老鲛人在一群穿着等等各方面都精致不堪的鲛人面前大哭大闹,就忍不住义愤填膺,也不去看事情的原委,上前就要路见不平一番,结果当然是帮了倒忙,让自己难堪。

    我总是很容易被自己看到的事情牵着鼻子走,然后栽个跟头,却还不记得教训。我总是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下次可不能这么冒冒失失,再次唐突了,但每次看到这些老弱病残的事情,我总是感性上多于理性,想要为他们说话。况且,就算他们骗了我又如何,顶多不过是讹我些钱罢了,我是堂堂的九公主,不差这点钱,也犯不着跟他们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才回忆起前事,眼前一抹月白色长衣遮挡了我的视线,殷殷已到了那乞丐前头,与那女人对视道,“这位姑娘,请问这条裙子值多少钱,我替他赔您。”

    那个女人好看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一番殷殷,不屑一顾,道,“你赔?你有钱吗?我这条裙子,可是用冰蚕丝做的,哦,想来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冰蚕,总之价值连城,你拿什么赔,你又如何赔得起?”

    殷殷道,“姑娘,你可知道冰蚕何以为冰蚕,又何以价值千金?”

    那女人神色怪异,白了殷殷一眼,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殷殷面色和缓,道,“姑娘,北方冰山位处高寒,那里有一处山谷,叫作落月谷,落月谷中生活着一种蚕,因它周身体寒,又生于极寒之地,因此人们叫它冰蚕。冰蚕周身白皙透亮,每当月夜时分,落月谷的冰蚕就会浑身发光,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因此,人们又把它称为满天星。不过,冰蚕虽然好看,但实际上它所产的丝极为有限,能用来提取做衣的,更是少之又少,而且,受制于环境与温度,冰蚕的丝极其脆弱,做出来的衣服更是不经穿。相反,南方有桑树,桑树栖有桑蚕,桑蚕虽面貌丑露,生命短暂,但它一次结丝万根,根根可用,所做丝绸衣裳,轻软不腐,是极好的衣服料子。但世人贵冰蚕而轻桑蚕,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原因?”

    殷殷一番话有理有据,在人群中引起巨大争议与讨论,有指点她的,但更多的则是支持与赞同。那女人也就在一众倒戈声中没了先前的傲慢,变得心虚起来,道,“什么贵冰蚕轻桑蚕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衣服的钱,你到底是赔还是不赔,若是赔了,今天这事也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也就不同你们计较,倘若不赔,倒也好办,我们一起去见官。”

    看来这个女人同我想的是一样的,不过空有皮囊,只是真是可惜了这张面皮了。俗话说,做什么行就说什么话,殷殷打小跟山里的东西打交道,因此看见山里一切的东西都是有生命且疼爱的,而我的隐藏职业是一个画皮师,因此,我看到任何一张面皮都会不自觉留心,并且像殷殷那样,也把脸皮当作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为它遗憾,为它惋惜,为它心痛……而它,也可以听见我说话。

    因此,那女人说得越凶,我便越是心疼起那张面皮来,惋惜她白白的跟了这么一颗心,这样一个女人。

    这时候,凤仪突然从人群里出现,仪态端庄,在一众看客面前,显得那样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似乎不属于这个争奇斗艳的世界。

    凤仪朝殷殷问好,向那女人道,“这位姑娘,冰蚕衣就在我家府中,还请姑娘随我去取一趟吧。”

    说罢,凤仪就领着那女人走了,围观的群众一见没什么热闹也全都散掉了,我远远地瞧见了荷清,轿子里头坐着的,一定就是苏景诚了。

    地上的乞丐朝殷殷道谢,原来他叫田壮,但他明明瘦得跟鸡仔一样,一点都不壮实。殷殷微笑道,“这没什么,刚刚的事,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那位轿子里头的人,若不是他给了那位姑娘冰蚕衣,恐怕现在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田壮听罢就朝苏景诚的轿子走去,十分虔诚的在那轿子前跪下,道,“多谢大人解围,大人的恩情,田壮无以为报,田状做牛做马,任凭大人差遣。”

    田壮在那轿子前磕了几个响头,眼睛一动不动的仰视着紧紧拉着的帘幕,可那帘幕并没有什么动静,半晌才从帘幕里伸出了一只手,丢出来了一个钱袋子,刚刚好落在田壮的面前,声音从轿子里头传出来,没有什么感情,“走吧。”

    我想,这个苏景诚还真是喜欢乐善好施,只不过,到底他是苏景诚,饶是替田壮解了围,可却处处都不见真心实意,反而只见其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都流露着傲慢,似乎这样做,只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跟地位。

    我去瞧殷殷,殷殷此时怔怔地盯着欲要离去的轿子,满目忧思。我用手在殷殷眼前上下划了划,道,“殷殷,你在想什么呢?”

    殷殷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只是吐出两个字,“是他。”

    我不知道殷殷在说什么,“谁呀?”

    殷殷还是没有理我,忽然间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毅然地上前,背影果决,步伐坚定,目标指向苏景诚的那顶轿子。

    我跟在后面,但听殷殷道,“苏公子。”

    殷殷的声音绵软,却有力量,那轿子顿住,殷殷冲着遮蔽的帘子,又道,“苏公子衣食无忧,生活安乐,又何以懂得民间疾苦?他们在苏公子眼里,至多是一个肮脏的,不堪的笑话,甚至他们的生命,在苏公子看来,也都是多余的。既如此,苏公子何以还要替他们解围?”殷殷冷笑一声,继续道,“难道苏公子很享受这样高高在上施舍给旁人的恩惠吗?”

    苏景诚并没有回答殷殷,走掉了。我以为,殷殷是还记挂着前番之事,因此才心有不满,冲苏景诚发作。但看殷殷,她望着遥遥远去的轿子,双手紧握成拳,有两行清泪从她眼中落下,谋色里有不甘,也有痛苦。

    “殷殷……”

    我试图唤醒她,她看着我,目光柔和,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苏家,殷殷道,“未央姑娘,你说,刚刚,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也不知道,殷殷不是这样的人,之所以那样说,也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不能随便发表见解。

    “未央姑娘,九岁那一年,我娘生了重病,可我没有钱,给娘看不了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受苦,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坐在好看的轿子里,周围的下人喊他少爷,我知道自己很脏也很丑,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拦着他的轿子,求他救救我娘。”

    殷殷回忆起从前,声色哽咽,“那时候他像现在一样,高高在上,一句话也没有,命令起轿。可我死死抓着他的轿子,不让他走。我知道自己那样子一定讨厌极了,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这样,谁来救我娘?无论我怎样求他,他始终没有理我,那天下着大雨,我浑身都被淋湿了,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在轿子里说,脏死了。他身边的人把我赶走,那一天,他像刚刚一样,从帘子里伸出了手,一样地张开,从他的手心里掉下来一枚铜钱……”

    “他像刚刚一样,说,‘走吧……’”

    我理解殷殷的痛苦,殷殷把他当作了救命稻草,可他除却视她的痛苦于不顾外,还加以嘲弄,殷殷怎么会不痛恨他?

    “未央姑娘,你知道吗,娘在我的面前死掉,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我真想跟娘一起死了。娘是世界上最爱殷殷的人,小的时候,别人都说娘生了一个丑八怪,别的小朋友都不喜欢跟我玩,可娘总是说,殷殷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儿,娘最喜欢殷殷。旁人朝我扔石头,欺负我,娘总是会保护我,安慰我,有娘在,我不怕她们看不起我,因为有娘对我好。可是……可是娘死了,这世上,最爱殷殷的人死了,我救不了娘,我救不了……她们都来看我笑话,说我生来模样丑陋,是个灾星,是我克死了娘亲。娘不在了,没人保护殷殷,她们笑话我没有好看的衣服穿,街上的人瞧见了我,也都不喜欢我,她们都长得好看,有好看的衣服,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躲到山上,这样,他们就看不见我了,再也看不见了。”

    殷殷神色凄然,幽幽地倾诉,“未央姑娘,我喜欢待在山上,在山上,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而且,还有小胖陪着我,小胖喜欢我,我也喜欢小胖。那时候我刚逃到山上,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没法走路,又饿又渴,是小胖给我摘来了果子,陪我说话。这九年里头,他一直陪着我……”

    我静静倾听,伸手握住了殷殷的手,原先我以为,殷殷在山里,是因为喜欢,可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迫不得已,我想起来一起进山的大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原来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而我同她们的相遇,也是她们历经了千辛万苦,才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而我,是不是也要走很远的路,才能遇见荷华?